約阿希姆·利恩哈特 劉黎/編譯
在墨西哥坎佩切州尤卡坦半島,“為地球植樹” 基金會植了630多萬棵樹。第一片植樹區(qū)域位于一塊洼地,在遭遇颶風后被淹沒,很多樹都死了。
“這里有我們在墨西哥種下的第一棵樹?!?3歲的菲利克斯·芬克百納說。一塊林中空地邊有四間粉刷成白色的棚屋,印著德國“為地球植樹”基金會圖標的海報上寫著“歡迎”。
這個基金會決定用植樹來對抗氣候變化。這是菲利克斯九歲時想到的,在其父弗里特約夫的幫助下,逐步發(fā)展為一個有30多名員工的基金會,有9萬多個孩子作為基金會的氣候大使活躍在75個國家。五年前,父子倆共同開啟了“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植樹造林項目”,目標是在全世界植1萬億棵樹,以預防氣候災難。媒體將菲利克斯·芬克百納尊為“最富影響力的100個德國人”之一。
這里是尤卡坦半島南部,距離危地馬拉邊境100公里,計劃種1億棵樹。根據(jù)基金會數(shù)據(jù),每15秒種一棵?!澳抢镉?00萬棵。”菲利克斯指著不遠處說道。只見一艘小船在水面搖晃,岸上有幾棵瘦瘦的小樹,水中稀疏地伸出彎彎曲曲的樹枝,舉目皆是死掉的梓樹。這個今年一月底看起來像個湖泊的地方,就是基金會的第一塊植樹區(qū)域。這里已被淹沒近半年,水深約兩米?!八巳ズ螅覀儾拍芸吹接卸嗌贅溥€活著。”菲利克斯說。他擔心它們?nèi)疾荒苄颐庥陔y,“每棵樹都意味著某人捐贈的一歐元,它們都該活下來。現(xiàn)在這樣真讓人難過?!?/p>
洪水也動搖了人們對基金會的信任。去年十二月德國《時代周報》報道被水淹沒的種植園后,植下的樹木死掉的事情才為世人所知。那之前,“為地球植樹”基金會一直向捐贈者許諾“問題很快就能解決”。對基金會工作的質(zhì)疑聲此起彼伏,主要集中在創(chuàng)始人家庭獨斷專行、暴力決策,“植樹救世”理論科學基礎薄弱,植樹過程缺乏專業(yè)指導,植樹成果難以驗證。
目前德國約有2.4萬個合法的基金會,每天都會新成立大概兩家。這一行業(yè)如此繁榮,也是因為人們對教堂、國家等權力機構的信任逐漸破滅?!盎饡猩袷サ墓猸h(huán),每個人都認定它們是做好事的。大家都知道,氣候變暖是一個棘手的難題,突然有個人表示愿意接受挑戰(zhàn),并說:‘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會帶領你們走出困境。于是,人們開始無條件地相信基金會。但這是錯誤的,因為在基金會里做事的也還是人。”曾在“為地球植樹”工作的羅伯特·布魯姆(化名)說。
“為地球植樹”基金會成立于2011年11月。父親弗里特約夫是基金會創(chuàng)始人和主席,兒子菲利克斯成年后接任主席一職。董事會成員除菲利克斯外只有兩人——尼泊爾活動分子薩加爾·阿亞爾和基金會捐助人米夏埃爾·杜拉赫。杜拉赫是德國最大的芥末生產(chǎn)商,也是這家人的朋友。而負責決策的基金會委員會成員只有菲利克斯25歲的姐姐弗蘭西斯卡和他們的母親卡洛琳。
“這個家庭總是占據(jù)多數(shù),擁有否決權?!被饡敖?jīng)理布魯姆說,“這樣,根本不會出現(xiàn)討論。他們想要完全的權力?!?/p>
弗里特約夫表示,建立這樣的領導結構是有目的的?!拔彝诵莺螅饡呦虮浪娘L險很大。所以,我必須陪著它,直到它羽翼豐滿。應由我們決定方向,這很重要,畢竟這里有我們的很多心血。”基金會的這種領導結構也符合法律規(guī)定。“這樣可能并不道德,但弗里特約夫知道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法律許可范圍。”布魯姆說。
菲利克斯·芬克百納站在被淹沒的洼地邊。
而墨西哥分會的成立文件中一次都沒提到德國的“為地球植樹”基金會。“根本沒有監(jiān)管委員會,這就為資金濫用打開了大門。”稅法專家米夏埃爾·斯托貝爾說。尤其是,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將分會資產(chǎn)轉(zhuǎn)交給其他公益組織。
2011年2月2日,在國際森林年開幕式上致辭時,菲利克斯第一次呼吁世界種1萬億棵樹。弗里特約夫說他們是在飛機上想到“1萬億”這個數(shù)字的,“所以首先必須得證明,這么多的樹都能在地球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苯o出證明的是英國生態(tài)學家湯姆·克魯瑟,他目前是蘇黎世工業(yè)大學的教授,研究重心是微生物學。他利用衛(wèi)星圖像掃描全球,尋找樹木和空地,隨后發(fā)布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稱地球上有足夠多的地方再種1萬億棵樹。
“那是當時世界上引用率第三高的研究,甚至排在NASA關于火星上有水的研究之前。”弗里特約夫說,“然后我們只需要證明,1萬億棵樹能夠吸收多少二氧化碳。”而這也要歸功于克魯瑟。芬克百納一家助他獲得德國聯(lián)邦經(jīng)濟合作部發(fā)放的將近120萬歐元資助金,研究植樹造林的減碳潛力。經(jīng)計算,克魯瑟得出,目前人為制造的二氧化碳中有2/3可被這1萬億棵樹吸收。聯(lián)邦經(jīng)濟合作部雖然強調(diào)植樹造林對于氣候保護和可持續(xù)發(fā)展意義重大,但仍表示該研究有著令人遺憾的缺陷——可支配土地的潛力、樹木吸收二氧化碳的速度和能存活的年數(shù)都被明顯高估了。
共有五位專家在《科學》雜志對克魯瑟的論據(jù)發(fā)表了批評性評論,稱其在科學上是錯誤、有害和富有誤導性的?!坝眠@樣一種簡單和少有爭議的措施來糾正兩個多世紀工業(yè)發(fā)展的大部分后果,聽起來就像做夢一樣?!辈ù奶箽夂蚝蠊芯克淌谒固胤病だ匪雇蟹蛘f,“那些夢想著不損害任何人利益的氣候保護人士對此自然是熱烈歡迎。遺憾的是,這種好事不會是真的。”
拉姆斯托夫也支持種樹,并且相信植樹造林的意義,“但在這里,植樹的積極影響被大大高估了。參與其中的有些專家顯然對地球系統(tǒng)碳循環(huán)了解甚少?!边@位氣候研究者認為這是“思維錯誤,過分樂觀,過分夸大,致力于制造轟動效應”。他舉了一個例子:“一棵樹要長50年才有儲存碳排放的潛力,很多樹在此之前就倒下了,成為干旱或小蟲子的犧牲品?!?/p>
對此,弗里特約夫說:“不管1萬億棵樹是吸收了1/3還是2/3的碳排放,它們都是贈予人類的禮物,給了人類緩沖的時間?!?/p>
在受到關于科學基礎的猛烈批評后,“為地球植樹”基金會減小了對植樹造林影響力的宣傳力度,稱之為“對抗氣候變化的最有效工具之一”?!懊看沃v話我都說,不減排不行?!狈评怂拐f。但是當然,也不能沒有他的樹。他想在墨西哥22344公頃的項目土地上種1億棵樹,但當?shù)氐纳謱<冶硎?,這里并非基金會所宣稱的“退化的森林”,而是大部分上面本來就種著樹。
大型公司很愿意向“為地球植樹”基金會投入資金,通過捐贈來獲得基金會的減碳圖標,實現(xiàn)“綠色洗白”,逃脫公共壓力。墨西哥有一片專門的捐贈者森林。德國連鎖超市Rewe在那里捐贈了150萬棵樹,有機食品品牌Alnatura捐了105萬多棵,巧克力品牌Ritter Sport捐了27萬多棵?;饡€頒發(fā)減碳證書,實現(xiàn)了從組織到商家的變身。比如它購買歐洲權威測試機構TüV認證的氣候保護項目證書,證明其工作實現(xiàn)了減排。這些項目有的安裝沼氣發(fā)生裝置,有的在印度用太陽能電燈替換煤油燈。減排的每噸二氧化碳在證書上相當于一歐元。公司付錢,就可以自認為實現(xiàn)了碳中和。
“為地球植樹”在墨西哥投資的22344公頃項目土地中,約一半是買的,其他是從有土地使用權的農(nóng)民聯(lián)盟“合作農(nóng)場”那里租的。全部土地都位于坎佩切州,是當?shù)刈匀槐Wo區(qū)的一部分。一個是國家保護區(qū)巴拉姆庫,另一個是聯(lián)合國承認的生態(tài)禁獵區(qū)卡拉克穆爾,這里有尤卡坦半島保存最完好的森林。
基金會原計劃將墨西哥的土地用作林業(yè)經(jīng)濟?!?7年后,第一批樹木就可收獲,加工成家具材料。”2013年,基金會還這么說。對氣候而言,在樹死掉之前收獲完全有意義,因為腐爛的樹會將它吸收的二氧化碳重新排回空氣中。但這個計劃沒能實現(xiàn),因為雖然弗里特約夫相信這一理念,菲利克斯卻決定絕不砍伐一棵樹,因為一家砍樹的植樹造林組織很難向捐贈者交代。
墨西哥分會主席勞爾·賽迪納表示,實際上,不久前被水淹沒的那片低洼林地本該成為示范區(qū)。他們故意選中這塊地,是為了在圖片上展示植樹前后的對比效果,只是沒人料到會刮讓此地置于洪水之下八個月之久的大颶風?!叭绻麤]有發(fā)生洪災,就不會鬧出如此軒然大波,讓基金會招致如此批評。”賽迪納說。
“為地球植樹”基金會在德國對捐贈者所宣傳的和他們在墨西哥實際做的自相矛盾。一個最好的例子便是“美洲3號”。這塊超過1萬公頃的土地是基金會所有地皮中最大的,占全部項目面積的近一半。2019年的植樹報告中寫著:“植樹造林項目預計于2021年開啟?!睂嶋H上,這個組織早在2015年購買地皮后就委托林業(yè)工程師制訂了收獲可用木材的計劃,相反卻至今都沒有申請植樹造林的許可。
“他們不可能獲得植樹許可。”卡拉克穆爾生態(tài)禁獵區(qū)負責人約瑟·莫拉勒斯說,“這里是最高級別的保護區(qū),一切都由墨西哥政府決定,永遠不可能隨便種下任何一棵樹,更別說砍掉一棵樹了。這里的一切都要交給自然,草木必須自由生長,森林最多只可供研究和教學用。”
弗里特約夫默默收回了2019年他要在這片土地上植樹的宣言?!拔覀冎肋@是一塊自然保護區(qū)。我們從未計劃在這里植樹?!彼硎?,他想將這里變成保護森林的典范,而“保護森林比植樹造林更重要”。他還熱情地提議,將來富人應更多地強調(diào)自己投資的森林面積的大小,而非財富的多少,“我們應該弄一個‘福布斯森林榜,來激勵富人積極為人類的未來投資。”
“為地球植樹”基金會的幼苗培育中心
氣候活動分子和林業(yè)科學家們通過郵件向弗里特約夫提了很多問題,并在推特上公開。為何“為地球植樹”基金會恰恰選中了墨西哥?為何是在該國森林保存得最好的半島南部?對此,弗里特約夫沒有給出答案。“我對樹木一無所知。我是個商人,只知道管錢?!备ダ锾丶s夫說。他派房地產(chǎn)專家勞爾·內(nèi)格雷特負責選址。內(nèi)格雷特將墨西哥的輪廓和墨美邊境畫在一張紙上?!俺鲇诎踩?,我們決定去南方?!彼f,“越往北,販毒集團越猖獗?!?/p>
“半島北部有數(shù)十萬公頃被砍伐的森林,非常適合用來植樹,基金會選中的卻正是最不適合植樹造林的地段?!?9歲的貝恩德·諾伊格鮑爾對內(nèi)格雷特的解釋感到吃驚。諾伊格鮑爾曾在弗萊堡大學執(zhí)教多年,現(xiàn)在為德國國際合作協(xié)會管理在墨西哥的植樹造林項目。他的項目基地位于“為地球植樹”基金會以北約300公里的地方,擁有整個半島最高的一片森林。30年前,他就已經(jīng)在一處瑪雅人舊址植下了第一批桃花心木。目前,他為墨西哥植樹造林項目“播種生命”培訓領導人才,整個半島的十幾萬農(nóng)民都能從中獲益。諾伊格鮑爾很奇怪為何弗里特約夫和“為地球植樹”基金會從未聯(lián)系過他。“我們在德國就認識,他們知道我在哪兒。然而,他們避開了專業(yè)指導,顯然是想獨自行事,不想接受監(jiān)管?!边@位林業(yè)科學家說,“熟悉當?shù)厍闆r的森林專家會提醒他們,如果將洼地作為首選植樹區(qū)域,就可能不得不面對肆虐的洪水和漫長的干旱期?!?/p>
內(nèi)格雷特派他建筑工地的前員工埃爾德爾·克魯茨管植樹。弗里特約夫自己都說:“和我一樣,埃爾德爾對樹木一無所知。”內(nèi)格雷特需要的只是一個他能完全信任的人,無法理解為何還要請教專家。他說:“誰能料到我們一年會遇到六次颶風和如此多的降雨呢?”
面對批評,弗里特約夫說:“我們一直在充滿感激地學習,努力尋找正確的道路。你們得允許我們犯錯。你們現(xiàn)在使勁鞭笞我們,不光我們,整個植樹運動都會一損俱損。”
近幾十年來,諾伊格鮑爾清楚地看到墨西哥政府的植樹措施如何一步步走向失敗,因為整個過程強調(diào)的都只有將樹木種入土中。他估計樹木的存活率只有2%。墨西哥國家森林委員會的阿爾貝托·納瓦說,僅僅坎佩切州每年非法砍伐的森林面積就多達2.2萬公頃,主要是用于牧場。“只有考慮到當?shù)厝说睦?,森林才能存活?!敝Z伊格鮑爾說,“農(nóng)民必須能依靠森林生活,否則他們沒有興趣保護森林。”
基金會原本定下目標,到2020年種下1萬億棵樹,目前芬克百納父子已將之延期至2030年。到2020年在墨西哥種下1億棵樹的目標,至今都還遙不可及。根據(jù)他們自己的計數(shù),那里已經(jīng)種下630多萬棵樹,至于目前還有多少活著,則是個未知數(shù)。
畢竟,誰會數(shù)那些樹呢?誰有錢、有時間、有人力去驗證植樹成果呢?布魯姆說,他很早就知道這個問題。有一次,快到兩年的短期計劃期限時,基金會給馬來西亞一所中小學的校長匯款10萬多歐元。“然后他就會申報相應數(shù)目的樹木,發(fā)張照片和有村長簽名的憑證。”布魯姆說。而像這樣的來自遠方的消息總被基金會作為植樹成果發(fā)布。弗里特約夫也承認已被這個問題困擾多年,但不知該從何得知真實數(shù)據(jù)。然而,讓數(shù)據(jù)可核查,本就應該是“為地球植樹”基金會的明確目標。
1.菲利克斯(左)在檢查幼苗。2.勞爾·內(nèi)格雷特將植樹造林項目的選址定在墨西哥森林保存得最好的半島南部。
同樣在墨西哥植樹造林的貝恩德·諾伊格鮑爾對“為地球植樹”基金會的行事方式表示懷疑。
對此,菲利克斯說:“可能我們很快就要為每棵樹收取超過1歐元的捐贈額了?!薄盀榈厍蛑矘洹被饡笫埂⒛{哥親王阿爾貝二世要求對他植樹造林項目中的每棵樹收取6歐元的捐贈資金,以便出具可信的數(shù)據(jù)并補種死掉的樹木。有些基金會成員甚至要求為每棵樹收取高達69歐元的捐贈款。
與此同時,世界上的植樹造林組織越來越多,“為地球植樹”不得不和它們爭奪捐款。如果名聲受損、信任不再,基金會可能會面臨一場生存危機。部分大捐贈者為維護自身形象,已經(jīng)決定撤資,轉(zhuǎn)而關注其他環(huán)保項目?!盀榈厍蛑矘洹被饡绾蜗刂乇撞?,贏回信任,仍是一個未解的難題。
[編譯自德國《明星》]
編輯: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