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黃俊
家園與烏托邦
編者按:疫情讓整個世界戛然而止,社會經(jīng)濟、產(chǎn)業(yè)結構、生活方式等等面臨的劇變都將對城鄉(xiāng)形態(tài)發(fā)展、房地產(chǎn)和設計領域產(chǎn)生前所未有的影響。我們該如何調整設計思維,如何發(fā)揮設計的作用,如何重塑家園的未來?
白馬與烏托邦,這兩個聽似陌生卻又無時不在的圣潔存在,將作者的思緒一步步拉回烈火催進的年輕時代。
作者通過回顧多年來思維意識的變化,尤其是二十余年職業(yè)歷程的體會,思考城市、建筑、藝術、環(huán)境與社會發(fā)展和生活追求之間的關系,進而探討如何重塑偏離正軌的未來,構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家園。
文章以職業(yè)設計者的發(fā)展歷程為時間引線,圍繞國內國際社會演進中的一系列重要節(jié)點展開,尤其是一些筆者親身經(jīng)歷的鮮為人知的項目與事件,通過新穎的文體與視角,引發(fā)讀者的反思與共鳴。
這是一篇把情懷融于作品與故事的開放式討論。是給與業(yè)內外人士,尤其是設計師、開發(fā)者、決策者,以及繼往開來的學生群體,一些有益的提示和建議。
文章共分為八個章節(jié)。本刊將分為若干期連續(xù)登載,力求還原作者在疫情最嚴重時期 (2020年3月底至6月初) 的日常生活寫照和完整思考脈絡。本篇介紹了作者初遇白馬的經(jīng)歷和對心中烏托邦的執(zhí)著。
家附近的野徑
席卷全球的疫情給整個人類社會帶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顯而易見,不斷暴露的諸多問題緣于人類對社會、經(jīng)濟和環(huán)境問題長久以來漠視的積重難返。在過去的幾個月里,各國都疲于在微觀范疇制定、出臺應變策略,不少顯然不可持續(xù),甚至相互矛盾。人類作為整體,有必要借此機會,從宏觀角度,以一體化思維,重新審視、定義和改變生活態(tài)度。
四個多月以來,與半旁觀半經(jīng)歷的絕大多數(shù)人不同,我的直觀體會是一直“在經(jīng)歷”。疫情在中國和世界范圍內的傳播讓我的心情一直很沉重;作為專業(yè)人士,我也在努力觀察和思考不斷暴露的問題背后的原因,和可能的答案。我的特別身份————微觀建筑師和宏觀規(guī)劃師、社會公益者和私營企業(yè)家,跨越東西世界的理想主義者和現(xiàn)實主義者,讓我始終處于多重矛盾的煎熬里,但也讓我享受到上下求索、披荊斬棘,繼而突破重圍的興奮與愉悅。
在英國鄉(xiāng)間兩個多月的隔離生活,給予我多年來渴求的慢步深省、靜心回顧的機會。這段時間完成了幾個回顧式的約稿和訪問,不時讓我邂逅曾經(jīng)的場景和思想。而經(jīng)常在鄉(xiāng)間散步的體會,特別是和一匹白馬達成的默契,讓我聯(lián)想到勞倫斯的小詩《白馬》和一本喜愛的經(jīng)典老書《 No Place Like Utopia》,以及年輕時對理想社會的展望。天真卻又執(zhí)著的關于“改變社會“的使命感其實一直都沒有變,意識到這一點讓人釋然。
白馬是一個引子,她的純凈與圣潔忽然從煩囂和混沌的現(xiàn)實洪流中把我拉上岸,讓我一點點回顧反思我對理想、田園、和諧的烏托邦的理解進程,以及社會對它們的誤解。
坦率而言,如果沒有這次疫情,我不會在這樣疾走的時段有放慢腳步的機會,不會在如此偏僻的鄉(xiāng)間小徑漫步繼而邂逅白馬,也就更不會有靜心回顧、繼往開來的可能。
鄉(xiāng)間一隅,鳥語花香。居家太久讓人失去時空觀念,日復一日幾乎同樣的生活讓 “正?!钡暮x變得模糊。史無前例的隔離讓所有人,不分貧富貴賤,都過上大致同樣的生活:同樣擔憂、同樣受限以及同樣的節(jié)奏。有時我甚至恍惚覺得,眼前的世界似乎有烏托邦的雛形 。
比起住在倫敦城里的人,我們真算幸運,每天還能在鄉(xiāng)野自然里散步放風。 為了避免和外人接觸,每個人都會選擇偏僻的小路和鮮有人至的野徑。如果不是疫情,這些路徑定是人們永遠不會選擇散心的地方,而路上的風景也永遠不會被邂逅欣賞;本是近鄰卻不曾謀面的人們,永遠也不可能如此親近地迎面相遇。
突如其來的變故,迫使被速度與激情捆綁的人們放緩腳步,放眼身邊的微觀世界。人們探究路邊和原野里的花草,感受平凡原始的生命,感受慢生活。前所未有的物流困難導致短暫的食品短缺, 聰明的人開始采擷可食的野菜,參照古法烹飪。幾乎一夜之間,每個人都開始討論在花園里種菜養(yǎng)雞,回歸自然的生活。
馬場旁的無名小徑
白馬與“另一個世界”
反常的人類節(jié)奏自然給野生世界帶來困惑和不安。老橡樹上的松鼠下來的的次數(shù)明顯變少,被隔離在家的人們驚擾躲藏在樹上。鳥叫聲格外響亮,定是不習慣整日居家的人類,更擔心剛孵化的雛鳥的安全。路上不時會碰到驚慌失措的松雞、野兔和小鹿,狐貍卻老練許多,它會沉著地審視,然后從容地鉆進蒿草里。日復一日,天空出奇地藍,然而油畫般和諧的風景里,始終彌漫著異樣的張力,似乎危機四伏。
不知多少人和我一樣,為打破這既有的、未知的、本不應有我們參與的另一個世界的和諧感到歉疚。眼前的世界原本是自然與人長久磨合達成的妥協(xié),卻又忽然被人類單方面毀約。整套秩序要因人而變,然后等人類回歸他們的“常態(tài)”時,再隨之而變。人與動物究竟應該各自安好,還是像最崇高的烏托邦里和諧無驚地共處,取決于兩者之間是否能夠建立真正的信任。
散步的路上有段無名的小徑,一側是開闊的原野,一側是界定馬場的綠植,綴滿野櫻花和勿忘我。馬場里只有一匹白馬,總在遠遠的馬廄附近低頭吃草。有次路過時夫人向它揮手打招呼,沒想到它竟從百米外走過來。我們拔了些肥碩的野草野花喂它,它靜靜地咀嚼,一直看著我們的眼睛。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幾乎每隔一兩天就會走那條路,順便看看它。沒過兩三次它就熟悉了我們的聲音,甚至腳步聲,遠遠地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有時甚至會欣然地到我們見面的豁口等侯。
白馬尤其喜歡樹蔭下油綠多汁的野蔥,想來肯定比貼地的牧草美味很多,我們就特地在周邊采些喂它。每一次它都會邊細嚼慢品,邊靜靜地凝望著我們,眼里浸滿寧靜與安詳,交織著欣喜、愜意和信任。西斜的陽光從它身后漫射開來,彌散柔柔的金光,真是四五月里最美的景致。我們離開的時候它會扭過頭目送一會兒,后來也領會我們的揮手道別,默契地回轉身,優(yōu)雅地消融在金色彌漫的綠野仙蹤。
能和陌生的白馬這么快就達成如此的信任和默契,真讓我沒有想到。夕陽里的唯美畫卷讓我想到 D.H 勞倫斯的小詩《白馬》,那簡直就是在描繪我們的場景 : “年輕人走到白馬面前,給它套上籠頭;白馬默默地朝他凝望。他們如此靜默無聲,仿佛身處另外一個世界?!?/p>
白馬和年輕人的親密默契,是勞倫斯倡導頌揚的終極理想社會。在他所處的工業(yè)社會盛期,利欲熏心引發(fā)的污染、混亂與冷酷,讓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成為遙不可及的奢望。然而他并未徹底失望,小詩描繪的場景:英姿勃發(fā)的少年,高貴圣潔的白馬,駕馭激情與理性的籠頭,以及充滿神幻魅力的“另一個世界”,共同傳遞這樣的信念————保持積極向上的心態(tài),建立和諧融洽的關系,就可以達成內心向往與追求的目標。
白馬與《白馬》,讓我重溫年輕時的激情,以及那時在不斷清晰的現(xiàn)實和不斷模糊的理想之間的彷徨、迷惘與掙扎。多年以來,那份激情隨現(xiàn)實的潮汐漲落起伏,卻從未消失。我會不時審視那“另一個世界”,究竟是可達的彼岸,或只是被距離粉飾的烏托邦。
與白馬的邂逅帶來新的激勵和希望,讓一個習慣了低頭沉思的中年理想主義者,抬起頭環(huán)顧這遠不算理想?yún)s也依舊充滿生機的世界,更讓我看到斜陽芳草延伸的地平線上,原來是比腦海里更清晰的遠方,可望也或許可及的烏托邦。
十四年前的這個時候,在羅素廣場的長椅里,我激動地翻看剛從舊書店淘來的書,彼得·布雷克的名著《烏托邦是唯一》。那天溫暖異常,正午的陽光把領帶和胸口曬得滾燙。我匆匆把領扣解開,再把袖扣取下,挽起袖子,翻看一頁頁熾熱晃眼卻扣動心弦的文字。
羅素廣場, 倫敦
布雷克認為,現(xiàn)代主義運動的失敗,或者烏托邦旅程的擱淺,源自其核心動力“理想主義” 的喪失。他直言不諱地用具有“隨風倒” 惡名的菲利普·約翰遜舉例,譴責因利益而輕易放棄原則的普遍現(xiàn)象。他感慨沒人再疾呼 “拯救人類”, 而造成今日城市之混亂的罪魁禍首,又往往是當年那批號稱要致力于建設更美好人道樂土,卻背叛初衷的建筑師。
他回憶起激進、革命的年輕時代, 將“全身心投入建筑創(chuàng)作”作為人的天職和人生的意義。“我們被巨大的熱忱鼓舞; 我們下決心改變世界; 我們意識到人類面臨的各類災難,比如人口膨脹導致的戰(zhàn)爭、疾病、貧窮和饑餓;我們誠摯地堅信,現(xiàn)代建筑會改變這一切,至少會為天下寒士提供遮風避雨的居所,創(chuàng)造實用,健康、民主、美觀的社區(qū); 我們甚至相信經(jīng)建筑師之手可以消滅汽車,打敗法西斯主義,并根除疾病。我們真是充滿幻想,天真至極?!?/p>
一頁又一頁,布雷克的敘述引起內心深處那個年輕的我的共鳴。眼前車水馬龍的世界顯然比二戰(zhàn)后的境況提升許多,卻又遠未達到當初的設想。低頭把眼前的事做好肯定遠遠不夠。在回辦公室的路上我心潮澎湃————還是要保持使命感,抬起頭追尋理想。
白馬和羅素廣場的回憶,讓我再次翻看這本書。書在書架上顯著的位置,一如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十多年沒有碰它,并非因為現(xiàn)實正在繼續(xù)遠離書里描繪的愿景,而是心里的青年布雷克依舊清晰。
我和年長幾十歲的布雷克接受的教育一樣:建筑師要恪守客觀、公正、獨立的道德信條,最大限度地通過設計手段來提升環(huán)境品質。 我多年來一直努力遵循這些信條,將“意義”置于“利益” 之上。我盡力平等地對待每一個設計,拋開貴賤、風格、流派等等束縛偏見。 我依舊相信設計可以改變世界,或至少在短時間內改良社會————羅伯特· 歐文、威廉·莫里斯、奧克塔維亞·希爾和埃比尼澤·霍華德等人在一兩個世紀前做到的事,后人完全可以做得更好。然而我也和他一樣偶爾會困惑 :那些曾為之流淚的人,都去了哪里。
我曾經(jīng)問許多人:“為什么你們認為約翰·列儂的《Imagine》崇高甚至為之流淚,卻如此忌諱烏托邦?” 顯然,緬懷崇高可以緩解現(xiàn)實里的愧疚,但人們往往寧可選擇安于現(xiàn)實而非為遙遠的理想付出代價,這也是人類社會進程里最大的阻礙。對烏托邦的質疑甚至畏懼,源于長久以來對它的誤解—— ——究竟是空無幻想的不存在,還是超越現(xiàn)實卻可實現(xiàn)的目標。時過境遷,當代世界面臨的問題是: 如果遠方?jīng)]有真正 “完美的地方”,是否就該順理成章地放棄對完美的追求?
近十年來,我一直致力于二十一世紀新型田園城市的研究、思考和實踐。一個世紀前的設想在歷經(jīng)一個世紀的變革檢驗后,再次被證明是通往美好明天的正確方向。雖然理想社會不會一蹴而就,但對理想的追求正是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 誠如曼海姆所言 :“如果掘棄了烏托邦,人類將會失去塑造歷史的愿望,從而也失去了解它的能力?!?/p>
田園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