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的風(fēng)雨,把門外烏桕樹上的白子吹落了一地。抬頭一望,留在樹枝上的小果子已經(jīng)不多了,一樹的鳥兒也不見了蹤影。
入冬之后,烏桕的紅葉落盡,露出滿枝頭細(xì)圓的蠟果,像開了一樹白色的碎花。整天都有鳥兒在上面啄食、嬉鬧,扯著各種調(diào)門兒唱歌。偶爾訪問的鳥兒很多,有烏鶇、灰椋鳥、喜鵲、白頭翁、繡眼等等,常住客是一群小山雀和不久前剛來的一只白鷺。小山雀最調(diào)皮,總是選最柔軟的枝條,玩“倒掛金鐘”。它們隨著細(xì)枝的搖蕩,仰起頭,一下一下地啄食小果粒。這棵烏桕樹,是幾十只鳥兒整個冬天的糧倉。大寒那天,樹上還剩下一半的果子。我本以為,鳥兒們吃到春天,是完全足夠了。誰知道,才四五天,果子竟然落盡了。樹上一只鳥兒也沒有,連那只一動不動的白鷺也飛走了。冬日將盡,我才真正感受到天地的蕭瑟。無邊的寒冷中,有著一種空洞的寂寞。
沒有了果子,沒有了鳥兒,卻不知道從哪里飛來一只蜜蜂,從我耳邊嗡嗡飛過去,圍著烏桕樹轉(zhuǎn)了一個圈。蜜蜂不是冬眠了嗎?這一只怎么跑了出來?現(xiàn)在能有什么花呢。我沿著小河走過幾圈。只有幾株蠟梅開著花。茶花才含著花骨朵兒,枇杷樹的花已經(jīng)謝了。天陰陰的,溫度又是這樣的低,蜜蜂出來做什么呢?我跟著這只蜜蜂一路往西北走過去。
蜜蜂飛了沒多遠(yuǎn),從一扇開著的窗戶,飛進(jìn)了一幢紅磚房子里。這曾是村中最美的一幢房屋,現(xiàn)在荒著。我在門外站著,心想,如果再有一些蜜蜂飛進(jìn)飛出,就能確定它們是住在這里了。
這房子紅磚紅瓦,從墻壁到屋頂,都爬滿了爬山虎。門前院子里栽著薔薇、風(fēng)車茉莉和荼蘼,都是喜歡攀爬的花。院子是用木頭和竹籬笆圍成的,經(jīng)過多年的生長,整個籬笆墻已成了花墻。特別是春天,老人小孩走到這里都會停下腳,半天不肯走。到處都是蝴蝶和蜜蜂。
矮矮的院門是木柵欄的,雖然關(guān)著,也只是一個象征。什么都擋不住。院子里沒有任何打理,雜亂無章地堆著一些石頭。大大小小,各種石料都有。有些裁剪過,有些雕刻過,不過都沒有成形。只有一只雄鹿是已經(jīng)完工的雕塑,可惜斷了一根鹿角。
我和院子的主人隔著柵欄門說過一次話。他戴著一副方框眼鏡,目光很柔和,臉圓圓的,一頭亂發(fā),看上去三十多歲。上身的工作服滿是灰塵和污漬,牛仔褲因為穿的時間長了,變得藍(lán)白相間。腳上的旅游鞋大概從來沒有擦洗過,已經(jīng)辨不出顏色。
我問他院子里是些什么石頭。他用手指給我看:“這是漢白玉,你認(rèn)得。這紅、白、綠的都是花崗石。黑乎乎的是山火巖。這是青石?!?/p>
“你是雕塑家?”
“什么雕塑家,石匠。人家要什么,我就雕個什么給他?!?/p>
“他們都要些什么呢?”
“什么都有,牛啊,馬啊,希臘女人啊。有時候,也有你說的雕塑家用泥捏個樣子,讓我用石頭雕出來,也做。”
石匠笑笑,笑容很質(zhì)樸,讓人心里踏實。因為他要忙,我們沒有多說。
我住到村里的第二個月,有一天,看到他家門口停了兩輛搬家公司的大卡車。石匠要搬走了。我一想,已經(jīng)好幾年沒見過石匠了。這次來了一個多月,一次也沒有遇見過他。他要走了,我得去跟他打個招呼。
一組工人從家里搬著桌椅床柜,還有一些打包好的紙箱。另一組工人把院子里的石頭搬往另一輛車。石匠站在路邊上,沉默地看著。
“搬家啊?!蔽腋炒蛘泻?。
“嗯?!笔郴仡^看我一眼。他還是圓圓一張臉,更胖了些。幾年沒見,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禿了一半。他看我的眼神很是冷漠,甚至還有些不耐煩。我不好多說,朝他點點頭,快步離去。
石匠搬家之后,房子一直空著。房屋上的爬山虎依然茂盛。那些攀爬在籬笆上的藤蔓,花早就謝了,葉子還蓬蓬勃勃的。它依然是村子里最好看的房子,只是透著一種讓人不安的冷寂。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這座空置的房子,漸漸又熱鬧起來。不只那些沒有人照料的植物長得越來越好,還飛來了許多鳥,院子里整天嘰嘰喳喳。要是從院門外走過,腳步重了點,騰的一下,就飛起一大群鳥,在頭頂盤旋著,鳴叫著,歡騰著。偶爾還有狗和貓在里面打架。
今年元旦過后,突然來了一個工人,帶著砍刀、梯子、長竹竿、繩索等工具進(jìn)了那個院子。冬季的爬山虎,葉子早已落盡,裸露在外面的,只有它老而堅韌的藤蔓。工人把墻腳的粗藤一根根砍斷,又用長竹竿上的鉤子把墻上的細(xì)藤扯下來。這是一個不小的工程,工人花了三天時間才把所有的爬山虎清理干凈。接下來的兩天,他又把院子四周的籬笆墻砍倒。薔薇、風(fēng)車茉莉和荼蘼織成的花墻也完了。房屋像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赤裸裸地站在陽光耀眼的冬天里。
工人的活兒差不多結(jié)束了,他的面前一片空曠。從馬路到這幢房屋,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覽無余。中午時分,陽光正好。工人吃過自己帶來的飯菜,從保溫杯里倒了一杯熱茶,一口喝下去。他拆了一只大紙箱,鋪在院子里的空地上,仰面躺在上面,屈起一只胳膊枕住頭,蹺著二郎腿。腳尖如雞啄米一般,一點一點地晃蕩著。我聽不見,不過我大概能想到,他嘴里一定輕哼著一支小曲,腳尖在打著節(jié)拍。一種郁郁寡歡的失落和另一種坦然的幸福,同時擊中了我。
工人再也沒有來。什么人都沒有來。房子依舊空著。鳥兒還是來,不時地有各種各樣的小蟲子飛舞著。蜜蜂又多了好幾只。我竟然習(xí)慣并喜歡上了陽光朗照在這幢房子上的樣子。
選自《解放日報》
2021年2月25日
賞析
無法想象,如果地球上沒有了蜜蜂,會有多少草木失去生命。如果人類在地球上消失了呢?地球一定不會是現(xiàn)在的樣子。更好了,還是更糟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地球上應(yīng)該不會再有一種生物,像人一樣,爭占中心位置。
本文作者申賦漁旅法多年,是位細(xì)膩敏感的寫作者。他特別善于捕捉生活中的細(xì)節(jié),不論是觀察人還是自然。石匠在的時候,院子里有他工作的身影,雕塑家也好,單純的手工業(yè)者也罷,勞動的樣子才是人類的本色。這是自然賦予生命的權(quán)力,就像每只蜜蜂的奔波。石匠走了,房子空了,可鳥兒仍在唱歌,蜜蜂又開始勞作。正如海明威的小說題目,“太陽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