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人

呂斌

一

半夜，手機響了，關文明從夢中驚醒，誰這個時候打電話？

電話里傳來一個低沉渾厚的男中音：“關文明嗎？睡了吧？”

關文明一驚，心跳加速，高興得腦袋有點脹痛：“是我，林市長，還沒睡著，您好！”

林勝利慢條斯理地說：“你往市里調動的事，我跟傅高天市長說了，他是市編委主任，從基層往市區(qū)調動必須他簽字。他支持你調到市里來，說人才應該發(fā)揮作用。他讓你寫一份要求調到市里的申請報告，附上你發(fā)表的文章目錄，在文化領域做出的成績，明天來我家?！?/p>

關文明高興得熱血沸騰，連連說：“好好，明天我拿著寫好的報告去市里?！?/p>

關文明乘坐最早的班車到了市里，走進了林勝利的家。

林勝利比關文明上一次來高興，笑容滿面，他讓關文明坐在沙發(fā)上，站在關文明面前，興致勃勃地說：“我跟傅市長說了，他說縣區(qū)不讓往市里調人，但有個例外，特殊人才可以調動?！?/p>

關文明仰視著林勝利，林勝利直立的身驅高大。他體會著林勝利的話，撿主要的問：“我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林勝利指點說：“你不但文字功夫好，還在國家級刊物上發(fā)表過觀點新穎的文化論文，能在文化領域發(fā)表不同尋常的作品就是特殊人才?！?/p>

關文明心里話，這個理由也算說的過去，至少這種論文不是誰都能寫得出來的。上次他來，林勝利說，一個國家，十年拼經(jīng)濟，五十年拼制度，百年拼文化，在文化上有貢獻的人是人才。

林勝利問：“我把你的事情跟傅市長說了后，他讓我轉告你寫個請求往市里調動的報告交給他，是你給他送去？還是我轉交給他？”

關文明想借機認識傅高天市長，說：“已經(jīng)挺麻煩你了，我給他送去吧！”

林勝利似乎放下了一個包袱，表情輕松，高興地說：“你去就省得我跑了，他家就住在前院，進了胡同，從西往東數(shù)第四家?！?/p>

想到要去一個市長家，關文明膽怯，問：“那么大的官，我去他家合適嗎？”

林勝利責怪地說：“官再大也是為老百姓辦事，有什么不合適的。”林勝利說可以，那就是可以。

關文明出了林勝利家門，大踏步地朝傅高天家走去。心臟劇烈地跳動，他從來沒有到這么大的官家辦過事，不是林勝利指點，他都找不到傅高天家，也不敢到他家來。在他的意識中，這么大的官員，和他這種普通工作人員隔著千山萬水，永遠沒有見面的機會。

大院南邊，有一排二層樓房，房子前面一條幽靜的胡同朝東邊延伸。關文明走進胡同，到第四家門口，貼近鐵門聽聽，院子里安靜，他用掌拍門，院子里的屋門吱呀一聲，有個女人在屋門口問：“誰呀？”

隨著問話聲，有腳步聲穿過院子，朝門口響來。關文明盡量大聲說：“是傅市長家嗎？我找傅市長有事?！?/p>

鐵門吱嘎嘎嘎開了，一個很胖的老太太站在門里，打量著關文明問：“你是誰？找傅市長有什么事？”

關文明說：“我是棗山縣政府辦的，是林勝利副市長讓我來的，有個請調報告送給傅市長?！?/p>

老太太和氣地說：“你進來吧！”

關文明隨老太太進屋，屋子的中央有一個長條沙發(fā)，四個單人沙發(fā)，中間是個茶幾。單人沙發(fā)上坐著一個中等個子、微胖的四五十歲的男人，正在看電視，關文明猜測是傅市長。傅高天轉過臉來問：“哪個單位的？啥事？”

關文明說：“是后院的林副市長讓我來給您送個報告?！备蹈咛煺f：“說名字。”關文明意識到，林勝利在自己面前是官員，在這個更大的官員面前是下級，而一緊張，忘記介紹自己了，忙說：“我叫關文明?！备蹈咛旌孟裰狸P文明是誰。

關文明把報告遞給傅高天。傅高天接過去說：“老林跟我說了你的事，特殊人才應該安排個適合的工作，發(fā)揮作用，上哪兒呢，你有地方嗎？”

關文明沒想到傅高天這么問，他原以為把報告交給傅高天，市里就會下令把他調到適合他特長的單位，他說：“沒有地方，您把我調到哪里都行?！?/p>

傅高天想一想，親切地說：“你去跟老林說，就說我說的，他知道你的特長，讓他給你找個接受單位，找好了再來找我?！标P文明點頭答應：“好的，謝謝您?！?h3>二

關文明回到林勝利家，將傅市長的話轉述給林勝利。林勝利坐在太師椅上，詢問的眼光看著關文明，問：“他這樣說的？”似乎不太相信。關文明坐在沙發(fā)上，忐忑地說：“是?！毙睦锾貏e緊張，他不知道林勝利是否會生氣？或者嫌麻煩不再管。

林勝利猶豫一下，站起來，走到電話機旁，拿起電話打給傅高天，說了幾句什么，放下電話，對關文明說：“我一時想不起來應該到哪個單位，調動這種事，不是一天兩天辦完的事，我慢慢幫你找，你先回棗山縣的原單位邊上班邊等?！?/p>

關文明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事，只是聽基層的人說過，從下面往上邊調動，是個很難的事，副市長這么說，只能聽他的，回縣里等。

回到棗山縣，關文明繼續(xù)在政府辦公室忙工作，心里老是惦記著調動的事。這事的起因是林勝利從縣長任上提拔到副市長開始的，林勝利離開本縣的前一天晚上，作為林勝利的秘書，關文明去林勝利家送行，林勝利順便問關文明，愿意到市里工作嗎？關文明當然愿意，俗話說，人往高處走嘛。他以為林勝利就是說說，沒想到林勝利說了就做。

過一些日子，關文明打電話詢問林勝利，市里找到合適的工作單位了嗎？林勝利說，他一直很忙，還沒找到;又說，既然決定調他到市里工作了，也可以先找個單位借調，邊在市里工作邊等待調動。

關文明和市里工作的大學同學鄭啟山聯(lián)系，到鄭啟山當主編的文化報上班。文化報在市文化局樓下的印刷廠印刷，每天鄭啟山都到印刷廠校對文化報。這天，鄭啟山對關文明說：“你跟著我去印刷廠校對。”

在印刷廠校對完當天付印的文化報，離下班還有一段時間，鄭啟山回到文化報編輯部，關文明到樓上的市文化局辦公室主任孫哲學辦公室那坐一會兒。

關文明和孫哲學是棗山縣的老鄉(xiāng)，兩個人同在鄉(xiāng)中學教過書，孫哲學比關文明大一歲，不善言語，是個厚道人。在鄉(xiāng)下中學教學時，孫哲學業(yè)余時間喜歡寫文化研究類文章。有一年新疆的克拉瑪依日報從全國招聘記者，孫哲學報名后考上了。去了半年，鼻子經(jīng)常出血，就和家鄉(xiāng)的文化局聯(lián)系，紅山市文化局歡迎他這樣的文化人，自此調到了市文化局。

孫哲學邊看材料，邊和關文明說話，問道：“聽說你往市里調動，林勝利在幫助你找接受單位，調到啥程度了？”

辦公室主任經(jīng)常接觸各行各業(yè)的人，這種事孫哲學會通過各種渠道得悉。關文明說：“林勝利副市長說幫助我找接受單位，他一直忙，沒倒出工夫幫助我找到合適的單位?！?/p>

孫哲學轉過頭來看著關文明，興致盎然地說：“市文化局要成立個文化市場策劃部，為建立文化大市打基礎，最終目的是為經(jīng)濟建設搭臺唱戲，正在物色工作人員，你來市文化局得了?！?/p>

關文明信心不足：“那倒是好，問題是來不了！”孫哲學不以為然地說：“你是咱們市有名的文化人，怕你不來呢，我去跟鐵臂局長說說，你在這兒等一會兒?！睕]容關文明回過神來，孫哲學起身出去。

一會兒，孫哲學回來了，說：“我跟鐵臂局長說了，他說得召開局領導班子會研究一下，你再讓林勝利副市長跟鐵臂局長說說，這里能發(fā)揮你的特長。”關文明欣喜地點頭。

轉眼之間就到了第二年的春節(jié)。初一早飯后，兩個孩子說是沒看過火車。關文明和妻子領著兩個孩子去火車站看火車。

大街上人很少，兩個孩子歡蹦亂跳地前跑后跑，走到市文化局的馬路對面，街道旁的遠處走過來一個人，穿著淺黃色的風衣，這個北方城市很多中年人都喜歡穿這種風衣;戴著黑色的棉帽子，低著頭走來，近了，關文明認出是市文化局長鐵臂。關文明跟著鄭啟山到市文化局校對文化報時，碰到過鐵臂，鄭啟山介紹關文明認識了鐵臂。鐵臂挺熱情，問他們干什么去？春節(jié)過得可好？說林勝利副市長跟他說過了，文化局領導班子已經(jīng)召開過會議，研究決定調關文明到文化局工作。關文明很激動，他感覺到每一個領導都關心他工作調動的事。

正月很快就過去了，關文明天天坐在文化報的編輯室里編輯稿件，有時候，他還給作者寫信，指出文章需要改進的地方，有時候通知作者文章被采用了。時常收到作者的來信，都十分尊敬地稱呼他老師，對他很是崇拜。關文明看了這樣的信，心里溫暖。

北方的熱風刮起來了，春天到了。孫哲學給關文明打來電話：“你來我辦公室一趟，文化局給市編委打的請求調動你的報告在我這里，你來取走，找編委主任審批?！?/p>

關文明高興，到孫哲學辦公室，孫哲學說：“文化局辦公室的人找不到你，把報告送到我這兒了?！标P文明看了報告，愣住了，問孫哲學：“這個報告除了我，怎么還有一個人？”孫哲學說：“我問過鐵臂局長，他說這次同時調你們兩個人，那個人是另一個縣的。”關文明說：“編委主任傅市長答應只批我一個人，多出一個人我怎么跟他說呀？單給我打個報告吧！”孫哲學說：“要是這樣，我這就去找文化局辦公室主任田花園，讓辦公室分別給你們兩個人打報告?！?/p>

孫哲學去了一會兒回來了，說：“田花園去找鐵臂局長，鐵局長說這個人傅市長知道，你去找領導批就行了?！?/p>

春光明媚，市政府大院安靜詳和，中午上班前，關文明在市政府大樓的門前，等待傅高天來上班。還有半個小時才到上班時間;他到傅高天家門口，不敢進去。已經(jīng)來過好幾次了，老是麻煩人家，真的不好意思，可是，不找他又不行，怎么辦呢？古人說的對，世界上最難的是求人。

關文明在傅高天家門口旁轉來轉去，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傅高天家的大門開了，傅高天走出來，關文明走上去：“傅市長，市文化局打了調我的報告，我來找您給批一下?！备蹈咛斐k公樓走著說：“跟我來辦公室吧?！?/p>

關文明跟著傅高天走進辦公室。傅高天沏茶，關文明站在辦公桌前。傅高天坐在辦公桌后的椅子上，伸出手：“把報告拿來?！标P文明雙手遞上，相當?shù)刈鹁?。傅高天看看報告，在上面簽了字。關文明謝過傅高天，拿著報告往樓下走，腿打哆嗦，熱淚盈眶。

三

關文明把報告交給孫哲學，依然在文化報上班，等待人事局的調動命令。

又過了五六天。

有人給關文明打電話：“你是關文明吧？我是市文化局鐵臂，你的調動手續(xù)辦理的怎么樣了？”關文明覺得鐵臂這話說得奇怪，說：“沒有調令我怎么辦理？”鐵臂說：“聽你說法， 你不懂人事調動程序，咱們文化局向市編委打了報告，編委主任批了，你就可以到原單位的主管上級縣人事局開商調函，交給市人事局，市人事局下令。”

關文明還是不明白：“你是說，不是由這邊的接受單位先開商調函？而是由棗山縣我的上級單位縣人事局開商調函？”鐵臂說：“對！”關文明擔心地說：“沒有調令，我在原單位把關系開出來，一旦調不來我也回不去了，咋辦？”

鐵臂說：“這樣說吧，我正式通知你，你已經(jīng)被調到市文化局了，咱們倆是一個單位的人了，你立刻去原單位開商調函，明白了吧？”

關文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近一年多，他終于聽到了一個堅定的話，他說：“我聽明白了，我明天就回棗山縣人事局開商調函?！?/p>

關文明坐在回棗山縣的班車上，回顧調動過程，才體會到，調動是一件很麻煩的事。關文明走進棗山縣人事社會保障局的辦公室，辦公桌后面坐著一個眼睛挺大、風韻猶存的中年女人，她看著關文明。關文明似乎以前見過她，但是，急于辦事，不想扯閑話，怕惹出什么麻煩，直接問：“調走開商調函找誰？”

經(jīng)歷過調動的艱難，關文明對什么都有一種警戒心，提防女人盤查他，準備解釋往哪兒調，她如果拒絕開商調函，怎么說服她。

女人往鄰居房間方向一指：“找105的尹強?！边@么痛快？心里輕松一刻，關文明順口問：“尹強管這個？”女人好奇地看關文明：“對呀，你們認識？”關文明大方地說：“我在咱們縣政府辦公室工作時，和他熟悉。”女人認真地打量關文明，好像對他怎么認識尹強很感興趣兒，說：“你就找他吧。”關文明往外走，心想，尹強能給我開嗎？不需要找人、人情什么的？

走進105辦公室，屋子里兩個人坐對桌，都在電腦前忙乎什么，關文明站在尹強桌子旁，尹強轉過臉來看看他，驚奇地問：“關文明，你不是借調到市里工作去了嗎？”

關文明說：“是，我不借調了，正式調走了，來開商調函?！闭郎蕚湓敿毥榻B調動的過程，說明為什么不是調進單位開調令，而是要先來調出單位開商調函，想著尹強刁難的時候怎么耐心地跟他說。

尹強拉開抽屜，掏出一個大本子，上面寫著三個大黑字：介紹信。問：“什么單位？”尹強什么都不問，關文明不放心，問：“我要是開出商調函，最后沒調走再送回來行嗎？”尹強愣了一下問：“調你的單位讓你來開的還是你自己要開的？”關文明說：“是調我的單位領導讓我開的?！币鼜娬f：“那就開吧，肯定能調走?！标P文明提示說：“你不需要請示領導？”尹強說：“已經(jīng)請示過了，領導知道你的事?！标P文明說：“哦，是這樣呀，這個商調函怎么開呢？”尹強說：“你就說你往哪個單位調吧?！标P文明說：“市文化局?！?/p>

尹強飛快地開了商調函，蓋了章，遞給關文明。關文明不相信這么簡單：“這就完了？”尹強說：“完了?！辈蛔岅P文明坐，也不再跟他說話，也沒有對他調到市里表示羨慕，當然，也沒有恭維的話，繼續(xù)盯著電腦屏幕忙乎，好像這都是天天在做著的事。

關文明意識到，尹強對這種工作已經(jīng)習以為常，覺得該走了。

關文明辦完了手續(xù)，坐在班車上返回市里，望著田野和遠處的群山，腦海里放映著在這片土地上經(jīng)歷過的許多往事，母親的滿頭白發(fā)和一臉皺紋在眼前晃動，在市里辦完手續(xù)立刻回來看望母親，他想起了母親說過的話：“你爺爺解放前從遼寧的朝陽搬到赤峰北部，一直受窮，是黨領導的好，讓咱們過上了好日子，要聽黨的話，為人民辦事，你有了困難會遇到貴人?！?/p>

關文明仔細回想這次調動遇到的人，傅高天、林勝利、鄭起山、鐵臂、孫哲學……

（原文刊載于青海省《白唇鹿》2021年第1期，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