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語者

張娟

一

傍晚時分，小澤家的陽臺上又飛來了幾只鴿子。

小澤對這幾只灰白相間的鴿子已經(jīng)很熟悉了，他把它們引到陽臺內(nèi)側(cè)一個灰色的簡易水泥臺上，這個平臺還是爸爸去年夏天用樓下施工場地剩下的一大袋子水泥砌成的。家里人習(xí)慣在水泥臺下的空間放一些雜物，而上面的空間是屬于小澤的。

自從這些鴿子飛到小澤身邊起，小澤每天都會在水泥臺上鋪幾張報紙，然后估摸著鴿子來的時間，提前在報紙上放些大米粒和小紅豆。通常鴿子們最喜歡吃小紅豆，吃歡了還不忘在報紙上留下一些糞便作記號。但小澤并不介意，報紙總歸是要再換的，單單望著這些鴿子爭搶著吃食的可愛樣子，小澤就能樂上老半天。

這些鴿子的主人是住在小澤家對面那幢灰色小樓的吳爺爺。

有一次，小澤和爸爸在院子里看到瘦瘦的吳爺爺一個人顫顫巍巍地搬著一個大箱子，爸爸沒猶豫，和小澤一起幫著吳爺爺把箱子搬回了家。小澤在吳爺爺家里看到了這些惹人喜愛的鴿子，小澤喜歡小動物，還跟吳爺爺聊了半天關(guān)于鴿子的生活習(xí)性與飼養(yǎng)方法呢！

從那以后，吳爺爺每次見到小澤一家人就笑呵呵地打招呼。

爸爸媽媽平時工作忙，小澤經(jīng)常一個人在家。有時，他會忍不住站在陽臺上望著吳爺爺家的鴿子棚發(fā)上好一會兒的呆。時間一久，吳爺爺自然也覺察到了小澤投來的目光，如果他們的目光隔著兩個陽臺匯聚在了一起，吳爺爺一定會舉起手臂，笑著朝小澤揮揮手。倘若鴿子還在小澤家吃食，吳爺爺會順帶喊上一句，小澤聽不清他在喊什么，“嗚嗚啦啦”的聲音卻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將小澤身邊的鴿子們一時間都召喚回了吳爺爺家的鴿子棚，這也讓小澤打心眼里佩服吳爺爺。

但吳爺爺?shù)泥従觽儏s并不喜歡這些鴿子，有幾家住戶還聯(lián)合起來向小區(qū)的物業(yè)投訴，說這些鴿子的糞便破壞了小區(qū)的環(huán)境衛(wèi)生。物業(yè)管理人員上門勸說過吳爺爺幾次，但吳爺爺每次都堅持說自己可以把這些鴿子管理好。吳爺爺?shù)淖优荚谕獾爻闪思遥@些鴿子早已變成了他的一個伴兒。

二

一天，小澤正在陽臺上喂鴿子，突然聽到有人敲門。

是吳爺爺！他戴著一頂藍(lán)帽子，穿著一身運動裝，進門后溫柔地對小澤說：“孩子，感謝你照顧這些鴿子。你想不想看鴿子表演呀？”

吳爺爺?shù)倪@個邀請對小澤的誘惑力太大了！想到爸爸媽媽還要等很晚才能收工回家，小澤便點點頭。

“那跟我來吧！”吳爺爺高興地說。

之后，吳爺爺來到小澤家的陽臺，湊近了鴿子，對著幾只鴿子“嗚嗚嗚”地說了幾句話。鴿子們倒也機靈，它們很快便撲棱起翅膀，一只追趕著一只向外面飛去。

吳爺爺則帶著小澤來到了樓下的一大塊空地上。

鴿子們也飛到了空地上，吳爺爺從上衣兜里拿出來一個用蘆葦管制成的鴿子哨，放到嘴邊吹出了聲音。鴿子們聽了，齊刷刷地飛到了吳爺爺?shù)母啊＿@時，吳爺爺伸出黑瘦的手掌，比劃了一個飛起來的動作，再接連吹出了幾聲哨響，鴿子們又齊刷刷地張開了灰白色的翅膀，排成一個整齊劃一的隊列，飛進了一片晚霞的光暈中。

小澤張著嘴巴，望著空中的鴿子們出了神，他甚至還有些羨慕鴿子的騰空技藝——飛起來的感覺，一定妙極了！

“小澤，你想學(xué)馴鴿子嗎？”看著小澤癡迷的模樣，吳爺爺樂了。

小澤一聽，使勁地點了點頭：“想！想！”

吳爺爺從衣兜里拿出來一個小小的鴿子哨，掛在了小澤的脖子上：“以后放學(xué)回來，吳爺爺教你！”

和吳爺爺一起馴鴿子，給小澤原本孤寂又無趣的傍晚時光帶來了無限的樂趣。小澤再也不用自己一個人站在陽臺上或者縮在房間的角落里，苦苦等待著爸爸媽媽收攤回家了。

吳爺爺認(rèn)真地教著小澤如何用鴿子哨跟鴿子們說話，如何讓鴿子在半空中變換隊形，如何用小小的哨子吹奏出一曲夕陽之歌。有時候，吳爺爺還會給小澤講幾個自己年輕時候的故事，故事中的吳爺爺就像一個超級無敵魔法師，總能戰(zhàn)勝生活中的各種困難，但吳爺爺老是會忍不住咳嗽，所以小澤必須豎起耳朵聽，才能聽清故事的前因后果。

要是趕上下雨天，小澤的爸爸媽媽回家比平時要晚，吳爺爺會叫小澤到自己家里來，給小澤攤上兩個蔥花雞蛋餅吃。蔥花雞蛋餅酥酥的，味道很香甜，吳爺爺滿臉慈祥地看著小澤吃。

小澤的爸爸媽媽空閑了，也會邀請吳爺爺來家里做客。爸爸和小澤陪吳爺爺一起下棋，媽媽則買些好吃的，給大家做一頓豐盛的飯菜。對于小澤來說，吳爺爺就像自己的家人一樣，親切極了。

這天，晚霞被涂上了一層金黃色，小澤坐在吳爺爺?shù)纳磉?，輕輕地吹著鴿子哨。小澤很聰明，學(xué)了短短一個月，鴿子們已經(jīng)能聽懂他的大部分指令了。這會兒，小澤用哨聲讓鴿子在空中排成了一個“人”字形，鴿子們撲棱翅膀的聲音在空中回蕩。

“還有一個很神奇的魔法咒語，是我的爺爺教我的，這個咒語輕易不能用哨子吹出來，吹出來鴿子們就都飛走啦！”吳爺爺忽然很神秘地湊到了小澤的耳朵邊，悄悄地說幾句。

小澤自然滿心好奇，很認(rèn)真地把吳爺爺教的“魔法咒語”記在了心里。

“這些鴿子們最愛自由了，飛走了就真的不回來啦！”小澤記得，這是吳爺爺那天說的最后一句話。

三

那天過后，吳爺爺就沒再來找過小澤。

每天放學(xué)后，小澤還是會站在空地前等待著吳爺爺，可除了幾只如約飛來的鴿子之外，始終不見吳爺爺?shù)纳碛啊?/p>

這天，小澤晚上寫作業(yè)時偶然聽到媽媽對爸爸說：“吳老爺子上周走了，說是去年年底查出肺癌時就已經(jīng)到了晚期，吳老爺子一直沒治療，也沒跟兒女們說……唉！”

小澤聽了這番話，嗓子眼兒忽然被一股難言的憂傷和激動的氣息溢滿了。他十二歲了，自然知道“走了”的意思。小澤來到媽媽的面前，哽咽著說道：“可吳爺爺還沒有和我道別呢！”

爸爸媽媽聽后，眼圈也紅了。長時間的相處，讓小澤一家跟吳爺爺產(chǎn)生了濃濃的感情。

爸爸走上前，用粗糙厚實的大手摸了摸小澤的頭，輕聲說了一句：“我們也很想念吳爺爺，別想太多了，早點兒睡覺吧！”

接下來的日子里，每個傍晚陪伴小澤的只有吳爺爺喂養(yǎng)的鴿子了。打從吳爺爺去世后，這些鴿子也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接二連三地在小澤家的陽臺上住下了。小澤覺得，鴿子們看到吳爺爺空蕩蕩的家也會有些傷感吧。于是，小澤更悉心地照料起這些鴿子來。

這天是周末，傍晚時小澤家的門被敲響了。小澤和媽媽打開門一看，是一個戴著圓框眼鏡的中年女人，她的身后還跟著一個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他們一前一后地站在門外。

“您好！我們是吳老爺子的兒女?！敝心昱诵÷暤卣f道。

媽媽聽后，趕緊把二人讓進了客廳里。

沒想到，媽媽剛給他們倒完水，中年女人就認(rèn)真地給媽媽鞠了一躬，并帶些憂傷地說：“我們都在外地住，爸爸去世了，我們再回到這里只會感到更傷心。我爸在電話里經(jīng)常說到你們一家，多虧你們一家人的照顧，謝謝您！”

“是啊，真的要謝謝你們！我們很后悔沒能好好陪陪他老人家！”中年男子也深深地鞠了一躬。

媽媽有些受寵若驚，趕緊說道：“沒事的，鄰里鄉(xiāng)親，能幫一把是一把！你們快坐下喝口水吧！”

“我們這次來，還有一件事想請你們幫忙。我爸爸留下的鴿子你們愿意繼續(xù)喂養(yǎng)嗎？聽我爸說你們家小澤最喜歡那些鴿子啦！”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看著小澤說道。

小澤一聽，本想立即喊出“我愿意”，可他用余光瞥向媽媽時，卻看到媽媽皺了皺眉。

媽媽想了想，抱歉地說道：“鴿子這件事等小澤爸爸晚上回家了，我們再商量一下吧！”

“沒關(guān)系，如果你們不愿意，我們也可以把這些鴿子送給別人?！敝心昱苏f道。

送走客人后，小澤一直都沉默著。他轉(zhuǎn)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間，把門反鎖了起來……媽媽做好了飯，敲了幾次小澤的房門，見小澤沒有回應(yīng)，深深地嘆了幾口氣。

晚上，小澤有些餓了，他輕輕地打開了門，踱步到客廳里找些吃的。

此時，爸爸媽媽屋子的門是開著的，他們還沒有睡。小澤在客廳聽見了爸爸媽媽的對話：

“這一年來，咱家面館的生意一直不景氣，要是再養(yǎng)些鴿子，精力實在不夠?。≡僬f，咱不是專業(yè)養(yǎng)鴿子的，可別把吳老爺子辛辛苦苦養(yǎng)的鴿子們照顧得不好了！”爸爸哀聲嘆氣地說。

“可小澤是真的很喜歡那些鴿子。這些年咱倆一直在外面瞎忙，沒時間照顧孩子，這些鴿子還能陪著小澤呢！”媽媽語氣溫和地對爸爸說。

“行吧，讓我再想想！”爸爸說完，嘆了口氣。

媽媽沒再說什么，接下來是一陣很長很長的靜默。

小澤倚靠在冰涼的墻壁上，不知怎的，竟忍不住流下兩行淚來。

日子就這樣看似平靜地過了兩天，在這兩天里，只要放學(xué)回到家，小澤就會把鴿子們引到空地上。有幾次，小澤“嗚啦嗚啦”地吹著鴿子哨時，總覺得吳爺爺還坐在自己的身邊，陪自己一起仰望著那迎風(fēng)展翅的鴿子，看著它們像一架架滑翔機一樣，伴著一抹彎彎的弧度輕拂過傍晚的晴空。

第三天，小澤放學(xué)有些晚了，一路趕緊往家走。他剛到樓下，就看見了吳爺爺?shù)呐畠汉桶职謰寢屨谡務(wù)撝裁?。?dāng)他們看到小澤出現(xiàn)時，臉上都露出了微笑。

“小澤，我和你爸爸商量過了，以后吳爺爺?shù)哪切澴泳妥屇銇碚疹?，你愿意嗎？”媽媽笑著問?/p>

爸爸媽媽的這個決定顯然讓小澤很意外，他激動地張著嘴巴，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小澤，謝謝你陪我爸爸走完了生命的最后時光。你是個好孩子，我相信你能照顧好它們的?！眳菭敔斉畠旱倪@句話說得很輕，卻在小澤的耳畔久久回響著。

“好！”小澤點了點頭，鼻子有些酸酸的，眼角泛出了幾滴淚花。那一刻，他總有一種不真實的錯覺，好像吳爺爺下一秒還會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笑盈盈地邀請他一起去廣場吹響鴿子哨。

四

為了讓鴿子的活動空間更大些，爸爸在陽臺的角落里又搭了一個水泥臺。小澤每天一下學(xué)就把鴿子哨掛在脖子上，雖然鴿子們很聽小澤的話，但這些鴿子偶爾還會飛到吳爺爺家的陽臺上。小澤覺得，它們一定也在思念著吳爺爺。

有一天夜晚，小澤做了一個很不真實的夢。在夢里，吳爺爺?shù)纳碛奥‖F(xiàn)了出來，他的頭頂上盤旋著許多只灰白色的鴿子，空氣中還飄蕩著一陣陣悠揚又婉轉(zhuǎn)的哨音，那一聲聲哨音，似乎在傾訴著無盡的哀傷和不舍。當(dāng)哨音停下來時，小澤的耳邊又響起了吳爺爺最后留給他的話：“這些鴿子們最愛自由啦！”

夢醒時分，小澤“騰”地坐了起來。整整一天，夢中的畫面在小澤的腦海里不停地回旋著。

放學(xué)后，小澤站在空曠的廣場上，他第一次感受到吳爺爺是真真切切地去往了另一個世界。小澤仰望著在空中排成一列橫隊的鴿子們，心中第一次萌生出了一種釋然后的喜悅。

小澤輕輕地拿起了鴿子哨，吹奏出了和夢境里一模一樣的悠揚又婉轉(zhuǎn)的哨音——魔法時刻出現(xiàn)了！天上的鴿子們齊刷刷地飛到了他的腳邊，整齊劃一地做了一個啄米鞠躬的姿勢。

小澤的哨音卻沒有停下——

鴿子們好像明白了什么，紛紛展開了翅膀，昂起頭，一只接著一只地飛了起來。它們在半明半暗的天空中盤旋數(shù)秒后，徑直飛向了那片遙遠(yuǎn)而又美好的新天地。

夕陽把最后一片余暉灑在了這個十二歲的少年的身上，將他的整個世界染成了一片金黃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