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吸血魔王零距離接觸

謝倩霓

我的小學(xué)和初中都是在鄉(xiāng)村學(xué)校里度過的。那時候的鄉(xiāng)村學(xué)校，一到農(nóng)忙時節(jié)，是要放農(nóng)忙假的。

因為學(xué)校老師大多數(shù)都來自農(nóng)村，那時稱為“民辦教師”，家里都有田地，有農(nóng)活，每到農(nóng)忙時節(jié)，學(xué)生們也都成了家里得力的小幫手。農(nóng)忙假一年放兩次，每次一周時間，分別在陽春四五月份插秧季節(jié)和金秋十月份收割季節(jié)。

我的家鄉(xiāng)是種兩季稻的，四五月插下去的秧苗到夏季放暑假的時候就可以收割了，收割完后緊接著再播種插秧，然后到十月份收割。所以這兩次農(nóng)忙假，忙的其實不是同一批莊稼。

對于我這樣父母都拿工資、家里沒有田地的孩子，放農(nóng)忙假可就真是名副其實的放假了。我們被稱為吃“商品糧”的孩子，一個班級里往往沒幾個，所以我們就成了大家羨慕的對象。不過，學(xué)校里并沒有忘記我們這批孩子，家里沒有田地不要緊，我們會被統(tǒng)一組織起來，到附近的生產(chǎn)隊去參加勞動。

陽春四月是一年里最詩意、最水潤的季節(jié)。新鮮翠綠的青草和五顏六色的野花，就像一行行贊美大地的嬌羞而熱烈的詩句，綴滿山崗和每條田埂小路;細(xì)細(xì)密密的春雨，輕盈地沒有任何聲響地落入水田，漾出一圈圈連綿不絕的詠嘆調(diào);飽含水汽的云朵，點綴在水墨鋪就的天幕上，濃淡相宜，色澤低調(diào)而絕美，是任何畫師也調(diào)不出來的韻味。

這個時節(jié)，秧苗已經(jīng)育好，一畦畦水田已經(jīng)翻耕平整，并蓄滿了清水，只待秧苗分株插入，奮力生長。

我們組成了一支小小的插秧隊伍，被老師帶到生產(chǎn)隊的水田里去勞動。

我們脫下鞋襪，高高地卷起褲腳，踏入水田。水并不深，略帶一些涼意，只淹沒到腳踝上方;水下的泥土溫柔地包裹著腳面，好像在親切地致以問候。水田里，已經(jīng)均勻地扔滿了一捆捆稻草捆扎好的嫩綠的秧苗，它們是剛從育秧田里拔出來，被農(nóng)民伯伯挑著送過來的。

在勞動之前，老師已經(jīng)講過要領(lǐng)。我們在一旁的農(nóng)民伯伯示范下，左手抓過一捆秧苗，解開捆綁的稻草，右手一次分出三五株秧苗，一起插入水下柔軟的泥地里。秧苗一定要插齊整，前后左右都要排好隊，而且要插得不深不淺。插太深了秧苗會齊頂淹沒，插太淺了秧苗立不住，會浮起來。

這真是一個非常辛苦的活，大家彎腰弓背，一邊插秧一邊往后挪動著腳步。我完全找不到手感，秧苗插得不是太深就是太淺，很少一次到位，得不停地反復(fù)折騰。不一會兒，我們就一個個腰酸背痛了。

我直起腰一看，呀，旁邊的農(nóng)民伯伯早已經(jīng)甩開我們很遠(yuǎn)一段距離了。他們就像武俠小說里的武功高手，手臂一伸一縮就插成功了，速度實在是太快了！

有的農(nóng)民伯伯在一邊嘀咕：“這么一些細(xì)伢崽（小孩子），插什么秧？又耽誤時間，又浪費秧苗?！?/p>

什么呀？誰又耽誤時間又浪費秧苗了？

我們這一群勞動者最大的五年級，最小的三年級，我因為念書早，是隊伍里最小的一個。我們很不服氣地相互望一眼，立刻鼓足干勁，彎腰低頭，重新投入到勞動中。

突然，我覺得腳踝處好癢??！我伸手去抓，摸到一條軟乎乎的東西。

我發(fā)出了驚天動地的一聲慘叫，一邊哭，一邊瘋狂地甩著小腿。

沒錯，正如我預(yù)料的那樣，我的腳踝處趴著一只傳說中的吸血魔王——螞蝗！它已經(jīng)吸足了我的血，身子鼓脹地趴在那里，它的身體周圍還有殷紅的血絲滲出來。

挨我最近的一位農(nóng)民伯伯三步兩步趕過來，伸出手，啪一聲打在螞蝗身上。螞蝗應(yīng)聲而落，在水里一扭一扭地游走了。

我大哭著朝田埂狂奔，很快跑到堅實的田埂上，我不好意思再哭了，卻再也不敢下到水田里去了。我從小就怕這種軟塌塌的蟲子，連完全無害的蚯蚓都怕得要死，何況這個傳說中還會不知不覺鉆到你身體里去的吸血魔王呢！

周圍的小伙伴們都發(fā)出了嘲諷的笑聲。哼，他們運氣太好了，沒有一個被咬的，怎么螞蝗就偏偏咬了我這個膽小鬼呢？

老師無奈地看看我，說：“那你就在上面注意看著，哪里缺秧苗了就扔幾把過去吧！”

我立刻欣喜地點點頭。瞧，我還是有活干的呀，并不是游手好閑的廢物！

田埂上堆著好大一堆備用的秧苗。我兩手各拎著一捆秧苗，在附近幾塊水田的田埂上巡視，看到有些手快的農(nóng)民伯伯身邊的秧苗捆比較少了，我就扔過去。也會有農(nóng)民伯伯主動招呼我：“細(xì)姑俚（小姑娘），給這邊扔幾把過來吧！”我就手一揚，很高興地扔了過去。

嗯，雖然我沒有下田，但我還是很有用的哦！

當(dāng)我再一次拎起兩捆秧苗，無意中看了一眼，竟然發(fā)現(xiàn)秧苗的根部正有一只吸血魔王大模大樣地趴在那里呢！我立刻渾身酥軟，大叫一聲，看也沒看，一把就將手里的秧苗扔了出去，結(jié)果正好扔在邊上負(fù)責(zé)插秧的一位大嬸拱起的背上，在她衣服上留下了好幾灘爛泥印子。

“這細(xì)姑俚發(fā)癲了呀！”大嬸直起腰，哭笑不得地說著。

“有螞蝗！”我滿臉通紅地解釋。

“有螞蝗有什么大不了！”大嬸不屑地撇撇嘴，抓起我扔過去的秧苗，兩根手指一捏，將螞蝗捏下來扔到邊上的田埂上，然后彎腰繼續(xù)干活。

自然，我的行為又引起了一陣嘲笑。

好在這個時候已是晌午，大家該收工吃午飯了。

真沒想到，生產(chǎn)隊還管我們的午飯呢！

我們跟所有參加勞動的伯伯大嬸們一起，來到一個大堂屋里。這里已經(jīng)擺開了幾張大桌子，桌子上放著幾個大盆裝著炒菜，一盆辣椒炒茄子、一盆紅燒冬瓜、一盆炒豆角、一盆酸菜、一盆豆腐，邊上的長椅上還放著兩個巨大的木桶，里面是白白的大米飯。

真香??！不知是因為大伙兒聚在一起吃飯格外有胃口，還是這種農(nóng)家的大鍋大灶燒出來的飯菜格外香，那些平日里每頓都吃的蔬菜，好像被施了魔法，真是前所未有的美味！那天中午，我們每個人都吃了兩大碗飯。

下午，生產(chǎn)隊的人就讓我們回家了。不知是不是嫌棄我們活兒干不了多少，吃起來卻怪厲害！

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上午那丟人的情景不斷地在我腦海里回放，我心里真是沮喪極了。吃了人家的飯，卻干不好活;那么小的蟲子，我卻無法克服發(fā)自內(nèi)心的巨大恐懼。怎么會這樣呢？

在一處山坡下，我遇見了我的好朋友梁小喬。她正蹲在地上用小勾鋤翻土，挖蚯蚓給家里的鴨子吃。每挖到一條蚯蚓，她就用手拈起來，放進(jìn)腳邊一只缺了口的破碗里。

我后退兩步，頭皮一陣發(fā)麻。

梁小喬笑起來：“細(xì)蓉你怕蚯蚓嗎？它們又不會咬你，又沒有毒，你怕什么呀？”

我被她說得臉紅了，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

梁小喬伸手到碗里翻，翻出來一條很小很小的粉紅色蚯蚓：“來，伸出你的手掌?！?/p>

我就傻傻地伸出我的手掌。

梁小喬把那條粉色小蚯蚓放到我的手掌上。

我忍住心里強(qiáng)烈的恐懼，看蚯蚓在我的手掌間爬行。

不行了，我控制不住了！我猛然大叫一聲，瘋狂地把蚯蚓從我手上甩掉了。

我的樣子讓梁小喬笑出了眼淚，她說：“細(xì)蓉你手掌紅了嗎？腫了嗎？被咬痛了嗎？出什么事情了嗎？你發(fā)癲呀，真是自己嚇自己！”

我的手掌當(dāng)然什么事也沒有，是我自己太膽小了！

“你多挖幾次蚯蚓，多碰幾次，保證你就不怕了?！绷盒陶f。

梁小喬說得一點兒也沒錯。我對蚯蚓的恐懼最終就是這樣克服的，從挖到用手觸碰，再到后來一咬牙直接用手抓，這個過程，其實也就在兩天的時間里完成了。

人的恐懼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不知緣何而來，可能很多時候是源于對事物的陌生和不了解吧？它總會在一瞬間淹沒你的理智，讓你做出各種失控的舉動。多接觸，多熟悉，肯定是克服恐懼心理的一種很好的方式。

不過，對于螞蝗，就沒有這么簡單了。

對螞蝗的敬畏和害怕，除了因為它是一個吸血魔王之外，還因為傳說中它神奇的復(fù)活能力。我們那里的人都說，螞蝗死不了，你把它弄成兩截，它會變成兩條螞蝗;弄成三截，它會變成三條螞蝗，這個說法不知道有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而要弄死螞蝗的唯一辦法，是把它整個皮囊翻過來，然后放在太陽底下暴曬。

我看過膽大的小伙伴們抓螞蝗，并給它們翻肚皮。

但我再怎么下決心，還是不敢把一只螞蝗像捏蚯蚓一樣捏在手里。

不過，我不像以前那樣一看到螞蝗就恐懼了。甚至，我敢湊近前去，看螞蝗在水里游泳的樣子，還敢用棍子把它挑起來，扔到太陽底下曬。

又一次農(nóng)忙假，又一次插秧。我到水田里后，中彩一樣，又一次被螞蝗選中了。這一次，我沒有不顧體面地大喊大叫，也沒有哭，而是壯著膽子，學(xué)著上次農(nóng)民伯伯的樣子，一巴掌狠狠打上去，螞蝗果然一骨碌滾回到水里去了。我擔(dān)心它再咬我，就用一根捆秧苗的稻草，把螞蝗撈起來，送到田埂上，并用一塊大石頭壓住了它。

我很滿意自己的行動。雖然心里還是在懼怕著，但至少，我可以很體面地控制自己的言行了。

后來，我長大了，工作了。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下過水田，更沒見到過螞蝗了。不知道我對螞蝗的恐懼心，又回落到了哪個階段。

再后來，我成了一對雙胞胎孩子的媽媽。在帶孩子們一起爬一座荒山的途中，我又一次與螞蝗相遇了。

在荒山腳下潮濕的小徑上，居然活躍著一批旱螞蟥。原來螞蝗并不是只有水里才有的呢，我以前一直以為螞蝗只能生活在水里。有一條強(qiáng)悍的旱螞蟥爬過老二謝地穿在腳上的運動鞋，爬過襪子，鉆進(jìn)褲腳管，咬到了她的小腿?？粗蠹t的一小灘血和那條趴在腳踝上的蟲子，謝地嚇得大哭起來，老大謝天也嚇得臉色慘白，緊緊地拽住我的衣角。

而我，則淡定地?fù)]起巴掌，擊落螞蝗，并告訴孩子們：“沒事沒事，只是一只小螞蝗，為了生存，吸了你一點點血作為食物而已?！?/p>

謝地不哭了，張大眼睛看著我，說：“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吸血魔王啊！媽媽，您不怕嗎？”

我笑起來了，因為想起了我跟她們一樣大的時候，那丟人的陳年往事。

我說：“媽媽給你們講個我小時候的故事吧?！?/p>

我就把上面的故事講給她們聽了。

兩個孩子一起哈哈大笑了起來。她們臉上害怕的神情不見了，甚至還蹲下身子，去研究剛剛被擊落在地上的吸血魔王逃到哪里去了。

我想，如果以后再遇到螞蝗咬她們，或者遇到別的蟲子偶然落在她們身上歇腳，她們至少不會嚇得哇哇大哭了吧？

我們每個人都一樣，克服恐懼心理，是每個人成長都必須經(jīng)歷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