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公河訪礁

黃風(fēng)

墨滴老肥，像椰樹上成熟的椰果，咚的一聲落下來，天就伸手不見五指了。

年已翻了六七個跟斗，這個固執(zhí)的想象仍抹不掉，隔段日子就帶我去趟“彩云之南”的邊陲，有時是大白天，仿佛白日夢。墨滴落下時被拽成葫蘆狀，葫蘆把兒越拽越長，一著地就化作烏賊，張牙舞爪地吞沒關(guān)累小鎮(zhèn)。在被褥干凈、發(fā)潮的旅店內(nèi)，我與房間與房間內(nèi)的每樣?xùn)|西融為一體，房間又與旅店與小鎮(zhèn)融為一體，整個的像天地未開，一團(tuán)漆黑。

如此漆黑，我好多年沒有經(jīng)歷了。在千里之外的家中，晚上窗簾拉得再緊，城市的光也能爬上陽臺賊進(jìn)來，臥室里毛茸茸的亮。在家隔三岔五失眠的我，那晚睡得死沉。我在后來的想象中看到自己，睡相又舒暢又粗魯，每個汗毛孔都在打鼾，手臂上的汗毛被鼾息吹得連綿起伏，直到被砰砰的敲門聲喚醒。

敲門的是負(fù)責(zé)我們此行的民警小D，他說：“黃老師，起床了?！?/p>

他敲了三次，第三次才敲醒我：“嗯嗯，好的?！?/p>

當(dāng)然，這“三次”是小D告訴我的，他在旅店的吧臺前笑道，黃老師昨天累了。

街上的漆黑被攪動，分不清東西南北，攪起的冷直往身上鉆，死皮賴臉的。不由得豎起衣領(lǐng)，把脖子縮了縮。從旅店出來，我腳下半天把握不住，像穿了演戲穿的粉底很厚的朝靴，虛一腳實(shí)一腳。沿街的路燈，據(jù)說夜深人靜就熄了，凌晨再開，可到現(xiàn)在還未睜眼。

小鎮(zhèn)這樣的早晨，小D顯然習(xí)慣了，也不打手電，只管摸黑帶著我們走。央媒的高兄呼嚕嚕地拖著拉桿箱，像一早從被窩里拖出孩子去上學(xué)，孩子的后衣襟還被夢拽著，老大不樂意。從一條街轉(zhuǎn)到另一條街上，前面出現(xiàn)一團(tuán)光亮，被黑暗包裹著，影影綽綽，說話聲中夾著呵欠。呵欠聽起來很夸張，讓我聯(lián)想到河馬的大嘴。即使無飯香飄來，也能猜出是一家早點(diǎn)鋪，不過只有走近了，鋪前的路燈、椰樹與人才能區(qū)分清楚，但路燈與椰樹的頂端，仍隱沒在光亮外的黑暗中。從卷閘卷起、敞開的鋪?zhàn)永锩俺龅臒釟?，一部分在鋪前湊熱鬧，一部分向上越過屋檐化為烏有。

別人都吃米線，小D單給我要了面。我以為是手搟面，端上來的卻是掛面，手搟面根本不可能。都說云南米線好，可我就是吃不慣。小D又為我專門要了醋。我看著醋瓶上的商標(biāo)，掀起瓶蓋聞了聞，很地道，醋味兒撩撩的，像美女迎面一個飛眼勾魂。

我不禁少見多怪，這地方還吃山西老陳醋？

小半瓶醋澆上，一筷掛面熱騰騰地喂進(jìn)肚子，殘余的睡意與冷都識趣地告退了。

巡邏艇上燈火通明，民警在做最后的啟航準(zhǔn)備，綠色的甲板像鐵皮鼓嘭嘭的，把枕著瀾滄江的臂彎熟睡的碼頭踏醒了。白晝的喧鬧窸窸窣窣，開始從躲藏的旮旯縫隙爬出來。

上艇之前，也就是吃完早點(diǎn)的時候，一聲雞啼破天而起，我起初以為耳朵作怪，可稍后又是一聲，緊接著多起來。我又是“好多年沒有經(jīng)歷了”。此前，即使回到鄉(xiāng)下老家也不聞雞叫了，村里早把雞養(yǎng)成黃鼠狼拜年無望的故事，能聽到的多是狗叫聲，更多的是傍村國道上的汽車聲，“橫行霸道”的重卡駛過時碾得地皮發(fā)顫。

打頭的兩聲雞啼格外嘹亮，雞冠著火的公雞一定是站在房上或樹高處叫的，將拋向夜空的“咕咕”聲拖得老長，拋至夜空的頂點(diǎn)時，把“明”召喚出來，然后像流星又不及流星快地落下去。在我的耳道深處，好像落在了黑暗中的山那頭，或者太陽即將露面的半球狀的天外。天幕被拋過的雞叫聲扯開，安分守己的小鎮(zhèn)從黑暗中浮現(xiàn)出來，先是周邊山的輪廓，與天空區(qū)分開，天上出現(xiàn)了星辰，之前是看不到的，不知都跑哪兒去了。接著光亮從山上到山下，云影般地漫過房屋、街道、空地，驅(qū)趕著紛紛潰退的黑暗，一股腦兒地趕下江去。

原來，夜色與霧糾集在一起，所以才那么漆黑，黑暗退去時，霧也跟著退去了。

關(guān)累的傣語之意，是追逐金鹿的地方。老早的小鎮(zhèn)，還遠(yuǎn)未能稱得起鎮(zhèn)的時候，金鹿成群結(jié)隊(duì)地出沒，機(jī)警的叫聲像拇指猴在樹梢飛躥。潛伏的箭“一躍而起”，在密林中緊追不舍，一棵棵樹與未逃的鳥屏聲斂息，最終將金鹿追獵成傳說。從此，關(guān)累再見不到金鹿，隔江而望的緬甸也見不到了。綠蒼蒼的大山沿江綿延，唯有江邊偶爾閃現(xiàn)與鹿同宗的麂子，那驚鴻一瞥的身影，讓人幻想起“呦呦鹿鳴”，曾是多么野性、繁榮、詩意。

從金鹿成為傳說的那天起，曾經(jīng)彎弓搭箭的手，越來越多地?fù)纹鹬窀?，將風(fēng)浪中出沒的日子漸漸堆成碼頭。幾經(jīng)歲月更替，又由小碼頭變成如今的港口，由江邊的十幾座茅草屋，發(fā)展成一個安逸繁華的邊關(guān)小鎮(zhèn)。每天南來北往的，多是“淘金”的商人，有來自老撾、緬甸、泰國的，也有來自內(nèi)地四川、貴州、河南、江西、湖南的，還有來自浙江、福建、廣東、廣西沿海的。再就是水手，商人們“淘金”，他們跟著沾點(diǎn)金光。

與天黑時黑得快一樣，天亮起來也亮得快，此時的小鎮(zhèn)已一覽無余。街頭的椰樹，像寨子里早起的妹，還未來得及梳妝，臉上透出不好意思的羞澀。被趕下大江的黑暗，把江水大塊大塊地染成墨綠，殘余的雞叫聲飄零江中，像白色的羽毛隨波逐流。

汽笛嗚嗚響起，整個河谷都在響應(yīng)，空氣中的濕被激蕩成霧，若有陽光會現(xiàn)彩暈，毛毛地落在臉和手背上。螺旋槳翻卷著，江水興奮地沸騰起來，將巡邏艇緩緩?fù)齐x碼頭，與緊隨其后的商船順江而下。在中緬邊境夾道而行31公里，于云南南臘河口出境后，瀾滄江搖身一變?yōu)殇毓?，穿越“每天炊煙與香火一同消長”，金三角魅影游蕩的中南半島，在越南化成“九龍”撲赴大海。

河面時濁時清，翻滾了一宿的湄公河，連喧嘩聲都水淋淋的。

蜿蜒的河道要么深陷幽谷，V字形相夾的大山山色濃重，從山腳到山頂逐漸明朗了，或者逐漸黑暗了。沉積的夜霧從林中絲絲縷縷地升起，在山頂與云團(tuán)糾集了，又氣勢洶洶地壓下來，壓得河水黑森森的，不知道有多深。不時有雨滴飛下，冷不丁啪的一聲，砸在窗玻璃上，鳥屎一樣濺碎。明明隔著窗玻璃，臉上卻能摸到濕。要么河面豁然開闊，大水汪汪洋洋，將兩岸遠(yuǎn)遠(yuǎn)推開，一層層大山愈遠(yuǎn)愈淡，終至山色與天色融為一體。

沿途的雨林郁郁蒼蒼，每棵樹競相生長，樹干瘦高瘦高，好接受天空陽光的沐浴。最出類拔萃的是望天樹，頭頂一朵綠云“鶴立鷺群”。死去的望天樹，被風(fēng)雨剝?nèi)テず?，通身慘白如朽骨，光禿的枝像殘臂，挺立在眾樹當(dāng)中，非常駭眼。小D告訴我，那死去的望天樹上，樹頂端有時會站一只烏鴉。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神鳥的烏鴉，面對河中無視其往來的船只，會發(fā)出嘶啞的叫聲，提醒船們?nèi)豚l(xiāng)隨俗，別不懂規(guī)矩，至少要鳴笛行個禮。

林中的農(nóng)舍出現(xiàn)時，有的披著灰暗的茅草，茅檐壓得低低的，像破帽遮顏怕見人，有的覆蓋著鐵皮瓦，要明快輕松一些。屋頂上的炊煙，像老婆被人拐跑了，無精打采地繚繞著，掛扯在周圍的樹木上，感覺地老天荒。晚上有燈光閃現(xiàn)時，一定狀若游魂。除了散布的農(nóng)舍，還有雍容端坐的佛塔，與茅屋相比，如農(nóng)夫與披著云錦袈裟的高僧，守望著大河，等待林霧散去讓陽光照亮金頂。

我正眺望一座若隱若現(xiàn)的佛塔，央媒的高兄叫道：

“快看，快看，多酷的礁石！”

有人緊跟著響應(yīng)：

“哇，以前我還從沒有見過！”

響應(yīng)的也是同道，像高兄和我一樣隨行采訪。巡邏艇上的民警是不會大驚小怪的，他們早見怪不怪，每月都要同礁石打交道。但這并不等于他們不重視，一塊礁石就是一個爺。在湄公河跑船，誰不把礁爺當(dāng)回事，誰就會惹礁爺“很生氣”，帶來的“后果很嚴(yán)重”。

那礁石兀立在急流中，有兩層樓高的樣子，一看就是“礁老大”。尊容褐鐵似的，警告途經(jīng)的船只，“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錢。”周圍散布著嘍啰一般的礁石，大大小小，“與浪共舞”，為大王的威武歡呼雀躍。

在右面緬甸一側(cè)，礁石連著白柔的沙灘，在沙灘與岸的交接處，幾頭水?；蛄⒒蚺P，無所事事地消磨時光。一個男孩騎在一頭牛上，揮舞著一根樹枝向巡邏艇致意。把相機(jī)鏡頭拉近了，我看到男孩的表情頗有趣，額上貼著一片發(fā)白的樹葉，像涂了“特納卡”，揮舞的時候他興高采烈，鼻子都在跳舞，停下的時候冷漠陌生，好像剛才揮舞錯了，警惕地注視著我們的巡邏艇。

巡邏艇與隨后的商船放慢速度，汽笛隔空呼應(yīng)著，小心翼翼地繞過那熊立的礁石南下。我忘記這處水域叫什么了，只記得從這處水域開始，沿途的礁石多起來。后來了解到，僅從云南南臘河口到老撾瑯勃拉邦，曾有灘險139道，其中南累河口險灘、擋石攔溪口險灘、帕堆急彎夾槽險灘、擋板基巖險灘等“礙航程度最為嚴(yán)重”。礁石遍布，枯水期面露猙獰，洪水期流態(tài)紊亂，根本不把船放在眼里，曾奪走無數(shù)水手的性命。

中國商人剛踏上湄公河“淘金”時，與險灘沆瀣一氣的河道完全處于原始狀態(tài)，像野馬不識調(diào)教，再加之河道狹窄，最寬處不足20米，不少中國商船“有去無回”，不是中途擱淺觸礁，就是死魚一樣肚皮朝天地栽了。但風(fēng)險大利益也大，商人為淘個盆滿缽滿，橫下心把家底押上，水手也為多掙幾個，把命別到了褲帶上。

當(dāng)時跑船完全是賭命，除了觸礁遇險，船絞灘時也很可怕，稍有閃失就會招來慘禍。絞灘的時候，把船頭絞纜機(jī)上的鋼絲繩放下去，系在前方的石頭或樹上，然后打開絞纜機(jī)緩緩絞動，將鋼絲繩一圈一圈地拉緊，借反向力把船拖過灘去。大拇指粗的鋼絲繩繃得嘎巴響，把繩上的水繃成白霧，把黏附的雜物彈飛，船上船下屏聲息氣，提防繩斷了掃到身上。一旦斷了，鋼絲繩比惡魔附體還瘋狂，胳膊粗的樹都能攔腰掃斷，掃到人身上自是血肉橫飛，慘叫聲拋向天空，結(jié)果不是致殘就是致死。

直到2002年中國出手，先后利用湄公河三個枯水期，幫助緬甸和老撾大規(guī)模整治上湄公河航道，將接二連三的險灘變通途，湄公河航運(yùn)才得到前所未有的改善，通航期也由半年延長至全年，不再受季節(jié)限制。中國商船與日俱增，由最初的十來艘增至100多艘，噸位也由六七十噸提高到300噸左右。如今，在緬老泰三國交界的水域，站在金光燦爛的金三角大佛下眺望，中國商船從上湄公河下來，不用辨別船頂上的國旗，一看那牛高馬大迎風(fēng)劈浪的陣勢，即可斷定來自哪里……

太陽未拋頭露面之前，礁石都水淋淋的柔滑，全無烈日下的粗野。特別是一些鮮見的白礁石，簡直溫潤如玉，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礁后”，漂亮極了?？商栆怀鰜恚舾山甘系乃?，就又“原形畢露”。

此時太陽已經(jīng)出來，天地完全換了個樣子。

河下河上野性十足，水野、礁野、山野、風(fēng)野，連天上的鳥叫聲都野，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被風(fēng)浪淘得千瘡百孔的礁石，顏色大多褐鐵似的，或如剛出爐的焦炭，要么孤零零立著，要么肆意地散亂一片，要么成群結(jié)隊(duì)地麇集了。吃水之處浸下一道白帶，河水上漲時被淹沒，河水落下去又露出來。露出來的時候，讓我也野性十足，看到的不再是礁石，而是柔美的身段，那白帶一束的蠻腰間，應(yīng)該有個打釘?shù)拿滥殹?/p>

每塊礁石我行我素，一塊是一塊的長相，即使同一塊礁石、同一片礁叢，從不同的方向、不同的時間、不同的距離去看，面目也不一樣。前看如金剛怒目，后看如厲鬼猙獰，早看像村姑浣紗，晚看像老翁濯足，遠(yuǎn)看似群牛戲水，近看似草莽嘯聚，怎么看都別有意趣。有的礁上荒草叢生，有的礁上長著一棵樹，有的落著白花花的鳥屎。但大多光禿禿的，被水薅得半毛不存。這些千奇百怪的礁石，水手習(xí)以為常，卻又不敢輕慢，哪怕是“浪里白條”，也切忌自以為是，否則有天站到太陽下，也不會有身影了。

在湄公河跑船，戲稱“石林中穿行，沙灘上漫步”，河道很難捉摸。你以為漲水時好跑船，恰恰是漲水時更危險，原來露頭的礁石也潛伏到了水下，一走眼就上當(dāng)受騙。在別的地方跑船是舵把子，到了湄公河也得當(dāng)小小，老老實(shí)實(shí)再從頭學(xué)起，否則“寸步難行”。霸道的船老大會慢慢傳授給你，什么“背腦水、披頭水、眉毛水”，什么“花三埂四泡八尺”。一如當(dāng)年師傅傳授自己，船老大講得事無巨細(xì)，說“花水”像剛開的水，是耍嘴皮子的水，切莫走船。說“埂水”是埂狀的水流，出現(xiàn)在深潭與淺脊的交界區(qū)，能走船但要小心。說“泡水”比前兩種水都深，像水大開了一樣，走船自然不在話下，可也大意不得。其中“泡水”，又分枕頭泡、分界泡、攔馬泡、分逕泡，還有上泡、下泡，這泡那泡的多了去。

講的次數(shù)多了，再講完的時候船老大就會問你：我講得怎樣？

你一定要豎大拇指：好啊，這個！

船老大便樂得嘴呲了：那你還不“紅?！彼藕?？

你也一定要樂得嘴呲了：伺候伺候，我這就給您拿去。

老A就曾給船老大無數(shù)次拿過“紅牛”，用他自己的話說，當(dāng)年若無師傅悉心傳授，他早滾回老家了。他來時的那點(diǎn)本事，在老湄眼里根本不屑一顧，像從耳背后掐了根毫毛，噗地努嘴吹了。

老A瘦精精的，像船上探水的花竿，營養(yǎng)都養(yǎng)了眼睛，灼得發(fā)刁。尤其是站在駕駛室輪舵前，盯著窗外駕駛的時候，目光鷹喙般地帶著鉤，河面有一點(diǎn)“異樣”，就會撲下去叼起來。他是此次隨行的幾艘商船中一艘的船長，從他和他師傅一樣成為船老大的那天起，他就管湄公河叫老湄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是喜歡這樣叫，像碼頭拜把子弟兄。

巡邏艇與商船一起停泊后，小D帶我去見老A，老A正在船后小甲板上，拿水盆澆兩只腳，不知腳上沾了什么。每澆一次，就啪嗒啪嗒拖板，孩子般地耍耍腳趾頭，看澆干凈沒有。一見小D趕緊丟掉水盆，喊廚娘拿來幾罐泰國“紅?！保蜷_兩罐給我和小D。說他們跑船人，大都喜歡喝泰國“紅?！保袄Я死哿恕贝狄还揲L精神。

老A原在長江上吃水飯，多年前聽說湄公河跑船掙錢狠，就與幾個弟兄跑來了。來之前躊躇滿志，只想著長江比湄公河大，長江闖蕩出來的，到湄公河跑船還在話下？卻沒想到，來了跟著船老大一下河眼直了，這還叫河??？礁石數(shù)不勝數(shù)，險灘一個接一個，和長江跑船完全兩碼事，他那點(diǎn)本事羞人。見他瓜兮兮的，船老大指著遠(yuǎn)處一叢礁石笑道，你瞧那上面是什么？他先沒看到什么，只看到白浪淘著礁石，嘩地涌進(jìn)百孔千瘡，又嘩地帶著白沫退出來，一個個漩渦從河底冒上來又卷下去，人掉進(jìn)去立馬涮了重慶火鍋。

待他看清是一艘船后，船老大告訴他，那是漲水時候觸礁，水退后卡在那里的。

被卡的船，船篷早不知去向，船身被泡曬得慘白，像具掀了蓋的棺材。是一艘湄公河上常見的，他后來熟識的老撾“黃瓜船”。船老大說那船沒人管，一定是人歿了，這河上的老百姓迷信得很，連船也不要了。說著跺跺船甲板。說這河下的死鬼多了，有時能看到村寨里的人，由巫師帶著在河邊祭奠。船老大剛來的時候，河況比他來時還差，從關(guān)累下來的船，有一半中途出事，天崩地裂時，能把船一折兩截。

老A感嘆道，老湄比長江孬多了。

長江跑船跑得人心平氣和，三五年可成就一名船長，湄公河跑船跑得人脾氣暴躁，要成就一名船長至少得七八年。在湄公河跑船無巧可討，而且也不敢討巧，只有將“山形地勢、河水流速、水深水淺、礁石位置爛熟于胸”，成為一張活地圖才能勝任角色，尤其是當(dāng)船長的。換句時髦的話說，就是跑船要有“船體感”，人、船、河融為一體。

老A曾跟隨的船老大，就是他們公認(rèn)的一張活地圖，可惜后來出事了，為救一個毛嫩的水手，不慎夾在船和礁石間，給活活夾死了。那小子原在碼頭當(dāng)搬運(yùn)工，上船不足半個月，正站在船邊看“泡水”，被一泡從天而降的鳥屎砸入河中。船老大跳下河去救，結(jié)果被夾得滿口吐血，弟兄們眼睜睜看著救不了，等救上來已斷氣。船老大遇難后，那救下的船員也走了，湄公河成了他的傷心地，哪怕回去撿破爛也不干了。最初幾年，每次跑船路過出事的地方，他們都要向水中拋食，祭奠一下船老大。后來整治河道，那處礁石給炸了，變成一片汪洋，只能辨別個大體位置，現(xiàn)在大體位置也不辨了。

但船老大遇難的慘狀，老A到現(xiàn)在也抹不掉，一想起來就起醭。他害怕想起來，尤其是在船上，一想起來就壓下去，使勁地壓下去，擔(dān)心一路疙疙瘩瘩，發(fā)生不吉利的事情。那天就是如此，他突然把話斷了，像用牙扯斷一團(tuán)線，將注意力轉(zhuǎn)向別處。

一艘老撾黃瓜船馬達(dá)突突地駛過，船頭插著高高的竹竿，竹竿頂端懸掛的紅藍(lán)白三色小國旗，像歡快的手帕迎風(fēng)招展。

黃瓜船有三四米寬，二三十米長，覆蓋著綠色的船篷。船兩頭翹起來，狀似一根老黃瓜。但真正的黃瓜船小多了，是一種獨(dú)木舟，用原木掏空制成。緬甸的果敢過去就造，薩爾溫江上常見。黃瓜船跑得快，透過毫無遮攔的窗口，可看到船上滿載的貨物，有活豬活牛，或者空蕩蕩的只兜一船河風(fēng)。赤膀的水手趴在窗口上，一張臉上煳巴了的陽光一層一層，他要么隔著水面漠然地看你，要么沖你友好地一笑，露出滿口白牙。

那是一艘下行的黃瓜船，屁股后面的浪涌向兩岸，到了岸邊盡管明顯減弱，仍將我們停泊的巡邏艇和船蕩得一漾一漾。水親吻著船幫，船卻傻乎乎的，像個半輩童身的老水手，臉被嘬得起了油皮。與上游下來的其他黃瓜船一樣，老A說它不會走得太遠(yuǎn)，到達(dá)金三角水域之前就靠岸了。我們的巡邏艇也差不多，到達(dá)金三角水域之后掉頭返航。但老A他們的船還得走，在金三角大佛的目送下，前往目的地泰國清盛港，在那里一如往常把貨卸下，再把要裝的貨裝上，不日打道回府。

老A的目光像魚中鉤了，被老撾黃瓜船越拖越長，直到看不見了才收回來，轉(zhuǎn)而笑嘻嘻地看著我，欲說什么又沒說什么。大河茫茫，閃爍著陽光，像撒了一河的針。老撾黃瓜船遠(yuǎn)去的河路，我們下去的時候也要經(jīng)過，返航的時候還要經(jīng)過。在隨行采訪中，我像船家一樣，也努力尋找“船體感”，將要采訪的人、船、河融為一體，盡可能采訪“深”了。

也就是說，我此行訪人訪船，也訪河訪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