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容妝

      2021-06-10 09:01:11辛酉
      北京文學 2021年6期
      關鍵詞:老盧小盧殯儀館

      1

      當我快步走進辦公樓里時,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味撲面而來。我在雙海市殯儀館工作十八年了,早就習慣了每天聞著消毒水味開始新一天的工作。

      我的一只腳剛剛跨上樓梯,就聽到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從頭頂上方傳來。抬頭一看,化妝組的組長汪潔正疾步從樓上下來。她瞥了我一眼,迅速收回目光,和我離著還有十幾級臺階的距離,就迅速扭身轉(zhuǎn)到樓梯另外一側(cè)急匆匆地下樓不知道忙什么去了。當然了,即使她不忙也從不和我說一句話的。十年前,我和她曾是戀人,在幾近領取結(jié)婚證時分了手。

      中國人似乎有個特別不好的傳統(tǒng),戀人分手后,尤其是夫妻離婚后,多半會成為仇人。我和汪潔就是如此,自從我們的戀愛關系終結(jié)后,她就再未搭理過我。我在火化組,她在化妝組,我們同屬業(yè)務科,平日里低頭不見抬頭見,她卻總是視我為空氣。慢慢地,我也就習以為常了。

      我到二樓的更衣室換好工作服后,來到火化車間。此刻的時間是清晨5點55分,五分鐘后,今天當值的所有火化工都已各就各位,第一撥逝者遺體也被推到火化車間外邊等候了。

      “高爐二號。”

      伴隨著司儀小劉的聲音,今天的第一具遺體被送了進來。逝者躺在衛(wèi)生棺里,整個身體被壽被覆蓋著,看身形十分纖瘦。負責二號爐的王沖核對完放在逝者身上的號牌之后,深深地朝逝者鞠了一個躬,然后一個人將裝有逝者遺體的衛(wèi)生棺捧起,輕輕地放到爐板上,緊接著,爐板就被自動推進爐膛里。

      隨后,我負責的三號爐也迎來了今天的第一位逝者。我一如剛才的王沖一樣,先核對號牌,再向遺體鞠躬。不過,由于逝者體型肥胖,在王沖的協(xié)助下,我們一起合力將衛(wèi)生棺抬到爐板上,目送承載著逝者遺體的爐板緩緩進入爐膛后,我在爐前的控制面板上按下紅色的啟動按鈕,又打開了引風和鼓風,火化正式開始。

      隨著十臺火化爐的陸續(xù)啟動運轉(zhuǎn),整個火化車間瞬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蒸籠,用不上十分鐘,我們身上的工作服就會被汗水打透。往往不等第一具遺體火化完畢,稍胖一點的火化工衣服上就會泛出白花花的汗堿。所以,在火化工作進行的過程中,每臺爐前的火化工都人手一瓶礦泉水,一邊持續(xù)大量地補水,一邊密切關注著控制面板上各個溫度的變化和爐膛里的情況。

      過了半個多小時,我這臺爐里的燃燒停止,進入到冷卻階段,王沖那臺爐還在燒著??諝庵须硽柚鞣N粉塵,呈現(xiàn)出一種類似于霧霾的狀態(tài)。還有一種特殊的味道彌漫著,那是一種由火化工身上的汗臭味以及其他怪味混雜在一起產(chǎn)生的味道。它會附著在每一個火化工身上,即使每天洗澡也很難徹底清除掉。

      我已經(jīng)喝完了兩瓶礦泉水,工作服和內(nèi)衣內(nèi)褲已然全部濕透,像沾在身上一樣,很不舒服。十五分鐘后,骨灰冷卻完畢被家屬領走了,第二個活兒就緊隨而至。

      一個火化工一上午平均要干四到五個活兒,結(jié)束時間不固定,通常是什么時候燒完什么時候結(jié)束。由于還有一個特別重要的事情要辦,我心里暗自盼望接下來要火化的逝者都能像第一位那樣,是胖一點的??墒?,接下來的三位逝者體型都偏瘦,火化的時間相對要久一些,直到10點40多,我才結(jié)束工作。

      此時的我,整個人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頭發(fā)齊刷刷地趴在頭頂上打蔫,身上的工作服不僅濕淋淋的,還升騰著淡淡的熱氣。我并沒有像平時那樣離開火化車間后直接去洗澡換衣服,而是來到位于綜合樓二樓的行政科。

      行政科的科長李姐年近五旬,坐在盡里頭靠近窗戶的位置上辦公,正戴著老花鏡伏案寫著什么,直到我徑直走到她跟前,她才意識到我來了。李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掩鼻說道:“我說小初啊,你干完活兒怎么也不先洗個澡?這一身的味兒,太影響你的光輝形象了?!?/p>

      此時的我顧不了那么多了,徑自問她:“李姐,有個事兒我不理解。咱們清理長期積存的無名遺體,為什么要把A86算上?人家有名有姓的,怎么就成無名的了?”

      今早上班在公交車上刷手機時,我偶然在我們殯儀館的微信公眾號上看到一則發(fā)布于昨晚8點的公告,大致意思是:殯儀館的上級主管單位民政局聯(lián)合公安機關,清理殯儀館長期積存的156具未知名遺體,自公告發(fā)出之日起30日內(nèi)無人認領的遺體,公安機關會按照相關規(guī)定解剖檢驗,然后對遺體進行火化處理。公告后面還附有156具未知名遺體的明細表。

      全國大大小小的殯儀館都有數(shù)量不等的未知名遺體,為了保存這些未知名遺體,不僅要花費數(shù)額巨大的資金,還長期占用了公共資源。以我們館為例,冷藏柜經(jīng)常不夠用,有時只能到外面臨時租柜子用,每次我們工作人員都得將那些未知名遺體一具具倒到租用的柜子里,租期結(jié)束后還得再倒回去,特別麻煩。應該說,清理積存的未知名遺體對于殯儀館的日常工作是非常有利的。不過,有些所謂的未知名遺體,實際上是有名有姓的,他們大多是由于醫(yī)療糾紛或者其他原因遲遲不能火化,A86就屬于這種情況。按照我個人的理解,也可能是我的主觀情緒在作祟,像A86這樣的,是不應該列入清理名單的。但是,在那張明細表上,A86卻赫然在列。

      李姐頓了頓,語重心長地說道:“小初啊,你先別激動,我也知道你和A86的關系。不過,像A86這種的,的的確確在清理范圍內(nèi),我們是嚴格按相關規(guī)定操作這個問題的。她在我們這里停了三年多了,官司法院也早就判了,可喪戶就是不露面。類似的咱們這兒有十幾個,這次也都在清理名單內(nèi)。”

      “那我來認領遺體,她這些年欠的停尸費用也由我來出,行嗎?”我說道。

      “不行,必須是直系親屬,這是死規(guī)定?!崩罱銛嗳徽f道。

      這次溝通未能取得我希望的結(jié)果,最后我沮喪地離開了行政科。

      2

      午飯我是在老盧家吃的,他家就租住在殯儀館附近的一個小高層的六樓,房子不大,一室一廳,老盧和兒子小盧一起住,倒也夠用。老盧的廚藝不賴,青椒炒雞蛋、炒豆芽、皮蛋豆腐,簡簡單單的三個菜被他做得活色生香。老盧今年五十八了,老家在黑龍江伊春,是個民間背尸人。他雖說和我一樣經(jīng)常搬抬逝者遺體,但是這里面是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的。他受雇于各個殯葬公司,碰到的遺體大多是橫死。由于工作特殊,雖然屬于打零工的性質(zhì),但收入還可以。

      老盧干這一行十幾年了,因為平時在工作中總能遇到,他和我們殯儀館的很多人都很熟。和他交情最好的就是我,我這個人不太善言談,和別人聊天大多數(shù)時候是一個傾聽者的角色。而老盧恰恰相反,故我倆十分對脾氣。我只要有空就愿意找他喝兩杯,聽他侃大山,談往昔崢嶸歲月。

      要說這老盧也是個悲情人物,時間倒回去三十年,二十八歲的老盧已是老家林場的場長,媳婦開了個小賣部,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小日子過得別提多滋潤了。這日子過得好了,其他的想法自然就冒出來了。首當其沖的是要個兒子,別說,真是想什么來什么,老盧媳婦第二胎懷的還真是個兒子,也就是小盧。

      遺憾的是,老盧媳婦生小盧時難產(chǎn),接生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小盧給掏出來,結(jié)果不知道怎的把小盧的脖子給弄歪了。這個后果相當嚴重,小盧除腦袋能動外,脖子以下的軀體沒有任何運動機能。老盧兩口子辭了工作帶著小盧跑遍了北京、上海的大醫(yī)院,花了不少錢,卻無濟于事,小盧始終沒能站起來。后來,老盧媳婦和老盧離了婚,帶著女兒改嫁了,老盧則領著小盧輾轉(zhuǎn)來到了雙海。

      老盧對兒子好得沒話說,小盧常年臥床,身上從沒有過異味和褥瘡;小盧喜歡荷蘭球星古利特,老盧專門找人學編辮子,常年給小盧編古利特式的辮發(fā);每頓飯老盧都是先給兒子喂飽了自己才吃。面對生活的磨難,老盧不僅從不怨天尤人,還把小盧當成自己這一生最大的驕傲。至今還記得我第一次到他家見到小盧時,老盧那自豪的神情,他說:“看,這就是我兒,挺帥的吧!他要不是橫著長,站起來比你還高呢!”

      老盧特別喜歡講他當林場場長時經(jīng)歷的事情,今天也不例外。

      “那天下午三點剛過,我一個人去巡場。我們那個林場,都是好幾百年的大樹,樹干能有三四個男人的腰身加起來那么粗。死樹也有不少,倒伏在地上,經(jīng)年累月也沒人管。那天挺有意思的,我遠遠地看到有一棵倒伏的死樹上突然憑空冒出兩只人腳,腳是倒立著的,雪白雪白的,還一晃一晃的。開始把我嚇了一跳,定了定神兒后,我慢慢摸索過去一看,你猜怎么著?”

      老盧抿了一口小燒接著說道:“那棵樹死的年頭多了,樹干都完全空了,我們林場食堂的大廚趴在里頭正扛著一個老娘兒們的腿辦事兒呢。哈哈哈!”

      許是發(fā)現(xiàn)了我的心不在焉,老盧迅速止住了笑,疑惑道:“咦?唯一,看你今天情緒不對頭啊,是不是有什么事?。俊?/p>

      說話間,他的手機響了。

      老盧瞟了一眼手機屏幕嘆了一聲:“來活兒了,咱這局又被攪了?!?/p>

      接聽完電話后,老盧要馬上去現(xiàn)場。他站起來端起口杯,仰脖將剩下的半杯小燒全悶進嘴里。然后叮囑我下午兩點推小盧出去曬太陽后,就急匆匆地走了。片刻之后,他又給我發(fā)來了一條微信語音:“我兒一點半左右可能要上個大號,又得辛苦你了,唯一?!?/p>

      我回復他一個微笑的表情。也不是頭一回了,這在我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屋子里只剩我和小盧兩個人,我繼續(xù)吃著未吃完的午飯,小盧半倚在床上聚精會神地看電視。他和老盧幾乎是一個模子出來的,爺兒倆都是寬額頭、高顴骨、三角眼。小盧不會說話,也不會啞語,表達意思全靠點頭搖頭,有時候急了嘴里也能嗚嗚呀呀地號上幾嗓子。他的智商也比正常人差一些,盡管三十了,卻像個小孩子似的。老盧卻特別不認同這一點,嘴上總說:“我兒啥都明白。”

      電視里正在播放的是20世紀90年代初期的意甲聯(lián)賽集錦。準確地說,是AC米蘭隊的比賽集錦。老盧專門請人把有古利特參加的比賽剪輯在一起,制作成光碟,天天用VCD給小盧反復播放。老盧編辮子的手藝練得不錯,小盧那頭辮發(fā)無論是從長度還是辮子的數(shù)量上都和電視里的古利特差不多。每天老盧光花費在為小盧編辮子拆辮子的時間就有兩三個小時,到今年已經(jīng)整整堅持了十五年。

      電視里只要一出現(xiàn)古利特帶球的畫面,小盧就會旁若無人地開懷大笑。偶爾笑大勁兒了,偏了身子,我就到床上幫他扶正。將近一點半的時候,小盧果然來了大號。我全部收拾利索后時間剛好是兩點,我跪到床邊俯身將一只胳膊插到小盧的腰間,另一只胳膊托住他的兩個腿窩,沒費什么力氣就將他抱了起來。小盧本身比較瘦,我又有經(jīng)常抬遺體的基礎,一切都十分輕松。慢慢挪到床下后,我輕輕地把小盧放到輪椅上,又幫他穿好了鞋再放到腳踏板上。

      曬太陽的地點就在小高層的天臺,這個地方雖然視野開闊,卻沒什么可供遠眺的風景,前后橫亙著兩座烏禿禿的大山,同時也將山那邊的世界一并阻隔。殯儀館周邊本就是市郊,原先一直是荒野之地,蓋了樓盤多了人煙,也是近十年的事情。

      不過,天臺上的空氣特別好,讓人不自覺地想加快鼻息,多吸幾口氧氣。小盧的腰桿挺不起來,整個人萎縮在輪椅上,面無表情地耷拉著兩個三角眼目視前方,也可能他什么都沒看,只是保持著那樣一種姿勢。

      我佇立在小盧身旁,同樣漫無目的地目視前方。今天的陽光不是很足,卻恰到好處。陣陣微風不時溫柔地拂過臉頰,耳邊間或響起鳥兒輕快的叫聲。此情此景無疑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可我的腦子里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件煩心事,我的A86。

      A86是一個代號,顧名思義就是我們殯儀館冷藏庫A區(qū)86號柜,此刻,在那里面冷凍著的遺體名字叫高迪娜。我不知道該怎樣計算她的年齡,是用去世時的年齡,還是當下的年齡?我說不好,總之有一點是確定的,她比我小兩歲。

      我和高迪娜是十二年前通過相親認識的。在具體講述這個事情之前,似乎有必要先交代一下,我是怎樣干上殯儀館火化工這個工作的。

      我的父母都是雙海殯儀館的職工,我爸初慶偉是車隊司機,我媽肖素蘭是化妝師。即便如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包括我爸媽都沒想過以后我會到殯儀館工作。我上職高時學的專業(yè)是證券投資,2000年畢業(yè)即失業(yè),在家待了一年多,我媽就動了讓我接班的念頭??墒牵菚r候殯儀館進人已經(jīng)開始嚴了,想得到事業(yè)編更是得通過正規(guī)的事業(yè)單位考試,不像以前那樣員工子弟想接班就接班。

      我的情況有點特殊,我15歲那年,我爸在一次出車接逝者的半路上出了嚴重的交通事故,緊急送到醫(yī)院后也沒搶救過來,算是因公犧牲;我媽又有嚴重的肝硬化,身體一直不太好,早就有提前辦理內(nèi)退的打算。我媽就以這兩件事為條件向館里申請讓我接班。館里和民政局的領導經(jīng)過研究后,特批了一個事業(yè)編給我,但是附加了一個條件,我只能干火化工的活兒。我自己倒是不介意這個工種,我這個人吧,嘴拙,本來就不怎么愿意從事和人交流的工作。我也不懼怕經(jīng)常和遺體打交道,也可能是打小從爸媽那里得到的熏陶吧。有個問題我始終不能理解,我們?nèi)祟悗缀跆焯斐灾鞣N動物的尸體,又為什么要害怕同類的遺體呢?

      我媽起初不怎么樂意,一心想讓我坐辦公室,還特意去民政局找主管領導談了一次。后來不知道她聽了誰的勸,讓我先進去干著,回頭再找機會調(diào)崗。這個決定成了我媽日后經(jīng)常掛在嘴邊上的神來之筆。后來,想進事業(yè)編越來越難。就拿現(xiàn)在來說吧,我們殯儀館一共有72名員工,有事業(yè)編的只有18人。我們火化組,只有我一個人是事業(yè)編,其他人包括我們組長都屬于勞務派遣性質(zhì)的。大家伙兒平時干的活兒都一樣,但我的工資要比他們高很多。

      眼瞅著事業(yè)編越來越金貴,我媽也看我在火化組干得挺順心,就沒再折騰給我調(diào)崗的事。在殯儀館工作的好處是工資高、福利好,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受歧視,尤其是找對象困難。所以,像我爸媽這樣的“內(nèi)部通婚”在業(yè)內(nèi)十分普遍。我媽也不是沒想過在館里替我找一個,卻苦于沒有合適的。沒辦法,她只能把目光投向館外,我虛歲剛到二十五,我媽就開始張羅著給我找對象。那陣子,中山公園有個“相親大集”挺紅火,我媽每周末都往那里跑,每周都能給我?guī)Щ貋硪粋€相親對象。

      我的紙面實力還不錯,事業(yè)單位的工作,成人大專的學歷,一米七八的身高,還算不錯的相貌。當然了,我媽故意模糊了我的工作單位,她對外總說我在民政局工作,對內(nèi)總跟我說和女方先處著,別急著說實話,等處出感情了,女方就不介意我是火化工了。可我不這么認為,一方面我不想撒謊,那樣會很累。另一方面我覺得對方如果真介意我的工作,即使同意和我在一起生活,心里也別別扭扭的,那就沒什么意思了。所以,每到和相親對象見面的環(huán)節(jié),我都會先挑明自己的實際工作。結(jié)果就是,有點涵養(yǎng)的女孩兒會耐著性子把咖啡或者飲料喝完再和我說拜拜,大多數(shù)女孩兒都是隨便找個借口直接起身走人。

      我媽一直不氣餒,把各種各樣的女孩兒往我眼前推。我雖然心有反感,但又不想掃她的興,每周都和某個姑娘走個過場。這樣的日子過了差不多兩年,我漸漸也習慣了、麻木了。高迪娜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

      我記得那天下著蒙蒙細雨,我們的相親地點定在黃海路上的一個咖啡廳里。我先到的,選了離門口最近的座位坐下后不到五分鐘,一個梳著馬尾辮,穿著一身綠色連衣裙的女孩兒出現(xiàn)在門口。她輕輕收起那把精致的小花傘后推門而入,女孩兒的五官立體感十足,高挺的鼻梁將一對深陷在眼窩里的明眸恰到好處地分隔開來,鑲嵌在薄唇的唇珠使小巧的嘴巴愈發(fā)棱角分明。她的裙子很長,直接鋪在腳面上,上面星星點點地被雨點洇濕,卻別具韻味。我承認,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心動了,甚至有些竊喜。因為咖啡廳里只有我這一個客人,女孩兒十有八九就是來和我相親的高迪娜。

      女孩兒簡單環(huán)顧了一下后,徑直朝我走來。我內(nèi)心突然掠過一絲慌亂,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能明顯感覺到胸腔內(nèi)有個東西在劇烈地跳動,似乎要穿透胸膛,搶先和女孩兒見面。

      “請問你是初唯一先生嗎?”

      她的聲音暖暖的,讓人不忍心一下子聽完。我愣怔了一下,嘴上明明想說:“是的,我是?!鄙ぷ友蹆簠s不知道被什么東西給堵住了,一時發(fā)不出聲音來,只好以點頭的方式回應。通過近距離觀察,女孩兒的面容幾近完美,唯一的瑕疵是眉毛較粗,像兩條毛毛蟲一樣突兀在眼睛上方。

      “你好,我是高迪娜?!?/p>

      我有點擔心她說完這句話后會主動伸過手來和我握手,由于職業(yè)的關系,我比較忌諱和別人握手。好在那把小花傘占據(jù)了她的右手,我的嗓子也適時恢復了正常,遂趕緊說道:“請坐,請坐?!?/p>

      我們各自落座后很快就點好了咖啡,我全然沒有了以往相親時的放松隨意,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高迪娜也不說話,低垂著眼簾,一個勁兒地用小勺攪動著杯里的咖啡。氣氛有點尷尬,我的額頭開始沁出細密的汗珠,我恨自己生了一張笨嘴,絞盡腦汁地思忖著該如何打破僵局。

      我忽然想到俄羅斯女排有個隊員也叫高迪娜。

      “俄、俄、俄羅斯……”生平第一次出現(xiàn)說話結(jié)巴的情況,而且還是在心儀的女孩兒面前,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高迪娜抬頭莞爾一笑,“你是想說俄羅斯有個女排運動員也叫高迪娜吧?”

      “哦,哦,哦。”我忙不迭地諾諾連聲,卻仍然掩飾不住自己的窘態(tài),一滴汗珠從鬢角滑落到臉頰,癢癢的,我迅速用手擦掉。

      “我平時不怎么關心體育的,可身邊總有人提到這個人,也就知道了?!?/p>

      “哦,哦,哦?!蔽矣众s緊隨聲附和了幾下后,生怕冷了場,又說道:“那你知道……”腹稿本來就沒打好,加上緊張,剛起了個話頭,后面的內(nèi)容竟然突然想不起來了。

      高迪娜大概也看出來我是在故意沒話找話說,她把目光從我臉上移走轉(zhuǎn)向四周,嘴上很隨意地說道:“這家咖啡廳挺有意思的。”

      這家咖啡廳的確有點特別,可能是老板對棋牌類的娛樂項目比較感興趣吧,墻上到處都是撲克牌、麻將牌、象棋子兒、圍棋子兒一類的彩繪圖案。順著她的目光,我看到了黑桃Q的圖案,立即來了靈感。

      “你知道黑桃Q上的這個女人是誰嗎?”

      “不知道?!备叩夏纫荒樸露負u頭道。

      “是雅典娜?!蔽液V定地說道。

      “噢。”高迪娜緩緩點了點頭,又問道:“那旁邊的紅桃K上又是誰?”

      “是法蘭克國王查理曼大帝,你對比一下另外三張K就能發(fā)現(xiàn),只有紅桃K上的人物上唇?jīng)]有胡子,這是因為最早刻像時,工匠不小心給上唇的胡子刮掉了……”

      我必須得感謝我爸,小時候陪我玩撲克的時候,順便給我普及了一下?lián)淇松系娜宋镏R。人生往往就是這樣,藝多不壓身,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能派上用場??蓳淇松弦还仓挥?2個人物,不一會兒我就全講完了。高迪娜聽得很認真,不時點點頭,好像還挺感興趣的,有點意猶未盡的意思。又盯著另一邊墻上的麻將圖案問我:“那你知道麻將里從一萬到九萬,為什么只有伍萬是大寫的嗎?”

      我一時語塞,不由得又開始埋怨我爸,他怎么就不會打麻將呢!不過,事后我仔細琢磨了一下覺得其實這樣也好,可別讓高迪娜誤會我是個沉迷于打牌搓麻的賭徒。

      撲克上的那12個人物幫我和高迪娜解除了陌生感,高迪娜也慢慢打開了話匣子,她比較健談,能主動發(fā)起話題,這倒讓我輕松了不少??偟膩碚f,那次相親很成功,我和高迪娜聊了將近兩個小時,她還要了我的QQ號,只是在分別時候出了個小插曲。

      從咖啡廳里出來后,雨已經(jīng)停了,我送她到公交車站,不一會兒,一輛13路緩緩??吭谡九_。

      “我上車了,再見?!备叩夏容p聲說道,她并沒有馬上往車門的方向走,而是駐足在原地等待著什么。

      沒錯,她在等待我的回應。我理應回她一聲“再見”的。可是,我的職業(yè)造成了我從沒有說“再見”的習慣。我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高迪娜誤以為我走神兒了,又大聲說了一遍:“我該上車了,再見?!?/p>

      我遲疑了片刻,才想到可以用使勁兒揮手來代替說再見。高迪娜怔了一下,公交車即將關閉的車門容不得她多想,她疾走了幾步跳上了公交車。

      那輛13路開走后,我并沒有馬上回家,一個人漫步在街頭想著心事。雨后的空氣總是清新的,也讓人的大腦格外清醒。我知道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沒告訴高迪娜我是一名殯儀館的火化工,而且我是故意忘記的。后來,在正式通過高迪娜的QQ好友申請之前,我刪掉了QQ上一切和工作有關的內(nèi)容。這個舉動完全是下意識的。回頭想想真是難以置信,我居然能干出這種事來。不過,在那個雨后的黃昏,縈繞在我心頭的更多的是甜蜜。

      同樣高興的還有肖素蘭同志,兩年了,她的兒子相了無數(shù)次親,終于破天荒地第一次有了下文。我人還沒到家,她就接到了高迪娜姑姑的電話,知道了相親結(jié)果。為此,晚飯她專門多做了兩道我愛吃的菜。這也難怪,她終于可以暫時不用一到周末就往中山公園跑了。

      從那以后,我和高迪娜有時間就見面約會,沒時間就上網(wǎng)聊QQ,感情逐漸加深,關系也慢慢穩(wěn)定下來。高迪娜性格挺開朗的,也發(fā)現(xiàn)了我是個悶葫蘆。她讓我做自己就好,和她在一起時放松心態(tài),不要總擔心沒話可聊。而且她不怎么問我工作上的事情,這讓我非常欣慰。即使偶爾有幾次話題中引申到了我的工作,也被我用各種方式含糊過去。我怕惹火燒身,自然也不敢主動和高迪娜聊關于她工作上的事情。我只知道,她在聯(lián)通公司的一個營業(yè)廳站柜臺。家境呢,和我差不多,也是單親家庭。她是她爸一手拉扯大的,在中山公園“相親大集”上和我媽接頭的,是她的姑姑。

      和高迪娜在一起時,我整個人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唯一別扭的地方是每次分別的時候。無論是QQ聊天結(jié)束還是面對面告別,我從不說“再見”。慢慢地,高迪娜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有一天晚上,我送她回家,在她家樓下即將分別時,她專門問了我這個問題:“我發(fā)現(xiàn)你好像不會說‘再見這兩個字。”

      我當即緊張起來,但萬幸的是,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提前想好了應對的說辭。

      “我是覺得,這兩個字不怎么吉利。聽著總想是‘再也見不到的意思,我可不愿意那樣?!?/p>

      高迪娜嫣然一笑:“看不出來你還挺迷信的?!?/p>

      她雖然嘴上這么說,臉上洋溢的神情卻分明告訴我,她對我的回答很滿意。

      高迪娜囑咐我回家路上小心后,驀地撲過來踮著腳在我腦門兒上飛快地輕吻了一下,她不等我回過神來,就一轉(zhuǎn)身閃進樓洞里。我既驚又喜,目送樓里的感應燈漸次亮起,直到五樓的燈亮起又滅掉才離開。剛走了沒幾步,就接到了高迪娜發(fā)來的短信,上面寫著:“我以后和你也不說‘再見了,咱們都不說,永遠都不說?!?/p>

      我重重地嘆了口氣后,隨手回復了一句:“好的。”

      我們這個行業(yè)是有許多特殊禁忌習慣的,比方說不參加別人的婚禮。發(fā)小黑子結(jié)婚我就沒去現(xiàn)場,而是和高迪娜去電影院看電影了。當?shù)弥@個情況后,高迪娜問我,為什么不去參加婚禮?我一時無言以對,頓了一會兒才信口說道:“我想和你在一起?!?/p>

      “那你也可以讓我陪你一起去參加呀?”

      我詞窮了,又心虛得很,只好顧左右而言他把話題給岔過去。

      3

      就這樣過了半年,我和高迪娜的戀愛越談越黏糊,彼此都有點分不開的意思。我媽看在眼里,喜在心頭,甚至都開始憧憬我結(jié)婚以后的事情了。我始終有一個苦惱,我該怎么和高迪娜說我的實際工作?又在什么時候說?說完之后她會作何反應?我不敢直面這個問題,更害怕她會不接受我。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對哪個異性動過情。她是我的初戀,我決不能失去她。

      那段時間,我手中時常拿著一枚一元錢硬幣,沒事兒就把它彈向空中,然后再雙手捂著接住。我在心里告訴自己,如果是正面朝上,下次見面時一定要對高迪娜坦白;如果是背面朝上,就下下次再說??擅看蔚阶詈笪叶歼x擇了逃避。

      可是,這個問題終究是躲不過去的,高迪娜早晚都會知道真相。所以,當那枚一元硬幣又一次以正面朝上的方式躺在我手心里時,我終于痛下決心,下次見面一定要實話實說。

      那天,我們約定見面的地點是植物園正門。我老早就到了,卻不敢在正門現(xiàn)身,一直躲在一根電線桿后面偷瞄正門的人來人往。到了約定的時間,高迪娜準時出現(xiàn)。我又開始反悔了,仍舊躊躇不前。我還是沒有勇氣當面告訴高迪娜真相。高迪娜左顧右盼,遲遲見不到我,臉上漸露焦急之色。要知道以往我們約會,總是我先到的。我看她從包里掏出了手機,猜測她應該是準備給我打電話,遂心里一橫,索性決定在電話里向其坦陳一切。

      我鼓足了勇氣,想著一閉眼、一咬牙就能直接和盤托出的。沒承想,電話一接通,我立馬就了。

      面對高迪娜的追問,我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舉著手機的手也不住地顫抖著。

      “唯一,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兒了?你快說呀?!?/p>

      “我……我……”我囁嚅著,腦海里陡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在說實話之前是不是應該先試試自己在高迪娜心目中的位置呢?

      于是,我頓了頓,慢吞吞地說道:“我……我被車撞了。”

      “??!怎么會這樣!你現(xiàn)在在哪兒?”

      電話里高迪娜的聲音明顯變了調(diào),還隱約帶著哭腔?,F(xiàn)實中的高迪娜更是急得手足無措,我馬上就后悔了,趕緊跑到她面前報平安。

      見到我的那一刻,高迪娜緊蹙的眉頭并沒有舒展開來。相反,她的臉更陰沉了。不等我開口解釋,她扭頭就走,轉(zhuǎn)身進到植物園里,我不敢怠慢,立即跟上。高迪娜健步如飛,我亦步亦趨,用幾近小跑的速度緊跟在她身后??諝庵校瑠A雜著我們倆逐漸加重的喘息聲。

      高迪娜最后終于在一個涼亭里坐下來。我小心翼翼地湊到她旁邊坐下,她一扭身將后背留給我。我探過頭去望了她一眼,她還是緊繃著臉,氣鼓鼓的樣子。算起來,這還是我們頭一回鬧別扭。我沒有任何應對經(jīng)驗,也不知道該怎么哄她開心,心想著,等會兒她氣消了,我再好好解釋解釋。

      等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眼見高迪娜宛如一座雕像一般始終紋絲不動,我等不及了,借口自己只是想開個玩笑鬧著玩而已,向其解釋起來??扇螒{我怎么說,她就是不理我。后來我也沒轍了,場面重新恢復沉寂。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高迪娜終于動了,把身子緩緩轉(zhuǎn)向我這邊,似有話要說。我注意到,她的眼圈紅紅的,我有點心疼,也有點忐忑,迫切期待著她的口中要說的話。

      “唯一,每次你送我回家,路過那個小廣場時,你知道我為什么都要繞著走嗎?”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

      “我媽是在我5歲那年和我爸離的婚,那段時間他們倆總吵架,我也預感到我媽要離開我們,所以我?guī)缀趺刻?4小時都纏著她。我媽走的那天,領我去了那個小廣場。她告訴我,她要去給我買我最愛吃的牛奶雪糕,讓我站在原地不要動,她買完了就回來。我站在那里等了很久,最后等來了我爸。從那以后,我再也沒去過那個小廣場,更討厭別人來騙我,哪怕是開玩笑的那種我也受不了?!?/p>

      高迪娜悠悠地說著,幾乎每一句都讓我有扎心的感覺。

      “唯一,以后別再和我開那種玩笑了,行嗎?”高迪娜最后哽咽著說道。

      我諾諾連聲,一把將她攬進懷里緊緊地抱住。

      這事兒弄得挺擰巴,原打算實話實說的,最后反倒更難以啟齒了。

      我的心結(jié)仍然存在,卻并不妨礙我和高迪娜的感情繼續(xù)升溫。2007年“十一”期間,我和她一起去上海、杭州一帶旅行。出發(fā)的那天早上,我們險些沒趕上飛機。當我倆氣喘吁吁坐到機艙后,緩了好半天,總算平復了呼吸,我才有時間問她遲到的原因。出乎我預料的是,她早上并沒有起晚,只是因為化妝耽誤了時間。我由此進一步了解到,高迪娜每次用在化妝上的時間至少一個小時,而且每天出門前必須化妝,絕不素顏示人。我對此非常費解,向其追問原因。高迪娜有些神秘地附到我耳邊低語道:“晚上你就知道了?!?/p>

      旋即,高迪娜可能意識到剛才的回答有點曖昧,又再次附我耳邊嬌嗔:“可別想歪了哈?!?/p>

      到了晚上,在酒店的房間里,高迪娜洗了很長時間的澡才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我正躺在床上看電視,高迪娜頭頂毛巾身披浴袍湊到我跟前,故意用臉擋住我的視線。

      我有點不自在,目光躲躲閃閃的,不太敢正視她。

      高迪娜見狀正色道:“你快看看我的臉,能發(fā)現(xiàn)什么?”

      我定睛仔細一瞅,登時就看出了異樣。高迪娜的兩條眉毛變細了,一高一低,明顯不在一條水平線上。

      “你的眉毛是怎么回事兒?”

      “天生的,小時候不怎么明顯,長大后才逐漸變成這樣的。”

      “你每天化妝大部分時間都在畫眉毛?”

      “嗯。上初中那會兒,同學給我起了個外號,叫‘高低眉?!?/p>

      我撲哧一下樂出了聲,“和你的名字挺配套的。”

      高迪娜攥起小拳頭捶了我胸口一下,我立刻強忍著把笑意憋了回去。

      “對了,唯一,我之前做攻略時,看介紹說杭州的雷峰塔里有佛祖髻發(fā)舍利,你說頭發(fā)怎么能成舍利子呢?”高迪娜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髻發(fā)不是頭發(fā)吧?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舍利子其實就是一種鈣結(jié)石。”我篤定道。

      對于這個問題,似乎沒有比我們火化工更有發(fā)言權(quán)的了。逝者骨灰里有像舍利子一樣的結(jié)晶體,并不是什么罕見的事情。

      “不可能吧?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我們普通人死后是不是也可能有舍利子?”

      “也許吧,不清楚?!?/p>

      我忽然意識到這個話題好像有點危險,故意含糊其詞,并且馬上轉(zhuǎn)移了話題。

      那天晚上是我和高迪娜第一次單獨同處一室過夜,盡管我們睡在一張大床上,且耳鬢廝磨地說了很長時間的悄悄話,卻并沒有發(fā)生關系。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本應該荷爾蒙爆發(fā)的情境下,竟能心如止水,零距離接觸高迪娜的身體,心中并無任何亂七八糟的雜念。我確信這就是愛情,真正的愛情就應該如此,它是干凈的、純粹的,和性無關,和任何附帶條件都沒關系。

      第二天早晨,當我睜開惺忪的睡眼時,發(fā)現(xiàn)高迪娜已經(jīng)醒了,她并沒有起床,正靜靜地凝望著我的臉。我霎時就清醒了,連忙將身子轉(zhuǎn)向她那邊,與她對視起來。

      高迪娜伸出一只手輕輕地放到我的臉頰上,頗有些感慨地說道:“唯一,你真老實?!?/p>

      我有點不好意思,臉上不由得發(fā)起燒來,一時也想不出該說點什么,只能尷尬地干笑了兩聲。心里不禁暗自高興,高迪娜在心里肯定又給我加了不少印象分。

      2008年春節(jié)前夕,高迪娜告訴我,她爸正式邀請我過年期間到她家做客。這實際上是宣告,我們的關系已進入到見家長的階段了。我自然是去不得她家的,借故說等她先拜見完我媽再去她家拜訪。高迪娜答應得非常痛快,我卻無法馬上給出一個她到我家來的具體時間。我心里清楚,那件事不能再拖了。可還是先前的那個老問題,我該怎么開這個口?

      那年的春節(jié)過得比較痛苦,我每天都在思考這個問題。直到元宵節(jié)那天,我偶然在舊物中看到過去我給我媽寫的信時,才陡然醒悟。

      我這個人吧,雖然嘴上不怎么會說,但筆頭子還湊合。以前,惹我媽生氣了,我當面不好意思說,就用寫信的方式承認錯誤,長此以往,也練就了文筆。眼下,何不用這種方式告訴高迪娜真相呢?

      打定主意后,信很快就寫完了,在信里我還告訴高迪娜,我想好了,如果她心里真的排斥我的工作,我就從殯儀館辭職,重新找一份工作,不要那個事業(yè)編了。

      不過,我又犯了老毛病。在何時把信交給高迪娜的問題上,我猶豫不決。那封信一直鎖在寫字臺的抽屜里,到最后也沒能交到高迪娜手上。

      事情的敗露非常偶然,或許也是對我當斷不斷的一種懲罰。2008年4月末的一天上午,我干完第三個活兒后到車間門口喊家屬領骨灰,沒有人回應我。我只好自己推著骨灰到休息廳找家屬,豈料,逝者正是高迪娜的姑父。我和高迪娜不可避免地相遇了,見到她的那一瞬間,我呆若木雞,大腦頓時一片空白,連她什么時候離開的我都不知道。

      當天下午,我到她單位找她,沒見到人。晚上,又到她家樓下等她,也無果。這期間給她打過無數(shù)個電話,全被拒接,而且她在QQ上把我拉黑了。

      我不甘心,一連幾天到她單位找她,到她家樓下等她,始終沒見到高迪娜。我后來才得知,高迪娜休了年假,報了個旅游團到南方旅行去了。她的那次旅行因為一個意外,被無限延長了。高迪娜的人生連同我的人生也由此發(fā)生了改變。

      5月12日那天,旅游團行至都江堰,下午將近兩點半,震驚中外的汶川大地震發(fā)生了。所幸旅游團沒事兒,卻被滯留在四川半個多月。高迪娜后來的丈夫也在那個團里,可以想見,后來當我知道這個情況時的懊惱和悔恨。

      我最后一次見到活著的高迪娜是在她家樓下,她只對我說了一句話:“以后別再來找我了。再見?!?/p>

      當我再次見到高迪娜時,已經(jīng)是八年后的2016年了,她已經(jīng)變成一具冰冷的遺體。

      起初,我并沒有注意到A86里的遺體是高迪娜。那天,冷藏組的朱強喊我?guī)退б痪哌z體到解剖室,等待法醫(yī)過來解剖。拉開冷藏柜后,要先確認冷藏卡上的信息。上面的文字令我心頭一顫,隨后我第一次出現(xiàn)抬遺體手發(fā)抖的情況。遺體抬到解剖室后,朱強當即解開了尸袋。我看到了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高迪娜是在生孩子時因為難產(chǎn)去世的,大人和孩子都沒保住。她丈夫認為是醫(yī)療事故,和醫(yī)院打官司。遺體在正式解剖前,要提前從冷藏柜里抬出來化凍三天。在那三天里,我一有空就去解剖室看高迪娜,并且長時間地在那里停留。高迪娜靜靜地躺在解剖臺上,還是像以前那么漂亮,縱然素面朝天,縱然高低眉,縱然面色蒼白,縱然左臉不知何故有一塊一元硬幣大小的擦傷。我始終覺得,她只是睡著了。我本就有一肚子心里話,終于有了傾訴的機會。

      我的反常表現(xiàn),自然招來了諸多非議。為此,領導專門找我談話。我也不隱瞞,直接說明原因,然后仍舊我行我素。就這樣,我和A86的特殊關系成了殯儀館里盡人皆知的事情。法醫(yī)來過之后,高迪娜重新躺進A86里。這一躺就是三年多,她感知不到外面的四季變化,終日被恒定在零下13度的環(huán)境里。我再也沒機會與其面對面了,能做的唯有經(jīng)常不厭其煩地叮囑每一位冷藏組的同事,巡庫時對A86多留心。再就是倒庫時,由我親自搬抬高迪娜的遺體。

      現(xiàn)如今,如果高迪娜的家屬30天內(nèi)不來認領遺體,她就會被再次解剖,然后和其他未知名遺體一起被火化掉。那樣太殘酷了,我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我想好了,我要去找她的家人,我要讓她像正常人一樣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

      4

      老盧干完活兒后回來了,他還買了豬頭肉,強烈要求和我把中午中斷的酒局接著續(xù)上。我沒什么心情,幫他把小盧推回去后就回家了。

      自從十年前我媽去世后,我就一直一個人生活。但是,家里的布局和我媽在世時完全一樣。在客廳的墻上,掛著一張我媽年輕時候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穿著灰色的粗布衣服,梳著兩條及腰的麻花長辮,兩個臉頰胖嘟嘟地泛著紅光,猶如掛著兩個紅蘋果。聽我媽說,那時她剛剛結(jié)束下鄉(xiāng)被抽調(diào)回城,幾乎所有和她同期返城的女知青都是這種裝扮和面容。我媽最喜歡這張照片了,生前沒事兒就愿意盯著它追憶青蔥歲月。這些年,只要想我媽了,我也總是習慣在照片前駐足。

      仔細想想,自己真是不孝,我媽生前最掛心我的婚事了。她生前沒能看到我結(jié)婚的那一天,去世后我也沒能遂了她的心愿。我在前面提到過,在為我物色對象的初期,我媽有讓我在殯儀館里內(nèi)部解決的想法,卻苦于沒有合適的人選。沒有合適的不代表沒有中意的,我媽特別中意汪潔。

      汪潔比我大兩歲,1998年從民政學校畢業(yè)后,被分配到雙海殯儀館業(yè)務科化妝組工作,成了我媽的徒弟。她在業(yè)務上很有上進心,我媽經(jīng)常讓她到家里來專門給她開小灶,我也沒少給她們當化妝模特。我那時還是個職高學生,面對汪潔這種“社會人”,還得叫一聲“汪姐”。汪潔剛到殯儀館工作時就有男朋友,是她家鄰居,兩人算是青梅竹馬。這也是我媽一直不敢有“非分之想”的原因。

      但是,幾乎在我失戀的同時,汪潔的男朋友也和她分了手。于是,我媽的心思又開始活泛起來,她急不可耐地告訴我她想撮合我和汪潔,全然不顧我當時萎靡的狀態(tài)和極度消沉的意志。

      我當即反對,“她比我大兩歲。”

      “這不算事兒,我還比你爸大半歲呢!大有大的好處,會心疼人,這一點媽最放心?!?/p>

      “她屬羊,不是說十羊九不全嘛!”話一脫口,我就后悔了。我媽也屬羊,我爸去世得又早,我媽平時就挺忌諱這個話題的。

      我媽臉一沉,一句多余的話沒說,轉(zhuǎn)身回到她自己屋里,震耳的摔門聲仿佛一記重重的鐵錘直擊我的心臟。我自知理虧,無奈之下,只好故伎重施,用寫信的方式鄭重道歉。

      我媽生氣歸生氣,很快就把想法付諸行動上。那陣子,汪潔情緒特別低落,時常借酒消愁。我媽就借口說女孩子在外面喝酒不安全,讓她到我家里來喝。

      在傳統(tǒng)認知里,酒精具有消毒的功能。故喝酒對火化工和化妝師來講,屬于職業(yè)需要,幾乎所有的火化工和化妝師都有喝酒的習慣。我就比較能喝,我媽和汪潔的酒量也不差,她倆以前就經(jīng)常在一起對飲。

      我心里明白,我媽此舉是想一箭雙雕。只要汪潔一來我家喝酒,我就借故躲出去。多半是到老盧家去,讓他陪我喝悶酒。

      那天晚上,我在老盧家喝得有點多,也有點晚。都11點多了,才邁著虛浮的腳步回到家中。一進門,就看到汪潔一個人趴在客廳的餐桌上自言自語。以前她也不是沒在我家喝醉過,她人長得比較壯實,我媽一個人扶不動她,每次都是我把她抱到我媽那屋。

      當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她跟前時,感覺身上已經(jīng)沒勁兒了。只好拉過她身旁的椅子坐了下來。汪潔聞聲抬起頭來,用迷離的眼神定定地望著我,旋即大著舌頭說道:“師……傅,你尿尿怎么尿了這、這長久,我、我都等著急了。我心里有好多話想和你說……”

      汪潔說著說著就開始嗚咽起來,并且順勢一頭倒進我懷里。我事先沒有思想準備,猛地一下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只能憑下意識用兩個腳掌奮力撐住地面,才勉強調(diào)整好身姿接住她的上半身。

      “師傅,你知道他是怎么和我說的嗎?他說他在我面前感覺自己不是個男人……”

      這話著實傷人,我聽著格外有感觸。隨手抓過面前的半瓶啤酒,對瓶一飲而盡。之后的事情,我就完全沒有印象了。第二天早上,我和汪潔幾乎在同一時間蘇醒,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倆居然以互相摟抱的姿勢,和衣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我媽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沙發(fā)前了,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盯著我們倆。

      這個場面略顯俗套,更應該出現(xiàn)在小說或者影視劇里,卻真實地發(fā)生在我的生命里。我媽借坡下驢,逼我就范。我確信和汪潔沒發(fā)生實質(zhì)上的接觸,自然不肯答應。我們娘兒倆當著汪潔的面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

      然而,當我媽把一張化驗報告單拍到我面前時,我沉默了。困擾她多年的肝硬化已經(jīng)轉(zhuǎn)成了肝癌,醫(yī)生預計生存期至多不超過半年。我很自責,恨自己太粗心,沒注意到近一年來,她的臉色變得更黃了,徹底成了一個黃臉婆。她的胃口也比以前差了不少,常常一頓飯吃個一兩口就飽了。

      汪潔也哭成了淚人,嘴上一個勁兒地喃喃道:“師傅,我對不起你,你都這樣了我還總讓你陪我喝酒散心?!?/p>

      我和汪潔最終選擇了成全我媽,其實我和汪潔的關系一直都挺好的。只不過,是那種姐姐和弟弟之間的好。由于她和我媽的這層關系,她在殯儀館里特別照顧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以我的保護人自居。其實大可不必,憑著我媽我爸在館里的人緣,上上下下對我都還不錯。只有一個人例外,他就是王沖,他比我早兩個月來到火化組工作,因為不服氣我一進來就有事業(yè)編,在工作中多次給我使絆子。我一直選擇忍讓,避免與其產(chǎn)生正面沖突。

      有一次,汪潔不知道從哪里聽說了這個情況,氣勢洶洶沖進我們火化車間,隨手抄起一個鉤骨灰用的鐵鉤子,指著王沖的鼻子咆哮道:“小子,你如果也死爹病媽,我就把我的編制給你。否則,少他媽的在這兒給我裝大爺。我告訴你,你要是再敢欺負初唯一,我就把你扔爐子里去。”

      這事兒一直讓我挺感動的,王沖也老實了,再沒找過我的麻煩??墒牵f讓我和汪潔以男女朋友的身份相處,我一時半會兒還真就別不過那個勁兒來。不僅如此,原先我和她在一起時特別自然、隨意。轉(zhuǎn)變關系后反倒是生分了,至少我是如此,對她客氣得像對待剛認識的人一樣。汪潔對我的態(tài)度倒是和先前沒什么變化,似乎比之前更好了。她進入狀態(tài)也比我快,每天下班后,她都和我一起回家,幫著我媽干這干那,晚飯和我們一起吃,儼然已是我家的一分子。

      5

      殯儀館的常規(guī)下班時間是下午三點,火化工一般只忙一個上午,下午留一個人值班。沒什么別的事,不用值班的中午就可以走了。所以,我去聯(lián)系高迪娜的家人,只能選擇在每天下午。

      第二天上午,即使我心情急切,也得先把本職工作做好。按部就班地干完前三個活兒后,第四位逝者的遺體卻遲遲不見司儀推過來。其他幾臺爐都熄火了,只有我的三號爐還處在開啟狀態(tài)。我特意去查了一下計劃,第四位逝者是一位30歲的小伙子,負責主持遺體告別儀式的司儀是唐莉。

      由于抬逝者進爐時一般需要兩個人,組長安排王沖留下陪我一起等。我倆等了一會兒,王沖有點不耐煩,說到外邊看看到底什么情況,也離開了。車間里只剩我一個人在大口大口地喝礦泉水。不一會兒,王沖回來了,一見我就垂頭喪氣地嚷嚷道:“咱倆這把有得等啦?!?/p>

      我忙問:“怎么了?”

      王沖沒好氣地說道:“還不是那個唐莉,沒事兒凈給自己找麻煩,還連帶著咱們跟著一塊兒遭殃。逝者有個4歲的女兒,家里的老人不讓孩子參加葬禮,結(jié)果這個唐莉自作主張,背著家屬,私自把孩子帶到現(xiàn)場來了。人家家屬能不和她急嗎?現(xiàn)在正在那兒吵得不可開交呢?!?/p>

      我立即拔腳就走,我隱隱有點擔心唐莉,迫切地想到現(xiàn)場看看情況。唐莉和汪潔來自同一所民政學校,比汪潔小十屆,算是汪潔的學妹。她倆進殯儀館工作的時間也正好相差十年,這十年的距離有編制上的不同,更有理念上的差異。唐莉擁有比前輩們更先進更超前的喪葬觀念,故她進館后就成為一股清流。這些年來,她想改變的東西不少,遇到的阻力很大,收效十分有限。她還動不動就被停職反省,不過,她天生是個樂天派,簡直可以說是小強附體,不僅初心不改,還越挫越勇。

      當我來到告別廳時,里面已經(jīng)亂作一團。一群人把唐莉和我們科長老黃圍在中間,為首的那個老太太的尖下巴正在劇烈地起伏著。

      “誰給你們的權(quán)力!你們跟誰打招呼了!就把孩子領到這兒來,給孩子造成一輩子的心理陰影,你們誰能負得起這個責任!”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我覺得,咱們中國欠缺的就是這種死亡教育,況且……”唐莉像連珠炮一樣爭辯道,卻仍然被老太太打斷了話頭。

      “我不是來聽你上課的,我要投訴你們,還要起訴你們……”

      就在這時,從那個老太太身旁斜刺里殺出一個40歲左右的漢子,掄起拳頭就朝唐莉揮去。老黃偵察兵出身,反應非常快,一挺身擋在唐莉身前,替她挨了這一拳。老黃的一只眼睛當即被打成了烏眼青,按說憑老黃的一身功夫,躲過這拳本不是問題??伤看蚊鎸_動的家屬動粗,都選擇不躲不還手。理由是:只要家屬的情緒發(fā)泄出來了,問題就好解了。

      可是,今天打是挨了,問題卻并沒有馬上得到解決。那個老太太和打人的漢子不依不饒,堅持讓唐莉跪在逝者面前磕三個響頭才算完事。老黃和唐莉自然不能答應這個無理要求,一直耐心地作解釋。僵持到最后,還是我們館長親自出面向家屬道歉才平息了事端,唐莉毫無懸念地再一次被停職,又被“流放”到服務大廳去了。

      我下班路過服務大廳時,看到唐莉一個人落寞地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發(fā)呆。我走過去,挨著她坐下來。我想安慰一下她,卻不知道該怎么說,過了好半天才說道:“那個孩子長大后一定會感謝你的?!?/p>

      唐莉側(cè)頭望了我一眼,露出一絲苦笑。一陣微風吹過,吹亂了她額頭上的碎發(fā),她伸手輕輕地攏了攏頭發(fā)。

      “唯一哥,問你個問題。你說什么是真正的死亡?”

      這個問題有點大,我一時想不出答案。見我沒言語,唐莉不疾不徐地接著說道:“一個人真正的死亡既不是心跳的停止,也不是肉體的消失,而是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再掛念著他了?!?/p>

      唐莉的嘴巴暫時停止了開合,似乎是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好好體味她的這句話。過了片刻才又說道:“所以說,我們?yōu)槭裁纯傄髦蹨I參加葬禮呢?殯儀館就注定只能是一個承載悲傷的地方嗎?我們的殯葬改革喊了那么多年,難道只是把‘火葬場改稱‘殯儀館,把‘喪戶改稱‘家屬這些稱謂上的表面工作嗎?我知道,很多人私底下說我喜歡標新立異,喜歡出風頭,就是為了能轉(zhuǎn)成事業(yè)編。其實我真的不在乎那玩意兒,人活著的時候無論多風光,到最后還不是都一樣,都只是一捧骨灰嗎?”

      唐莉的這些疑問,我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我自己也改變不了什么,我只知道,她的很多想法都是正確的。這種認同,早在十年前,她主持我媽的人生告別會時就有了。

      正如醫(yī)生預計的那樣,我媽在肝癌確診后的第5個月就離開了人世。2009年3月7日上午8點,我媽的人生告別會在殯儀館一號告別廳舉行,幾乎殯儀館所有的工作人員都來到現(xiàn)場為我媽送行。這是雙海殯儀館有史以來第一次舉行人生告別會,唐莉為此作了特別的策劃。現(xiàn)場的布置與常規(guī)的遺體告別儀式完全不同,有點像婚禮現(xiàn)場,卻又不失莊重肅穆。禮臺中央的大LED屏不斷切換著我媽不同時期的照片,臺下的思念墻上,寫滿了大家對她的追憶和悼念。

      伴隨著王菲的《天空》,我親自推著我媽的遺體緩緩步入告別廳。

      “美麗的肖素蘭老師,宛如星空中劃過的一道璀璨之星,靜靜地閃爍,無論她在哪里,都在我們心里?!碧评蚴殖衷捦舱驹诙Y臺一側(cè)動情地說道。

      穿過兩排白色的枙子花組成的路引,我輕輕地將裝著我媽遺體的衛(wèi)生棺推進禮臺正前方的圍棺里。我媽安詳?shù)靥稍谛l(wèi)生棺里,仿佛睡著了一樣,她的臉色不再泛黃,終于恢復了久違了的紅潤。汪潔為此站了整整兩個小時,如果我媽在天有靈,一定很欣慰,她最得意的徒弟早已青出于藍,成為業(yè)界翹楚。

      唐莉借用我媽的人生告別會,讓在場的很多人恍然大悟,原來遺體告別儀式還可以這樣搞,也在我心底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事后很多年,每當我再次回憶當時的情景時,絲毫不覺得痛苦,更多的感觸是欣慰和滿足。

      在告別會的最后,唐莉說:“此刻,讓我們所有人雙手合十,閉上雙眼,為我們的肖素蘭老師深深祈福。讓我們道一聲:‘肖素蘭老師,謝謝您,謝謝您這一生的陪伴。”

      隨后,我走上前親自打開圍棺,我要帶媽媽走了,去我每天工作的地方。從告別廳到火化車間這段路并不長,我和媽媽卻仿佛走了一個世紀。

      接下來的場景和電影《入殮師》里的一個場景非常相似,我的手懸在半空中良久,才一咬牙把頭扭向一邊,重重地按下火化爐的啟動按鈕。我全程都沒有流眼淚,正如《入殮師》里的那個老年火化工所言:“這里就是一扇門,我就是個看門的。”

      而我們所有人的最終結(jié)局都是到門的那一邊去。

      6

      高迪娜家屬留給殯儀館的電話,是她丈夫的手機號,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空號。按照相關規(guī)定,只有直系親屬可以認領遺體,高迪娜的直系親屬有兩個,她丈夫是一個,另一個是她爸。下午,我專程去了一趟高迪娜家。并沒有見到她爸,她家外租給了一對外地的小夫妻居住。我又輾轉(zhuǎn)打聽了好多人,最終在第二人民醫(yī)院的一個病房里見到了已呈植物人狀態(tài)的高迪娜爸爸。據(jù)高迪娜的姑姑介紹說,高迪娜的爸爸在高迪娜去世后便一病不起,高迪娜的醫(yī)療官司前年就宣判了,醫(yī)院被判無責。高迪娜的丈夫早和他們沒有了往來和聯(lián)系。不過,在得知我的來意后,高迪娜的姑姑答應幫忙聯(lián)系高迪娜的丈夫。

      我離開病房后剛走出去沒多遠,高迪娜的姑姑又追了出來。

      “小初,謝謝你?!?/p>

      我淡淡地搖了搖頭。

      “其實,小娜曾和我說過,她并不在乎你的工作,她真正在乎的是你騙了她。”

      我還是沒吭聲,時間在緘默中漸漸被凝固。

      “只可惜,她后來還是遇到了騙子?!?/p>

      我有些不解,忙追問道:“騙子?”

      原來,高迪娜的丈夫在婚前故意隱瞞了自己有生育問題,二人婚后一直要不上孩子。高迪娜接連做了四次試管嬰兒后才成功懷孕,最終卻在生產(chǎn)時不幸離世。

      我心里堵得難受,從醫(yī)院離開后直接去了老盧家,正趕上小盧鬧絕食,老盧正哄著他吃晚飯。

      事情的起因是,下午的時候老盧突然心血來潮,給小盧看了古利特如今的模樣。小盧在老盧的手機里看到了一個臉上寫滿滄桑的禿頂老頭,旋即小宇宙就爆發(fā)了。

      我去了以后也幫不上忙,只能坐到一旁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

      任憑老盧如何勸說,小盧始終雙唇緊閉,閉著眼睛半倚在床頭,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兒啊,哪有你這么不講理的。你說你偶像和我歲數(shù)都差不多,憑啥許我老成蔫茄子,他就必須得保持年輕。你仔細瞅瞅,你爹我可比人家老多了?!?/p>

      老盧一手拿著筷子一手端著飯碗,在床前邊踱步邊語重心長地勸說。

      “兒啊,你說良心話,你爹我這輩子是不是被你給毀了?想當年,你爹那可是全鎮(zhèn)首富,整天過著神仙般的日子,打牌搓麻泡妞,燙卷頭發(fā)穿喇叭褲跳霹靂舞。你再看看我現(xiàn)在,要說絕食,我是不是比你更有資格絕食!”

      小盧的表情似乎有所松動,牙關咬得不那么緊了,老盧不失時機地把飯送到小盧嘴邊,小盧慢慢張開了嘴巴。

      “這就對了嘛。”老盧笑嘻嘻地說道,還不忘回頭得意地沖我說了一句:“看吧,我兒啥都明白?!?/p>

      剛認識老盧那會兒,殯儀館的很多人都是抱著同情或者說可憐的心態(tài)看待老盧父子的,也包括我在內(nèi)。后來接觸時間長了,我們發(fā)現(xiàn),老盧這個人不僅樂觀開朗,也遠比我們想象的堅強,大家都挺佩服他的。

      在得知我眼下正在做的事情后,老盧十分支持我,一再勸我放寬心,放下思想包袱。話題自然而然地聊到我的個人問題上。

      “小初,你想沒想過你為啥一直單著?”

      我搖了搖頭,等著他的下文。

      老盧故意賣了一下關子,先不緊不慢地嗞溜了一口小燒,又夾了一粒花生米送到嘴里慢慢嚼著,嚼了好半天才復又說道:“要我說啊,你就是名字沒起好。你想呀,‘初是啥意思?就是一呀,你后面還加了個“唯一”,你不單著誰單著。你說對不?”

      我撲哧一下樂了,他勸人很有一套,和他喝了一頓酒后,我原本萎靡的心情總算舒展開來。

      從目前的情況看,高迪娜的爸爸肯定是指望不上了,她丈夫倒是有很大可能性會配合我。畢竟他一直躲著不肯露面,主要是因為那筆不菲的停尸費用?,F(xiàn)在有人替他出這筆錢,他沒有任何理由拒絕。我粗略算了一下,三年多的停尸費用大概十萬左右,這對我來說不算什么。

      7

      任何職業(yè)干長了都容易產(chǎn)生懈怠情緒,殯葬行業(yè)卻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懈怠。我第一天到殯儀館工作之前,我媽特別囑咐過我:“記住,無論任何時候都要對工作和逝者保持一顆敬畏的心?!?/p>

      多年來,我始終沒敢忘記這句話,一直堅持用最飽滿的精神狀態(tài)對待自己的工作。我的同事們也是如此,記得有一年,我和王沖被評為民政系統(tǒng)的先進個人,開表彰大會時,馬上就要上臺領獎了,卻意外地在臺下提前收到了獎狀,并且被告知,領導嫌我倆不“吉利”,就不必上臺了。王沖氣得當場質(zhì)問:“你們活著的時候可以人五人六的,死后的尊嚴是誰給的?還不是我們!而我們自己難道就沒有尊嚴嗎?”

      王沖說出了所有殯葬行業(yè)從業(yè)者的心聲,在日常生活中,絕大多數(shù)人都對我們敬而遠之,唯恐躲閃不及。我們受歧視是常態(tài)化的事情,好在時間長了,大家也習慣了,心情郁悶了,就回家看一遍電影《入殮師》,然后告訴自己,我們所從事的是天底下最偉大、最高尚的職業(yè)。

      唐莉很快就滿血復活了,她在服務大廳專門負責接咨詢電話,在電話里扮演知心人的角色為家屬解答疑問、排遣心結(jié)。這些年來,她因為被停職,總是在司儀和咨詢崗位上來回切換。但是,必須得承認,這兩個崗位她做得都非常好,以至于館里的領導曾有過把她固定在咨詢崗位上的想法。有同事和她開玩笑說:“你入錯行了,你要是做婚禮主持,或者心理醫(yī)生,早就火了。”

      那天上午,我的活兒結(jié)束得早,老黃臨時派我去服務大廳找唐莉當救兵。

      “……據(jù)說,兩位老人中如果一位去世了,另一位在一年內(nèi)去世的概率為17%,所以你們兒女在最近這一年里一定要多關心老人……”

      唐莉講得十分投入,我都來到她身旁了,她還渾然不覺。我只得耐心地等待她放下電話后,才向她告知來意。

      在當天舉行葬禮的逝者中,有一位是5歲的小男孩兒。小男孩兒的父母偶然聽說我們殯儀館能為逝者舉辦人生告別會,就臨時提出了想要辦一場的請求。逝者為大,即使時間緊迫,我們也必須盡全力滿足家屬的要求。于是,唐莉被暫時“特赦”回到司儀崗位上,我們這些手頭上沒活兒的工作人員也全都行動起來,一起協(xié)助唐莉。在我們的團結(jié)協(xié)作下最終圓滿地完成了任務。

      末了,小男孩兒的父母又提出了一個請求,他們希望孩子火化完之后出來的骨灰能多一些,他們會請人將骨灰做成晶石,以便留念。小孩子由于骨骼沒有完全發(fā)育,火化完之后的骨灰量一般非常少。當然,對于一名優(yōu)秀的火化工來說,這是一個可控的事情。老黃經(jīng)過一番思量后,決定把這個任務交給我。

      這項工作并不需要太高深的技法,需要的只是耐心和責任心。我把引風和鼓風開到最低,時刻注意爐膛里的情況……一個小時后,家屬接骨灰時連聲道謝。我心里特別有成就感,整個人卻幾乎虛脫了,一屁股癱坐到車間門口,地上很快就被我身上的汗水洇濕了一大片。

      那天很累,下班時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了。我的心情卻不錯,中午的時候,高迪娜的姑姑給我打來電話,說已經(jīng)聯(lián)系上高迪娜丈夫了,他人目前在外地,過兩天就回雙海協(xié)助我辦理相關的手續(xù)。

      來到辦公樓外時,我看到老盧從一輛接送遺體的車上下來。有些反常的是,老盧下車后一個人背上了黃色的紙棺。按常規(guī),應該是兩個人一前一后一起抬棺才對。旁邊有人要和老盧一起抬,被老盧拒絕了。

      我疑惑地佇立在原地,望著老盧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向我走來。他本就不高,在紙棺的襯托下似乎更渺小了。我以前不是沒看過他抬遺體,但從來沒見他現(xiàn)在這副神情。他的眼神很空洞,整個人像被什么東西給掏空了似的,完全就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老盧似有千斤重負壓在后背上,走得極其緩慢,從我身旁經(jīng)過時,他就像沒看見我一樣直接與我擦身而過。

      我忍不住喊了一聲:“老盧?!?/p>

      老盧聞聲停下腳步,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愣怔道:“我兒?!?/p>

      那天早上,老盧帶小盧去看海。在回來的路上,一輛失控的大貨車側(cè)翻,將老盧父子乘坐的出租車后半部分直接碾壓,坐在后座上的小盧當場殞命。

      慘烈的事故造成小盧的遺體嚴重變形,化妝整形工作難度極大。汪潔親自上陣,從葬禮前一天半夜11點就提前開始工作,清潔消毒、填充缺失、皮下縫合、上妝定型,一整套流程全部進行完,已是早上6點了。

      當汪潔推著小盧的遺體從化妝室里出來時,眾人驚呆了。小盧又恢復了往日的面容,除了不能呼吸外,他看起來和平時沒有什么兩樣。老盧簌簌地掉著流淚,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的樣子。他用手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后,徑直走到汪潔面前“撲通”一聲跪下,嘴上不住地說著“謝謝”,接連給汪潔磕了三個頭才起身回到小盧的遺體旁。

      老盧喃喃地說著:“我兒頭發(fā)亂了,我要給他重新梳?!?/p>

      隨后,他用顫抖的雙手逐一解開了小盧頭上的辮子,又逐一認真地重新編好。在場的沒有一個人上前幫忙,大家都靜靜地站在一邊,共同見證一位父親對兒子最后的告別。

      老盧婉拒了殯儀館要為小盧舉行人生告別會的提議,撿完小盧的骨灰后,捧著骨灰盒就離開了。我想送送他,也被他婉拒了。我只好遠遠地望著老盧踽踽獨行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視線里。

      老盧再沒來過殯儀館,徹底告別了背尸人這個行當。全部處理完事故后續(xù)的一些事情后,老盧帶著小盧的骨灰離開了雙海。臨走時,他在火車上給我來了微信語音。

      “唯一,我走了,和我兒一起回老家去?!?/p>

      “今后有什么打算?”我問。

      “打牌搓麻泡妞,燙卷頭發(fā)穿喇叭褲跳霹靂舞?!?/p>

      我回復:“多保重?!?/p>

      “你也一樣?!彼詈笳f道。

      8

      高迪娜的丈夫總算現(xiàn)身了,相關的認領手續(xù)全部辦完之后,高迪娜終于可以免遭再次被解剖的命運,我一直懸著的心也可以稍微放一放了。但是還有一個問題,我深知高迪娜生前對化妝非常重視,眼下,我應該盡自己最大努力讓她以最好的容妝離開這個世界,能做這一點的人,無疑只有汪潔。這看起來很難,我算了一下化妝組的排班,高迪娜遺體火化那天,汪潔正好休息。況且我當年和汪潔分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高迪娜,現(xiàn)在想專門請汪潔為高迪娜化最后的容妝,簡直是難上加難。

      我媽去世后,汪潔自動接替了她的位置,為我洗衣做飯,把我照顧得妥妥帖帖的??墒?,我總覺得我們倆之間差了那么點意思,汪潔對于我來說,不像是愛人,更像是親人。我經(jīng)常不自覺地拿汪潔和高迪娜作對比。我也曾很努力地嘗試著用愛情的目光看待汪潔,我們一起逛街、K歌、看電影、旅行、擁抱、接吻,我們做著天底下所有情侶都會做的事情,但我始終找不到當初和高迪娜在一起時的那種感覺。

      有段時間,我特別痛苦,我想愛上汪潔并且希望自己能真正愛上她,但我做不到,又無法欺騙自己。我媽的去世,不僅讓我和汪潔的婚期推后了一年,也讓我對和汪潔結(jié)婚這件事失去了動力。一年的喪期,更是給了我足夠的緩沖期來冷靜自己的大腦。

      一年后,當我和汪潔的婚期已近在眼前時,我知道自己不能再猶豫了,是時候告訴汪潔我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了。然而,像當初面對高迪娜時一樣,我不知道如何張這個嘴。

      思量再三,我最后決定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寫信。在信中,我不僅詳細講述了自己這一年來內(nèi)心的糾結(jié)掙扎,也坦承自己始終都忘不了高迪娜。

      汪潔每天下班后和我一起回家,我們一起吃完晚飯后她再回到自己家里。我們每天在一起的時間很長,我卻沒有勇氣當面把信交給汪潔,在即將要結(jié)婚登記的前一天晚上,我悄悄地把信裝入汪潔的包里。汪潔走后,我隨即陷入恐慌之中。憑我對她的了解,看完信之后,她一定會暴跳如雷的。那個夜晚出奇的平靜,我的手機靜悄悄的,始終沒迎來汪潔的暴風驟雨,也使我誤以為她已經(jīng)平靜地接受了現(xiàn)實。

      第二天早上,我和平時一樣在5點50分進入辦公樓。沒等我換好工作服,就被火化組的一眾同事強拉硬拽到綜合樓三樓的綜合辦公室。一進去,我就意識到大事不妙。

      我們殯儀館有個傳統(tǒng),凡是“內(nèi)部通婚”的員工在正式登記之前都要舉行一個簡短的慶祝儀式。在儀式上,館長會當眾祝福新人,并且親自將兩份結(jié)婚介紹信像發(fā)獎狀一樣送到一對新人的手中。

      綜合辦公室里滿滿當當?shù)娜侨?,汪潔一襲紅衣被幾個女同事簇擁著,她事先化了淡妝,一改平日里的嚴肅,似乎有點難為情,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淡淡的嫵媚,一直嬌羞地低著頭。

      “這是怎么回事?莫非汪潔沒看到那封信?”我一邊思忖著,一邊回憶昨晚偷偷放信時的情形。

      “放在包里顯眼的位置上就好了?!?/p>

      可是,現(xiàn)在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在一陣起哄聲中,我和汪潔被推到了屋中央。館長簡單說了兩句寄語后,就開始發(fā)“獎狀”。他把兩張“獎狀”同時遞到我和汪潔面前,汪潔道謝后接了過去,而我像個木偶一樣沒有任何反應。

      “小初是高興得都傻了吧。”館長笑著調(diào)侃道。大家伙兒也跟著一起哄笑。

      “小初,別愣著了,趕緊接著吧?!别^長又大聲命令道。

      我還是沒動,大家伙終于發(fā)現(xiàn)了異常,屋子里逐漸安靜了下來。這種靜十分折磨人,我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了想要逃離的沖動。

      “你到底怎么了?小初?!?/p>

      面對館長的一再追問,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才囁嚅著說:“我、我……我不能……不能結(jié)這個婚。”

      我是低著頭面向地面說完這句話的。我不敢看汪潔的眼睛,但她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隨即奪門而出。

      這些年來,汪潔和我一樣,一直單身。我心里也挺內(nèi)疚的,卻一直沒機會向她道歉。對于眼下的這個難題,我想過麻煩老黃或者館長親自去做汪潔的工作??赊D(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行,以汪潔的烈性,脾氣上來了,誰的面子都不給,而且這樣容易激起她的逆反心理,弄巧成拙。我還想過讓唐莉替我做說客,她口才好,和汪潔的關系也不錯。我和唐莉說了這個想法,她沒同意,說解鈴還須系鈴人,還是我自己當面和汪潔說比較好。

      唉!我要有這個本事,當初就不會失去高迪娜了。對于我的無奈,唐莉也十分同情,她幫我想了個辦法。她分析說汪潔當年是在同事們面前丟了大面子,我如今有求于人家,就應該先把汪潔當年掉在地上的面子撿起來。唐莉建議我精心準備一下,然后當著全體同事們的面向汪潔求一次婚,汪潔當眾拒絕我了,面子也就找回來了。不過,這事兒得提前和汪潔打好招呼,不然的話,求婚現(xiàn)場沒有當事人就糗大了。

      我覺得這個主意甚好,只要汪潔肯給高迪娜化妝,讓我干什么我都沒二話。

      9

      翌日是我的休息日,我照常一大早就來到殯儀館。惴惴不安地來到化妝室門口時,汪潔已經(jīng)穿上了一次性隔離衣,正在里面指導著幾個下屬化妝。

      我只好駐足等待,想等她一會兒忙完了就硬著頭皮和她說我的請求。我提前打好了腹稿,并且在心里頭背誦了無數(shù)遍。

      汪潔在工作時非常像我媽,有些嚴厲,又不失耐心。

      “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底妝一定要薄施,一點點兒找……”

      “逝者面部有擦傷,皮膚就容易皮革樣化,一般的油彩是上不住的……”

      “這種心腦血管疾病造成的面色暗紫,不容易通過化妝來改善,最好的辦法是用穿刺針抽逝者心房的鮮血,趕緊去征求一下家屬的意見……”

      望著汪潔不停地穿梭在各具遺體之間,我恍惚間仿佛又看到了我媽,又回到了我媽手把手教她,我給她倆當化妝模特的那些日子。我完全沉浸在回憶里,連汪潔什么時候離開了化妝室都沒發(fā)覺。等我?guī)е鵁o限的感慨回過神來,化妝室已經(jīng)空了。

      我完全可以在其他地方找到汪潔,但我并沒有那么做。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那些腹稿當著汪潔的面兒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的,倒不如還是落實到紙面上來得從容。

      于是,我又寫了一封很長的信,足足用了十頁稿紙,拜托唐莉轉(zhuǎn)交給了汪潔。幾乎忐忑了一個晚上,終于等來了唐莉的回話,汪潔同意了。我頓時心花怒放,當即央求唐莉幫我操辦求婚儀式,雖然是假的,但為了表示我的誠意,一切都要按照真的來操作。

      求婚儀式定在高迪娜火化的前一天早上,地點在殯儀館正門前的小廣場上,唐莉和我一起布置的現(xiàn)場。我特意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裝,干活時在地上反復蹲起不是很舒服。我和唐莉用玫瑰花瓣擺了一個大圓圈,圓圈中央是用九十九捧紅玫瑰擺出的一個心形,在心形下面是兩百根蠟燭拼成的“嫁給我”。在我倆忙活的過程中,不斷有人上前圍觀。

      全部準備妥當后,該去叫當事人汪潔和同事們來觀禮了。唐莉卻讓我先預演一遍,拿她先練練手。她事先替我寫了一個簡短的求婚詞,還專門準備了一個擴音喇叭。這個求婚儀式完全是按照唐莉個人的喜好策劃的,她現(xiàn)在突然又提出這個要求讓我有些哭笑不得。

      “你這不是讓我練手,完全是你自己過干癮。”我笑著說。

      “怎么?過過癮還不行啊?!彼纹さ貨_我撇了撇嘴。

      “不行?!蔽益倚χ卮鸬?。

      “哼,真沒勁?!碧评蛞凰κ纸腥巳チ?。

      我手里拿著擴音喇叭來回踱步,額頭微微有些出汗,有一點點緊張,好在圍觀的人不多。可一會兒就不一樣了,但不管怎么樣我都豁出去了。

      豈料,少頃,只有唐莉一個人返回。

      我的心又開始七上八下起來,不等她走近,就大聲問:“怎么回事?”

      “汪姐說求婚取消了,但是她答應幫你的忙?!?/p>

      我松了一口氣,可還是一頭霧水,一時想不明白汪潔這么做的用意。

      這時唐莉已經(jīng)走到我面前,她看出了我的心思,說道:“可能她只是想看一看你的誠意,或者只是想折騰一下你吧?!?/p>

      我苦笑了一下,沒吭聲。隨后,我倆又蹲下來開始收拾地上的東西。唐莉又隨口說道:“想想也是,哪有在殯儀館求婚的?!?/p>

      話音剛落,一個擲地有聲的男高音在我們身后驟然響起。

      “有的。”

      我和唐莉都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回過頭。只見說話的是一個人高馬大的小伙子,小伙子看起來30歲左右,長得斯斯文文的,臉挺白凈,走起路來虎虎生風。他徑直走到唐莉面前,唐莉一臉茫然地緩緩起身。

      “你好,唐莉,我是路中航。”

      唐莉愣了一下,旋即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仍用懵懂的眼神望著那個名叫路中航的小伙子。

      路中航對我說道:“大哥,你這套東西借我用一下。”

      說完之后,他也不等我回答,直接過去撿起地上的擴音喇叭和一捧紅玫瑰,然后重新走到唐莉面前,單膝跪地,舉著擴音喇叭開始了深情告白。

      我漸漸厘清了頭緒,三年前,路中航的父親去世,在辦理喪事的過程中,路中航通過咨詢電話遇到了唐莉。正是唐莉循循善誘的開導,讓悲痛欲絕的路中航慢慢走出了人生最低谷。同時,他也愛上了唐莉。

      “……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我偷偷來到你工作的地方,只為看你一眼;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我借故心情抑郁撥通你的電話,只為聽到你的聲音?,F(xiàn)在,我終于鼓足了勇氣,我要對你說:‘我愛你,請嫁給我吧?!?/p>

      唐莉被驚得合不攏嘴巴,半晌,才露出了羞澀的一笑。圍觀的人里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嫁給他!”接著越來越多的人跟著一塊兒喊:“嫁給他!”

      我也被這種熱烈的氛圍深深地感染了,不過,我心里更多的是感慨。我羨慕路中航在關鍵時刻不怯場,不打草稿也能侃侃而談。反觀我自己,唐莉替我寫的求婚詞沒幾句話,我即使照著稿念也是磕磕巴巴的。

      唐莉在感動之余保持了理性,沒有貿(mào)然答應路中航的求婚,但也沒拒絕,她答應二人可以先處著看看。我倆一起往回走的時候,唐莉難掩喜悅之情,臉上始終蕩漾著淡淡的微笑。

      “看把你美的,心里樂開花了吧?”我打趣道。

      “切,才沒有呢。哪有求婚女方布置現(xiàn)場的!”唐莉故作輕松地說道。她故意抿了抿嘴唇,卻仍然控制不住兩個嘴角拼命地往上揚。

      “那就讓他到時候再求一次?!蔽艺f。

      這時,我們路過服務大廳。唐莉并沒有駐足,仍然和我一起朝業(yè)務科辦公樓的方向走。

      “你是不是興奮過頭了,忘了點什么?”我笑著提醒。

      唐莉側(cè)頭歪著腦袋沖我得意地說道:“我的停職結(jié)束了?!?/p>

      那天晚上,對我來說注定是無眠的。我找出了當年寫給高迪娜的那封信,一個字一個字地、一頁一頁地又翻看了無數(shù)遍。后來,我索性在半夜三點鐘就來到了殯儀館。

      我早就想好了,要親自去冷藏庫“請”高迪娜的遺體,再親自送她去化妝室,然后陪她去告別廳,最后帶她回到火化車間,全程和她一起走完這最后一程。

      然而,當我換好工作服來到火化車間時,我忽然改主意了,我只要在車間里等她就好。

      6點10分,高迪娜來了。我輕輕地掀開壽被,讓她的臉露出來。算起來,我已經(jīng)三年多沒看到她的遺容了。汪潔的手藝真不錯,我確信,倘若高迪娜能看到自己人生最后的容妝,她一定會非常滿意的。說實話,我真沒想到自己置身于火化爐旁面對高迪娜的遺體還能心如止水。我靜靜地站在那里,長時間地凝望著高迪娜。周圍的同事各司其職,沒人專門關注我這邊的情形,也可能是他們故意這么做吧。

      過了許久,我捏起壽被的兩個被角,小心翼翼地重新蒙住高迪娜的面部,又退后一步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隨后,我走上前一個人將衛(wèi)生棺捧起,讓高迪娜在我的兩條胳膊上停留了片刻,才輕輕地把衛(wèi)生棺放到爐板上,又從懷兜里掏出那封信放到高迪娜胸前,最后看著她和那封信一起隨著爐板慢慢進入爐膛。

      啟動按鈕、引風、鼓風漸次被打開后,爐膛內(nèi)已是火光沖天。我知道此刻,高迪娜正在那扇門后面,翻看那封她早該看到的信。

      那天在下班的公交車上,我收到了唐莉發(fā)來的微信,是她和汪潔的一張微信聊天截圖。

      唐莉:“汪姐,你真了不起。”

      汪潔:“沒什么可了不起的。當我看完那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怪他了,他根本不了解我,我應該慶幸當初沒和他走到一起?!?/p>

      仔細回味汪潔的這段話,我深感慚愧。我一直都忽略了最重要的一個問題,那就是汪潔對職業(yè)的尊重。無論高迪娜的身份有多特殊,在汪潔面前,她首先是一個逝者。

      我覺得自己必須當面對汪潔說兩句話,一句是:“謝謝。”另一句是:“對不起?!?/p>

      第二天早晨,在辦公樓里的樓梯上,當我下到最后一層的第一級臺階時,看到一身便裝的汪潔進入辦公樓,迎面走上樓梯。我當即止步,站在原地等著。我想她一定能看到我了,也應該知道我是在等她。我故意往樓梯中間挪了兩步,把身子轉(zhuǎn)向她的方向,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

      可是,當她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沒作任何停留,低著頭漠然地快步上樓了。我只好用無奈的眼神,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zhuǎn)角的地方。

      作者簡介

      辛酉,男,1981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海燕》文學月刊編輯。已出版長篇小說《別愛上我》《撒烏耳亡》《赦免之日》《一張可怕的照片》,短篇小說集《聞煙》。短篇小說《聞煙》榮獲第十屆遼寧文學獎,并被改編成同名電影,由電影《入殮師》的導演瀧田洋二郎執(zhí)導,演員張國立、許晴、韓庚主演。

      責任編輯 侯 磊

      猜你喜歡
      老盧小盧殯儀館
      老盧
      老盧
      溫柔的力量
      新班主任(2022年1期)2022-01-16 17:58:55
      去殯儀館
      愛是回家最好的理由
      魂鎖殯儀館
      仗義的朋友
      故事會(2017年18期)2017-09-21 18:04:00
      老盧的愛好
      殯儀館里的笑聲
      小說月刊(2014年9期)2014-04-20 08:58:05
      多項金能
      故事會(2010年24期)2010-12-10 09:10:18
      特克斯县| 元朗区| 张家口市| 景洪市| 根河市| 乌拉特中旗| 奉贤区| 米易县| 扶风县| 博湖县| 朝阳市| 腾冲县| 淅川县| 囊谦县| 定结县| 彭山县| 特克斯县| 罗平县| 娱乐| 金山区| 临沧市| 家居| 石屏县| 曲周县| 康平县| 佛学| 万安县| 屏东市| 桑日县| 磐安县| 蓝山县| 尚志市| 田林县| 莱芜市| 改则县| 昭平县| 比如县| 图片| 沙坪坝区| 日土县| 柏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