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方毅

郭翔

2020年的9月22日，我國原國家有色金屬工業(yè)局高級工程師、稀有金屬工業(yè)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李東英先生逝世，我國又痛失了一位科學巨匠。

消息傳來，筆者不由回想起幾年前采訪李老的情景。那次采訪，是為了拍攝我國國務院原副總理——方毅的紀錄片。因李東英先生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曾協(xié)助方毅同志組織并參加攀枝花、包頭、金川三大資源綜合利用方案的研究制定和我國鎢、錫、鋁業(yè)科技開發(fā)政策研究，故預約前往進行采訪。

那時的李老已逾百歲，偶有出現(xiàn)一些癡呆現(xiàn)象，意識上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一天早晨接到中科院打來的電話，照顧李東英先生的家人來報，這會兒李老神志還挺清醒，可以進行采訪。筆者一行立馬起身匆匆趕去，等到了受訪點已是一個多小時以后，李老的意識又進入到模糊狀態(tài)，過去的記憶幾乎全沒了，除了知道自己是搞科學的，別的事情，甚至子女、家人也毫無印象。但當被問及：方毅是誰？李老卻一改萎靡，精神抖擻地答道：“方毅是我朋友，是副總理，他很聰明?！边€能清晰描繪出方毅的長相，連哪里有顆痦子都說明無誤，甚至能準確告知墻上的哪幾幅書法作品為方毅親筆。望著他家中掛著多幅由方毅同志親寫的書法作品，我不由深思，是什么樣的感情，讓一位科學院院士在意識模糊的時候還能牢牢地記住，腦海中只留下此人的記憶！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977年1月12日，方毅到中科院擔任副院長，協(xié)助院長郭沫若主持工作。1977年8月，方毅協(xié)助鄧小平籌備、主持召開了全國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當時的中科院，既要重振文革期間停滯不前的科研組織，又要提升當時的科教水平，還要幫助受迫害的科學家撥亂反正、平反冤假錯案。方毅開始了不分晝夜的工作，認真閱讀來訪信件、聽取科學、教育工作者的意見，把所有內容事無巨細地記錄于筆記本上，并逐一進行化解。他說：科學院沒有領導，我們是為科學家服務的，要當科學家的“后勤部長”。正因在這個特殊時期，方毅同志的挺身行為，科學家們也不把方毅看做領導，更愿意把他當做朋友。有事就找他說道說道。我國著名的數學家、中科院院士陳景潤被問及有困惑會找誰訴說時，他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方毅”。這位性情孤僻、被稱為科學“怪人”的科學家給出了一個實實在在的理由：“方毅人好，是院長，又是廈門人，是老鄉(xiāng)。”也正是這個理由，方毅到中科院不久，陳景潤就成了方毅辦公室的?？?，而且常常不請自來。如同陳景潤、李東英這樣的科學家于方毅的信任，可見一斑。

從1977年9月到1978年3月，方毅又全力投入籌備和組織召開全國科學大會，親自組織會議各項文件的起草工作。在那個特殊年代，我國的科研工作基本處于癱瘓狀態(tài)，科研水平已被西方發(fā)達國家遠遠甩在身后，據估計差不多落后半個世紀。在廣泛聽取各方面意見的基礎上，方毅組織和發(fā)動中國一大批著名科學家制定了中國新時期的科學技術發(fā)展規(guī)劃，部署了一批大的科學工程和一大批重點科技攻關項目。至此，“科學的春天”來臨，也是從這時起，李東英因工作關系，和方毅開始有了接觸。為了國家科研的進步，方毅有效運用職務進行多方斡旋，完成了諸多對國家和人民有益的項目。例如：為了改善金川企業(yè)所在地的發(fā)展環(huán)境（70年代金川只按人民公社待遇），他提議并促成將金川所在地河西堡與永昌縣合并，建立金昌市，提高了金川的政治地位，繁榮了地方。又如：為了增加攀枝花鋼鐵公司的自我發(fā)展能力，提高攀枝花市職工的待遇，他建議并促成攀鋼年度上交5000萬元包干，剩余歸攀鋼用于自我開發(fā)，并提高攀枝花市區(qū)工資級別待遇。李東英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他真切感受到方毅具有共產黨人的務實作風。在科學技術工作中，方毅一貫重視基礎研究，強調發(fā)展基礎研究是中國科學院和高等院校的重要任務，親自過問和支持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等重大科學工程的建設，高度關注高技術領域在我國的發(fā)展，領導和推動大規(guī)模集成電路和計算機的研究開發(fā)。為了促進科學技術研究同經濟建設緊密結合，始于1978年5月，終于1987年3月，方毅持續(xù)9個年頭，率領以李東英為首的上百位科技工作者前往攀枝花、包頭、金川等地，研究共生礦資源的綜合開發(fā)利用，指揮著這場千軍萬馬的科技“淮海戰(zhàn)役”，取得了顯著的成果和巨大的經濟效益。在李英東心中，方毅是一名忠誠的共產主義戰(zhàn)士，敢于挺身撥亂反正，敢于實事求是講真話，他也是杰出的科技戰(zhàn)線領導人，用自己追求真理的革命情懷征服了像李東英、陳景潤這一批杰出的科學巨匠，為我國科技事業(yè)領航。

“廣大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977年6月6日以方毅為首的全國科學大會籌備工作領導小組正式成立。該小組每月都有數次會議，其中最為著名的當屬1977年8月8日召開的科教工作座談會，在那次座談會上，方毅帶領著來自全國各地33位科技工作者及科學與教育部門負責人舉行了一次大討論，這是“文革”結束后的第一次科學和教育工作者座談會。這場會議又稱“八八座談會”。該會除了為知識分子平反，另一大成果就是決定恢復高考。會上以方毅為首的33位科教人員提出大膽改革，決定對當時沿用的工農兵大學生“自愿報名，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學校復審”的招生辦法進行否決并建立新規(guī)。要求“廢除推薦制度，恢復文化考試，擇優(yōu)錄取”，并納入當年10月12日由國務院批轉教育部發(fā)表的《關于1977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中去。

這個消息一經發(fā)布無疑對全國的知識分子都是好消息，這其中，也包括了方毅同志當時的一個警衛(wèi)員，當高考招生簡章在《人民日報》發(fā)布后，警衛(wèi)員開始矛盾了，內心對大學的學習生活充滿期望，理智告訴他作為一名軍人，首長身邊的警衛(wèi)員，必須認真履行好自己的職責。方毅看出了他的心思，特地找了一個時間讓警衛(wèi)員坐下，靜靜地同他聊天。方毅開門見山地說道：“你跟隨我這么多年了，也要為自己的未來和前途著想啊，總不能就這樣一輩子跟著我做警衛(wèi)吧！”警衛(wèi)員詫異：“領導，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嗎？請您告知，我一定改正?！闭f罷，立刻站起身來。方毅見到警衛(wèi)員一副惶恐的模樣，微笑著示意他坐下，自己起身來到桌后，拿出前幾日自己在書店購買的整套數理化高考復習題塞到警衛(wèi)員的手上。警衛(wèi)員的表情更為詫異了，渴望參加這次高考的想法，他只在夜深人靜時默默思考過，但從未和任何人說起過，眼前的這位首長，自己的領導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心思落到這兒，警衛(wèi)的眼睛瞪大，雙手懸在半空，不知是該接這些書本，還是該敬禮了。方毅看著他那憨憨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他拉起警衛(wèi)的手，把復習題遞到警衛(wèi)手上，說到：“那天報紙刊登了高考招生簡章，我看你的眼睛多看了幾眼，加上你愛學習我是一直知道的。想要參加考試這是好事情嘛，年輕人，就該勇于嘗試，何況這次機會這么難得。我和你一般大那會兒，在監(jiān)獄里，只要不挨打就學習，我的英語和俄語就是在那時候學會的，多學習是好事情啊。”說到這，警衛(wèi)員的眼眶紅潤了，雙手捧著方毅的手緊緊地握著，他沒有想到，眼前這位每天為了國家科技進步日夜忙碌著的領導，會細致入微地關心著自己，他更沒想到，自己還在躊躇是否要報名參加此次高考時，方毅卻在為他的未來命運和前途做打算，方毅是領導，他卻更像一名父親、一位老友在關切著身邊所有的人。警衛(wèi)員再也忍不住，站直身軀，用軍人標準的舉手敬禮姿勢感謝方毅。這是軍人間的默契與尊重。自那天起，警衛(wèi)員利用休息時間開始學習，通過努力，他如愿考上了大學，實現(xiàn)了他的大學夢。

這年的高考積聚了太久的希望。那是渴望了太久的夢想，那是壓抑了太久的信念;那是一個民族對知識的渴求，那是一個國家重建社會公平與公正的開始?；謴透呖疾粌H是簡單恢復一個入學考試，而是一個國家和時代的拐點，許多人的命運從此發(fā)生改變。這是“八八座談會”的卓越成果，它不僅解開了廣大知識分子的思想鐐銬，更鼓舞了億萬青年及其家庭，使他們看到了公平公正的競爭機會和前進的希望。這位警衛(wèi)員便是其中之一，因為高考的改革，他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路。多年后，他對方毅同志仍感激不已。

見微知著，方毅對身邊每一位工作人員都如親人般為他們考慮，因為在他心里，警衛(wèi)員們是為他獻出過生命的至親。

這事就要從1939年說起，那年方毅同志任鄂豫皖區(qū)黨委委員，從鄂東進入安徽進駐盱眙，建立皖東抗日根據地。后又被任命為津浦路東臨時前敵委員會書記，率新四軍部隊開辟皖東津浦路東抗日根據地，對當地進行戰(zhàn)略偵察，開展統(tǒng)戰(zhàn)工作，宣傳發(fā)動群眾進行抗日游擊活動。1940年3月，為保衛(wèi)新四軍江北指揮部，方毅所轄隊伍主力奉命西援作戰(zhàn)。國民黨頑固派韓德勤（時任江蘇省主席）乘我留守半塔的兵力空虛，悍然調集萬余兵力突襲半塔。當時方毅就在現(xiàn)場指揮作戰(zhàn)，戰(zhàn)況緊急，突然從營地上空的飛機上落下一枚炸彈，燃爆點就在方毅所處位置范圍內，說時遲那時快，方毅身邊的兩位警衛(wèi)員依次飛身撲向方毅，如疊羅漢般用身體做掩護防御他不被眼前的這枚炸彈傷害。炸彈在原地爆炸開來，趴在最上方的警衛(wèi)員光榮犧牲，另一名警衛(wèi)員當場失去了一只胳膊，正因警衛(wèi)員的舉動，方毅才得以無恙。他感慨道：他的生命是戰(zhàn)士們給的，沒有戰(zhàn)士們就沒有他。所以他不是為自己活，更要為那些為他犧牲性命的戰(zhàn)士們認真活著，這樣，才無愧戰(zhàn)士們?yōu)樗龅臓奚?。最終，在兵力極端懸殊的情況下，部隊奮力反擊，加上主力部隊迅速奔襲馳援，最終沉重打擊了頑軍氣焰，并把頑軍主力趕至三河以北。此后，這些犧牲士兵就成了方毅心頭的基石，他對家人說，凡是這兩個警衛(wèi)員家里人來北京必須要像至親般招待。不僅如此，他還一直堅持給兩名警衛(wèi)員家里寄錢。直到新中國成立后，警衛(wèi)員的孩子們只要去北京，方毅都會親自陪同特別關照。他說：永遠不能忘記我們革命的勝利是戰(zhàn)士們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的。

1954年8月，方毅同志受黨中央派遣到越南幫助工作，任中國駐越南經濟代表處代表。方毅同志出使越南，先后長達7年之久，幫助越南恢復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發(fā)展經濟做了大量工作。開展了包括財政、鐵路、交通、工業(yè)、農業(yè)合作、土改、公安等11個顧問組。為表彰他在越南所做的貢獻，1956年，越南民主共和國締造者胡志明授予方毅越南國家獨立勛章。他在越南期間還常受邀參加越南國家的常委會議，旁聽意見，也由此和越南共和國結下了不解之緣。1961年，方毅因身體原因申請歸國。每次越南方面來中國訪問，第一個要見的一定是方毅。最有意思的一次是，對方提出要到時任我國對外經濟聯(lián)絡委員會主任的方毅家里看看，這下急壞了方毅同志。雖為外經主任，家里卻連一個沙發(fā)、一個書柜都沒有，越共領導人還要來家里做客，豈不是要丟咱們國人的臉面嘛！思來想去，只得硬著頭皮跑去管理處借。于是，借來的書柜、沙發(fā)、茶幾這么重新一布置，在顧全體面的同時，也圓滿完成了接待這位越南共和國領導人的任務。事后很多人都向方毅提議，作為國家重要崗位領導人，這些家具就擺在家里，不要歸還了，一是覺得作為一名領導人的家里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確實有點寒酸，二是恐怕再遇到類似情況還得搬來搬去也是麻煩，三是覺得方毅為國家做出那么多貢獻，向國家拿上一兩件家具也是合情合理。但方毅執(zhí)意不肯，他強調：國家的財產必須歸還給國家決不能私占。在接待結束后，他又將這些借來的家具一件不少地歸還給了管理局。

這就是方毅，他的革命精神、崇高品德和優(yōu)良作風是我們彌足珍貴的精神財富。正如他晚年題寫的那副對聯(lián)：“百年人物存公論，四海虛名只汗顏?！?/p>

（責任編輯 徐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