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秋千

一

過了牤牛河再往北，沙土路顛簸半小時的車程，就是一個叫建設(shè)的小地方。這地方一半是農(nóng)民，一半是保密廠的工人和家屬。保密廠的家屬區(qū)里，三五成群的小孩子只要見著特定的四個人中的一個，就會喊出大人編排的順口溜。

這四個人里的前三個，都出過不大不小的新聞，事實確鑿蓋棺定論。有出過安全事故的，有為了生兒子官都不當(dāng)?shù)?，有借出去錢打水漂的。唯獨老悶兒窩囊。鳥飛有個影，老悶兒留這個影被無限放大，描上眉畫上眼，真實的情況怕是永遠(yuǎn)弄不清了。這種事你不能解釋，越解釋越招來死纏爛打。再說老娘們兒愛扯老婆舌，老爺們兒愛逗悶子，都愿意把這故事編排得越花哨越好，添枝加葉才有擠眉弄眼的余地。

二

那年老悶兒四十多了，他的傻兒子也快二十了。這傻兒子可把老悶兒坑苦了。

自從發(fā)現(xiàn)這孩子是個傻子，老悶兒的生活開始犯難，到處求醫(yī)找偏方借了不少錢。孩子到了六七歲，總不能天天待在屋里，出去吧，他又找不到家。老悶兒的媳婦整天皺眉，忽然有一天，她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鄰居說這女人應(yīng)該不會去死，許是和一個山東盲流跑了。因為他們看到那個盲流子和她說過幾次話，進(jìn)屋討過水，還幫她找過孩子。老悶兒媳婦不見的那天，那個山東盲流也不見了，工地上的人說他受不了東北的冷，回山東家了。媳婦這一跑，老悶兒沒幾天頭發(fā)就白了一半?？伤潜Ｃ軓S的工人，班還得上，日子還得照樣過。別的工友下班做飯的做飯，聊天的聊天，下棋的下棋;老悶兒不行，他得先滿世界地找孩子。怕貓撓著、狗咬著，怕火燎著、水嗆著，怕車碰著、馬踢著，怕討厭的小孩子打著，怕吃了不干凈的東西毒著。老悶兒這二十年吃過的苦，別人一輩子也吃不到一角子。就算這樣，孩子二十歲的時候還是走丟了。這次找遍了附近大村小屯，前山后嶺，還是沒找著。老悶兒報了派出所，派出所也不能天天幫著找啊，這事就這么放下了。只是老悶兒心里難受，因為孩子是三九天走丟的。傻兒子走丟之后，老悶兒的頭發(fā)全白了，四十出頭的人，看上去像五十歲。傻兒子丟了，鄰居反而替他高興，他們說：這回老悶兒說不定因禍得福，可以張羅娶個媳婦好好過日子了。這話也不無道理，有這個傻兒子在，哪個女人肯嫁給他呢？

老悶兒下班再也不用到處找孩子了，吃完飯，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和別人一樣，可以出去聊聊天，看看象棋。頭年冬天還干硬的柳樹條泛青了，不知道哪來的風(fēng)，一吹，它就扭起來。柳樹芽尖尖的，被這一扭就扭破了，毛毛狗鉆出來，越長越大，掛滿了樹枝。趙工的女人喊：“天黑了，回家睡覺?！蹦莻€戴著厚眼鏡片的趙工手里捏著棋子兒就像沒聽見。過了一會兒，他的女人穿著睡衣，擰著屁股就騰騰地走過來。這女人的奶子忽閃忽閃像懷里揣了兩只兔子，一把揪住趙工的耳朵，就給揪回去了。旁邊的人嬉笑著幫襯：“回去吧，兄弟媳婦一個人睡不著?！崩蠍瀮和w工媳婦柳條一樣扭動的后腰，忽然就想起了一件事——女人。女人這個事從老悶兒的腦袋里消失是多久之前了？五年？十年？十五年？好像還不止。有女人的家是個什么樣，老悶兒已經(jīng)記不得了，能記起的都是讓他傷心的片段。他曾經(jīng)覺得沒有女人也不錯，少了家長里短，每天上班只要大錘掄起來，在震耳朵的工房里，他覺得很安靜。說起老悶兒掄捶，那可絕對不是力氣活那么簡單。他是鉚工，在工房里負(fù)責(zé)下料成形。掄捶是鉚工的基本功，老悶兒的錘頭功夫是整個車間都認(rèn)可的，來了新學(xué)員，都要被告知一句：“學(xué)錘頭上的功夫，別人不用看，就和老悶兒師傅學(xué)?！币粯拥蔫F板，老悶兒一氣大錘下去就能彎出想要的弧線，那錘頭帶著風(fēng)，講究個穩(wěn)準(zhǔn)狠，下去要殺活兒，就像鐵板上有一顆釘子，一錘就釘進(jìn)去。老悶兒掄小錘也有一絕，遇到空間小，揚不起來的時候，他錘頭從鼻子前橫著走，劃個弧繞到腦后，猛一發(fā)力，準(zhǔn)準(zhǔn)地打在活兒上，這纏頭裹腦的功夫幾乎是在表演，讓懂行的人叫絕。老悶兒的錘頭出了名，老悶兒的腱子肉也是整個保密廠數(shù)得著的漂亮。市里曾經(jīng)來過一群畫油畫的，專請老悶兒做模特，說他骨骼好，肌肉也好。當(dāng)時是在子弟學(xué)校的教室里畫的，老悶兒坐在地中央，裸著上身，他偷眼瞧，窗外趴著幾個人，都是女老師。

毛毛狗快落了，柳絮還沒在大街上打滾。老悶兒蹲在樹下看沈壯下棋，沈壯忽然問他：“聽說你錘打得好，這些年不掄錘，功夫還比得上當(dāng)年嗎？”老悶兒搖搖頭：“不打錘，誰給咱開工資呀？”沈壯往他襠下努努嘴：“我說的是下面那個錘?！崩蠍瀮喉樦难凵裢驴矗_了一樣站起來，苦笑著，笑得挺復(fù)雜。

藍(lán)姐說她有個農(nóng)村的妹妹來串門，三十好幾的人還沒嫁，這姑娘一直想找一個吃紅糧本的，一直等。老悶兒這些年沒存下錢，饑荒是沒了，可家里出個傻兒子又跑個媳婦，總覺得低人一等。憑他的相貌和三十多平方米的一居室，找個離婚的工人基本沒戲。那年月怪，投河、跳井、上吊、吃藥的不新鮮，女工人離婚卻極難發(fā)現(xiàn)，打著鬧著也都是個過。再說離婚的都帶著孩子，羊肉咋也貼不到狗身上;藍(lán)妹妹不管咋說還是個大姑娘，利手利腳，合適。這話放在去年，老悶兒感謝一番也就蔫溜了，可今年不一樣，那妹子來串門的時機也恰好，四月尾，樹木青草都發(fā)著芽。老悶兒琢磨著，藍(lán)姐長得周正，她妹妹估計也差不了。老悶兒敲開藍(lán)姐的門，就看見那妹子坐在床上，眼睛嘰里咕嚕上下打量老悶兒，手里的旱煙也沒掐掉。藍(lán)姐從她手里拽過煙笸籮，瞪了她一眼，把半截旱煙和煙灰缸也沒收了。這姑娘一身的大骨架，臉瘦得找不到多少肉，這使她的眼睛格外突出，眼珠稍微動一下就瞞不了人。三個人坐下，那姑娘還挺愛說話的，問老悶兒工資多少，家里的電視機是九寸還是十四寸之類的話。藍(lán)姐顯然是很不自在，用膝蓋不停地碰她，她好像沒發(fā)覺，笑的時候紫色的牙床更加顯眼。

老悶兒回到家，在床上骨碌了半宿。這妹子長相雖然沒讓他動心，可人家是黃花大閨女。這屋子冷清多少年沒個女人味，也該變變樣了。藍(lán)姐送出來的時候說，除了對九寸的電視機有微詞，那女子對自己還算滿意。老悶兒知道自己的斤兩，能娶這樣一個也可以了——不瞎不瘸，不傻，女人。老悶兒想象著藍(lán)妹妹的大骨架在搓板上來回推拉，柜子里的衣服規(guī)規(guī)整整地擺齊，想到廚房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飄進(jìn)來飯菜香味，睜開眼，被鄰居做早飯的聲音吵醒了。

這姑娘在藍(lán)姐家住到半個月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和老悶兒談?wù)摶榧薜木唧w事項。老悶把九寸的電視賣了，咬牙買了個十四寸的，興沖沖地領(lǐng)著她去登記。人家看完手續(xù)，問他：“你的離婚證呢？”老悶兒頓時傻了眼。“你戶口本顯示是已婚，沒有離婚證明或者死亡證明辦不了?！崩蠍瀮合袷潜坏蹲釉杰浝?，一下子癟了。媳婦跑了十幾年，他上哪找回來辦離婚啊？要是能找回來，還辦離婚干嗎呢？藍(lán)姐在一旁也做了蠟，看著哇哇哭的妹妹不知道咋辦是好。第二天，這女子就坐火車回家了。

三

說話間，就進(jìn)了五月，可老悶兒覺得屋里比先前還冷，下了班也不愿意進(jìn)這屋子。前幾年他在山坡上開了一小片地，往常這個時候應(yīng)該翻地背壟，種上一壟香菜、兩壟小白菜啥的，嫩黃的菜苗冒出頭看著喜興。今年那片地還荒著。一大早，老悶兒就圍著家屬區(qū)晃，不知道誰在樹上掛了一架秋千，他坐上去悠了幾下。這秋千悠上去再下來，悠上去再下來，上去的時候挺得勁兒，下來的時候，老悶兒的腸子肚子都頂?shù)缴ぷ友蹆?，一時還歸不了位。他看見幾個老娘們兒領(lǐng)著孩子朝這邊溜達(dá)，趕緊下來，往下棋的方向走。聽見背后嘻嘻哈哈地笑，盧嫂喊他：“老悶兒你是彪啊？一大早哪有下棋的？昨晚的露水都不擦，坐一屁股，趕上尿褲子了?！崩蠍瀮簺]回頭，伸手摸一下屁股，才覺出涼。

今年這是咋了？自從牤牛河開化到現(xiàn)在，總覺得哪兒不對，就像在秋千上悠著，夠不著地了。十四寸的電視機比九寸的敞亮，頻道卻沒多出一個，沒有老悶兒想看的節(jié)目。他忽然想去市里看場電影。

電影散場的時候天就麻黑了?；厝ヒT一個小時的自行車，黑燈瞎火地再做飯怕影響鄰居睡覺，老悶兒決定找個小飯店吃一口，管他呢，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進(jìn)門的時候，門口蹲著一個人，沒看清。等老悶兒出來，這人忽地站起來，嚇了他一跳。這人進(jìn)門就直沖老悶兒吃飯的桌子，看到桌上沒剩下啥，轉(zhuǎn)身就往外走。飯店老板攆著：“出去出去！不是告訴你上對面飯店看看去嗎?！苯柚_門的燈亮，老悶兒看出這是一個女人，他心里有點酸，就回到屋里：“再給上倆饅頭，一盤青椒炒雞蛋?！蓖崎_門，對著女人說：“你進(jìn)去吃吧，錢我交完了。”

老悶兒騎上車，并沒有朝建設(shè)走。天還早，等一會兒月亮高了看路能更清楚，他往市里轉(zhuǎn)。市里真好，就算這城市邊緣的小街道，也有三三兩兩的人在路邊散步，賣水果的把攤子支到路邊，點著電石燈，攤子照得通亮。賣茶葉蛋的拿著勺子輕輕敲鍋里的蛋，鍋邊一躥一躥的火苗把香味送到過客的鼻子里。老悶兒沒吃過茶葉蛋，雞蛋一毛錢一個，放點茶葉煮熟了就賣兩毛，太不劃算了。今天他是閑，就停下來買上兩個準(zhǔn)備帶回去，他倒要嘗嘗這多出的一毛錢是啥味兒。攤主挑蛋的時候，他問：“市里咋有要飯的？這些人是咋回事，家里沒飯吃？”攤主說：“撿飯底兒的啥人都有，有遭災(zāi)的，沒兒沒女的，沒爹沒媽的，也有懶人、饞人不愛干活兒的?！薄罢€有女的？”“那不是傻就是苶，再就是……反正各有各的難處。要飯的都是真餓了，沒地方吃飯。要錢的可別給，那些人我見過，都是騙錢的。”老悶兒思忖著，市里真是花花，看看月亮起高了，他騎上車原路返回。這時候，兩邊的路燈亮了。幾個穿喇叭褲頭發(fā)挺長的年輕人，圍著一個打扮很野的女孩打鬧，有些粗話扎耳朵。路燈雖好，老悶兒可高興不起來，這路燈只能照他一小段，再往前，還得靠月亮地兒。

反正也不著急，老悶兒騎得不快，快到剛才吃飯的小飯店的時候，看見路上站著一個人，往這邊瞅呢。借著路燈，能看出就是剛才撿飯底兒的那個女人。中等個兒頭，有點瘦，三四十歲的樣子，因為路燈從側(cè)面照過來，看不太真切，但她手里拿著一個饅頭能看清。她幾乎就是存心攔著老悶兒的車，把路堵著，雖說也能繞過去，老悶兒還是停下了?！澳阏]吃饅頭？”“吃了，這個留著明天吃?！薄俺圆肆藛?？”“……不用菜?！薄袄习鍥]給你上菜？”“不是……上了……吃了?！崩蠍瀮河X得這女人說話吞吐，估計是老板沒給菜，給倆饅頭把她攆出來了。他下車走過去，看飯店門關(guān)了，上了閘板，就對著門踢了一腳?！澳阏覀€地方睡覺去吧，我得回走了?！崩蠍瀮候T上車，隱約聽到那女人在背后小聲說：“好人。”

不知怎的，老悶兒就對自己剛才說的話后悔了。她能去哪睡覺呢？她肯定沒有睡覺的地方。天黑下來幾個鐘頭就開始涼了，偶爾有路邊的柳條刮到老悶兒手臂，開始下露水了。那女人穿得挺薄的。這念頭在老悶兒腦子里轉(zhuǎn)，轉(zhuǎn)了一路。躺在床上，那女人的臉就現(xiàn)出來，牙齒白白的，說話像個受氣包，不敢大聲。她衣服太薄，這個季節(jié)，晚上她可咋辦呢？從說話的聲音能聽出來，她年齡不大，三十多歲的樣子。她怯生生的，和本地口音差不多，但肯定不是本地人，有些字腳不一樣，聲音還是挺好聽。她的衣服很臟了，一定是沒有換的，也沒法洗。從她舉動和說話，不是傻子苶子，不是瞎子瘸子。她怕自己和老板吵架，硬是說吃到菜了?！隙]吃到菜。她……老悶兒心里亂起來了。

四

第二天，老悶兒在車間打錘，把自己左手打了一個大紫泡。他摘下手套活動活動，確定骨頭沒事，只是皮外傷。老悶兒的錘打到自己手，傳出去那一定是小新聞，很多逗悶子的話就會跟上來：“想啥呢？昨晚有情況吧？”“哎呀！可別讓你徒弟看見。哈哈哈。”鉚工打錘要是打到自己是一件很丟人的事，只要別人沒看見，都不會張揚，何況老悶兒的錘幾年也打不到自己一次。

下了班，他騎上自行車就朝市里跑，飯也沒吃，這時候手也不疼了。到了昨天吃飯的小飯店，天還大亮著，門口一個人也沒有，他心里一沉。左右看看，把車子支好，他不知道接下來要干嗎，索性進(jìn)了飯店。老板招呼：“吃點啥？”老悶兒晃晃腦袋“嗯”了一聲，又出去了。電影院還放著昨天的片子，老悶兒推著車子走開;水果攤怕是躲著城管還沒出來，賣茶葉蛋的倒是早。老悶兒過去買了兩個茶葉蛋，聊起來：“你說這要飯的沒有壞人吧？”“那哪說得清。反正啥人堆里都有壞人和好人，專門討錢的好人少?！崩蠍瀮壕瓦@么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他自己也知道心不在這?！澳阏f他們晚上都睡哪呢？晚上這么冷?！薄半S便找地方唄！最早都睡火車站，后來多了，火車站開始攆。后來就啥地方都睡，水泥管子、過江蒸汽的閥門室，哪都有?！薄澳腥撕棉k，那要是女的……”“女的就不知道了，他們臟乎乎的也不好分男女?！薄耙窃诨疖囌静蛔吣兀俊崩蠍瀮嚎肯蜃孕熊?，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去火車站了?！安蛔撸扛野。∪思铱梢越芯?，把他們送到收容所?！?/p>

老悶兒不想聊下去了，他知會一聲騎上車，漫無目的地兜了兩圈。再有半小時天就麻黑了，肚子也餓了，他要回去，回到那個小飯店胡亂吃一口，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他在昨天被攔住的地方停下，站了一會兒。走進(jìn)小飯店之前往臺階旁邊看一眼，那女人昨天就坐在這，現(xiàn)在只剩下水泥臺子。

吃完飯出來，老悶兒簡直不敢相信，那女人就守在自己的自行車邊，手里拿著一個饅頭。衣服像是洗過，又洗得不徹底。臉和頭發(fā)肯定是洗過的，滴著水，比昨天干凈得多?！斑@是昨晚那個饅頭？你咋沒吃？”那女人只是輕輕點頭，沒說話?！斑M(jìn)屋吧，吃飯了?！迸诉@次跟著他進(jìn)屋，老板也沒攆，菜上來她先吃昨天的饅頭，把上桌的新饅頭包起來。老悶兒頭一次仔細(xì)端詳這個女人，白凈的臉，眉眼纖細(xì)勻稱，兩條細(xì)眉毛之間總是有些東西藏在下面，看不著，但真真兒的有。身后進(jìn)來顧客她會不自覺地往起站，像一只驚慌的小貓。

他們出門，老悶兒推上車子，這女人就跟在后面兩米遠(yuǎn)的地方。老悶兒說：“你回吧。”可是心里想：她回哪呢？那女人也不說話，還是跟著。天已經(jīng)黑了，老悶兒看出她的衣服和頭發(fā)都沒干透，一定冷了，就脫下衣服給她，她搖搖頭。老悶兒幾次想上車，可她一直跟著?！澳阋胰?？”那女人抬起頭，眼睛亮了一下。“你不怕我是壞人？我可是男的?！迸说椭^說：“你是好人?！边€是跟著。老悶兒心開始跳了，他能感覺出太陽穴在蹦?！拔壹疫€挺遠(yuǎn)，騎車得五十分鐘，那你上車吧?！迸吮е鴳牙锏酿z頭，緊走兩步上了車。老悶兒在車上叮囑她：“我們那住的都是一個單位的人，都很熟，咱們回去要輕點，別惹出別人沒用的話。要是有人問，我就說你是我姨家的妹妹?！蹦桥它c頭：“嗯?！?/p>

他們躡手躡腳進(jìn)了屋，打開燈，老悶兒才發(fā)現(xiàn)那女人臉凍得刷白了。他趕緊找出一套干凈的衣服，可是女人不穿，躲著說：“咋生火？燒一盆水我洗洗?！崩蠍瀮捍蜷_煤氣燒水，那女人就在一旁看，看得很仔細(xì)。衛(wèi)生間的門玻璃差不多有肩膀高，里面被熱水的霧氣蓋住，老悶兒能看到她模糊的臉和脖子。電視機開著，演的啥節(jié)目老悶兒不知道，他覺得自己也像坐在熱水里，被逐漸加熱。女人穿著老悶兒干凈的工作服出來了，臉已經(jīng)紅潤起來，頭發(fā)盤在頭頂，顯得脖子修長。寬大的工作服里，那個苗條的身子更加動人?！澳阏婧每础！崩蠍瀮赫f這句話是真心的。女人對著鏡子前后照照，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她開心地沖老悶兒笑笑，白牙露出來，亮晶晶的。

忽然，她的臉色變了，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惡魔從鏡子里沖過來，她嚇得蹲在地上，努力往墻角靠，雙手抱著腦袋，哭腔地說：“你別打我，我把你褲子弄臟了?！崩蠍瀮阂活^霧水：“干嗎打你？褲子好好的?！迸诉€是抱著頭不撒手，哭著說：“來那個了。”老悶兒這才明白是咋回事，說：“不怕，你等一會兒，我出去一趟買紙?！崩蠍瀮罕е粋€大包回來，女人還縮在墻角?？吹嚼蠍瀮夯貋?，她本能地抱住腦袋。老悶兒很納悶兒：“你咋不起來？地下多涼？”“別打我，我不是故意的?！薄盀槭裁创蚰悖课覐膩頉]打過人，別說女人了。”“你別騙我，咋能不打呢？”老悶兒有點明白了，這女人也許是被打怕了，嚇破膽了。老悶兒也坐到地下，伸手摸著她胳膊：“這怕啥，褲子臟了有空就洗洗，多大的事也不能打人啊。”女人抱住老悶兒的胳膊，這只胳膊是軟的，沒有攥拳頭，她開始相信了，哭得更厲害。老悶兒的胳膊在女人懷里，這樣他很知足了：“起來換條褲子，爐子上我煮了姜湯，熱著呢?！彼麄兙瓦@樣坐在沙發(fā)上，女人抱著他的胳膊，依偎著聊天，一直到屏幕上飄滿雪花，沒有別的。

五

老悶兒的地種上了，香菜已經(jīng)一寸高，白菜也伸出兩片葉子，他還種了十幾棵面瓜，準(zhǔn)備下雪之后放到菜窖里。他下班就鉆屋里不出來，胡子刮得勤，好像年輕了。徒弟說他工作服缺的扣子都補齊了，人也比以前和善，犯啥錯都不帶急眼的。

楊淑云每天起得早，蒸一鍋饅頭再煮兩碗粥，老悶兒吃完飯樂滋滋地上班走，臨出門囑咐她：“少和鄰居打漣漣?！睏钍缭婆恐皯敉饪?，都是退休的老頭兒老太太，有的領(lǐng)著孩子，有的圍坐在大樹底下或者樓頭影子里。他們走得不急不慌，沒有面相兇惡的。過了一周，她在屋里實在沒意思，看看外面，連狗都沒有，哪有吃人獸呢？她照照鏡子，一身干凈的工作服，和這個家屬區(qū)很搭，就出去了。她沒敢找人說話，沿著樓群走，就看到了柳樹下那個秋千。呀！工人可真閑，誰還拴個秋千。她想起土臺子村，那里沒有秋千，每個人都在找活兒干，如果看到一個大人打秋千，不得笑話死。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直到打秋千的人都走遠(yuǎn)了，秋千空下來。她小心地坐上去，一悠，人就騰空了。腳不沾地，她腦子也空了。在土臺子村這些年的委屈好像都留在地上，秋千上她只能想起老悶兒和老悶兒的家。她甚至不覺得那是老悶兒一個人的家，還有她?；谢秀便敝?，就感到老悶兒的手伸進(jìn)來，勾住她的手。是，他就這樣，勾著她的手試探。他不會刺溜一下鉆進(jìn)她的被窩，他等著回應(yīng)。他才是真正的老爺們兒，他把胡子刮得很干凈，他會久久地看她，把她看得暖呼呼的……如果一直不下來，一直和老悶兒過日子，一直蕩著秋千，那多好??！

“這是誰家來的客?。俊北R嫂和藍(lán)姐領(lǐng)著外孫子過來搭訕。楊淑云像是驚著了，一下從天上掉下來一樣。她睜開眼，停下秋千，打算趕快離開?！斑?！長得真標(biāo)致?！闭f話的是白白胖胖的藍(lán)姐，楊淑云頭一次看見這么福相的人，這樣的人看著就覺得親近，說話也好聽。“妹子這是來誰家的？”楊淑云要走，可是磨不開情面，人家喊她妹子呢。

沒過幾天，家屬區(qū)就傳開說老悶兒家來了一個表妹，模樣挺俊的。

藍(lán)姐嘀嘀咕咕，說那女人不像是老悶兒的兩姨妹妹，倒像是媳婦，誰家表妹住表哥家那么長時間？老悶兒似乎成了保密廠家屬區(qū)的頭條，三個兩個湊一起，要是不提老悶兒，就顯得落伍了。街道小吳來走訪過一次，看看屋里屋外，看看廚房，是個過日子的樣，干干凈凈的。小吳看看總是往老悶兒身后躲的楊淑云，臨走趴在老悶兒耳朵說：“人挺好的，少出門，尤其是一些老娘們兒，嘴不好?！?/p>

從那天起，老悶兒再也沒讓楊淑云出去蕩秋千，楊淑云問他：“我要是去了，你會打我嗎？”老悶兒說：“還是別去了，你不知道這的人。”“會打我嗎？”“那不能。還是別去。”沒過幾天，秋千繩子就斷了好幾截，木板也不知去向。藍(lán)姐到處嘀咕，說肯定是老悶兒做的，他那個表妹來路不明。她套過楊淑云的話，這女人說話吞吞吐吐，也不是個伶俐的主，三套兩套就漏兜了。她家在南邊，她丈夫喝大酒，往死里打她，她是跑出來的。

這些話不知道啥時候傳到派出所，有一天老悶兒家來了兩個警察，大蓋帽一進(jìn)屋，楊淑云就嚇傻了，蹲在地上，捂著腦袋說：別打我，別打我。老悶兒端上茶水，可人家不喝，只錄筆錄。楊淑云最終沒熬過盤問，說出了自己老家在磐石縣（今磐石市）土臺子村，老悶兒在旁邊急得直搓手，也是真沒辦法。警察要帶她走，說派車給送回原籍，這樣老悶兒可以從輕發(fā)落，以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的名頭交二百治安罰款了事。楊淑云哭得和殺豬一樣，她說回去也是個打死，還沒到派出所，趁警察不防備沖向一棵大柳樹。要不是沙土道滑了摔倒，那真能撞死。

老悶兒認(rèn)識片警，央求著說明天送吧，他們露水夫妻一場，咋也得買個念物，吃一頓團圓飯。警察心虛了，怕真要是出人命不好交代，當(dāng)著楊淑云的面囑咐老悶兒道：“你回去開導(dǎo)開導(dǎo)她，明天來派出所。要是她跑了，你老悶兒就按嫖娼處理，蹲拘留所，工作也得開除?！?/p>

回到家，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抱在一起。老悶兒問她：“你怎么那么愛打秋千，那是為啥呢？”楊淑云說：“和你過，我就像打著秋千，就像自己會飛，不想下來。今天要是能撞到樹上就好了，這輩子已經(jīng)值了?！彼烈幌卵蹨I：“我回去要是死了，你得去土臺子看我。墳地在北坡上，你在那給我拴一架秋千?！崩蠍瀮罕锪税胩?，說：“咱不死，不死。”

天已經(jīng)黑了，老悶兒找來繩子和木板，這木板大，能坐兩個人。柳樹上又出現(xiàn)了一架秋千，老悶兒和楊淑云就在秋千上蕩著，抱著。下露水了，他們倆抱得更緊。天快亮的時候，老悶兒說：“咱走?！彼_了自行車鎖，交給楊淑云：“你跑吧，遠(yuǎn)遠(yuǎn)地跑?！睏钍缭沏躲兜乜粗蠍瀮?，她沒想到蔫了吧唧的老悶兒能來這一手：“我沒看錯你，楊淑云這輩子都是你的人。我不要別的，把你那套工作服給我，就我進(jìn)你門穿的那套?！彼T上自行車，轉(zhuǎn)眼消失在夜色中。

早晨九點，派出所捎話來，讓老悶兒去一趟。老悶兒把家里的電閘拉下來，水龍頭下面的閥門關(guān)死，反鎖了門來到派出所。片警笑著說：“你膽子可真夠大，讓楊淑云自己騎自行車來。她要是半道跑了，你可咋整？”“她騎車來這了？”“是啊，警車剛送她回土臺子。”

老悶兒深一腳淺一腳地推著車子往回走，就像整個人踩在秋千上，他知道，他這輩子也下不來了。

（責(zé)任編輯 象話）

作者簡介：徐頗，男，1967年出生于吉林省樺甸市，現(xiàn)居吉林市。2015年開始寫作，系吉林省作協(xié)會員，省第四期小說高研班學(xué)員，吉林市龍?zhí)秴^(qū)作協(xié)副主席。有詩歌、散文、小說及文學(xué)評論發(fā)表于《紅巖》《四川文學(xué)》《短篇小說》《湖南日報》《吉林日報》等報刊。曾獲第28屆魯黎詩歌獎優(yōu)秀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