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源于文化，韻在悠閑

顏鳳儀

王稼句，蘇州人，學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著作一百余種。

唐人韋莊《菩薩蠻》詞云：“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彼逄埔院螅窠系貐^(qū)就已成為人們心向往之的詩意棲居地，讓人流連忘返。隨著江南地區(qū)經(jīng)濟、社會、文化的發(fā)展，明代中期后，蘇州成為江南的核心區(qū)域。

“蘇州雖說只是整個江南的一部分，但它具有代表性、典型性，可以說是江南文化的靈魂。”“江南才子”王稼句如是說。

蘇州，“小江南”孕育的珍寶

“談及江南，似乎大家腦海里都會有一種意象。”王稼句說。臨水的建筑，跨水的石橋，青石板和碎石子的街道，悠長而曲折的深巷，那是評彈弦索之聲作背景的城鄉(xiāng)風貌，此外，飲食、服飾、風俗、語言等，都有自己的特點，而江南的才子佳人，又讓天南地北津津樂道。然而這些仍然無法概括江南的全部。那么我們不禁要問，江南是什么？

江南是個地理概念，各時代的含義有所不同，漢代至南北朝，一般指今湖北省長江以南部分和湖南省、江西省一帶，如古詩所詠“江南可采蓮，蓮葉和田田”的江南，就不是如今的江南。隋唐以后，則多指今江蘇、安徽兩省的南部和浙江省一帶，如白居易所詠的“江南好，風景舊曾諳”，就是如今的江南了。

江南又有大小概念的不同，“小江南”的大致范圍，即如今說的長江三角洲，包括江蘇南部、浙江北部（太湖流域，杭州灣）、上海全部、安徽一部分。同時，江南又是一個文化概念，就以江蘇來說，寧鎮(zhèn)地區(qū)在長江之南，但不少文化載體不屬于江南文化，至少說是不純粹，而揚州、泰州、南通在長江之北，卻屬于江南文化，并且可以納入“小江南”范圍。

南宋以后，特別是明代中葉以來，江南就全國而言，是經(jīng)濟最發(fā)達、文化最昌盛、人才最集中的地方，故江南就成為人人為之向往的繁華地。蘇州的情形更加突出，明萬歷間，袁宏道任吳縣令，在給舅父龔仲敏的信里這樣盛贊蘇州：“若夫山川之秀麗，人物之色澤，歌喉之宛轉(zhuǎn)，海錯之珍異，百巧之川湊，高士之云集，雖京都亦難之，今吳已饒之矣，洋洋乎固大國之風哉?！薄都t樓夢》第一回也稱蘇州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人們將“魚米之鄉(xiāng)”“美食之邦”“杏壇之基”“人文之藪”“絲綢之府”“工藝之市”“水鄉(xiāng)之城”“花園之都”等，來歸納蘇州豐富多彩的文化風貌。這種獨特而壯觀的城市形象，在世界上也是少有的。

文化和地理向來不可分割?！敖献怨乓詠砭筒粌H僅是一個地理概念，更是一個文化集群。”王稼句告訴記者，文化是江南的靈魂，長期繁榮、歷久彌新，全面發(fā)展、精致優(yōu)雅。“對今天長江三角洲里的蘇州而言，既是一筆珍貴的歷史遺產(chǎn)，又是核心競爭力之所在?！?/p>

江南市鎮(zhèn)的興起，在宋室南渡以后，一般都沿著水道，這是江南水鄉(xiāng)特殊的地理特點決定的。蘇州早期市鎮(zhèn)集中在太湖下委水系，如松江、運河水系。以吳江盛澤為例，據(jù)乾隆《吳江縣志》記載，明初只是個村子，居民止五六十家;嘉靖間倍之，以綾紬為業(yè)，始稱為市;至晚明則已有萬馀家，“四方大賈輦金者無虛日，每日中為市，舟楫塞港，街道肩摩。蓋其繁阜喧，實為邑中諸鎮(zhèn)之第一”。絲織手工業(yè)的發(fā)展，有力推動了市鎮(zhèn)的繁榮，故就出現(xiàn)了江南一鎮(zhèn)可敵北方一邑的現(xiàn)象。市鎮(zhèn)的繁榮，使周邊城市的經(jīng)濟、文化地位更加突出。

“明代中葉后，蘇州手工業(yè)的發(fā)展、商品的流通，使得這個地方很快富庶起來，同時它又是重要的商業(yè)中心和商品集散地。清康熙時人孫嘉淦在《南游記》里說：‘姑蘇控三江、跨五湖而通海。閶門內(nèi)外，居貨山積，行人水流，列肆招牌，燦若云錦，語其繁華，都門不逮。工商業(yè)發(fā)展加速了城市人口的積聚，城市規(guī)模不斷擴大，康熙十三年蘇州府七縣一州人口，約一百四十三萬，嘉慶二十五年蘇州府轄長洲、元和、吳三縣人口達二百九十七萬，府城人口超過六十萬，成為僅次于北京的中國第二大城市。”由此可見，蘇州是江南城市集群中非常重要的一座城市。

蘇州的魅力，在于都市文化的繁榮

明清時期，蘇州是江南城市集群中經(jīng)濟發(fā)展的耀眼明珠。清代蘇州延續(xù)了工商業(yè)的發(fā)展勢頭，并發(fā)展到傳統(tǒng)社會的極致境界。蘇州的魅力，在都市文化的繁榮中可見一斑。

“明代中葉以后，手工業(yè)工人成為新的市民階層，代表著當時的先進生產(chǎn)力，他們與小商品生產(chǎn)者、小鋪戶商人、小商販等組合成城市經(jīng)濟活動的主體，又有數(shù)量眾多的士人、僧道、妓女、游民等，成為蘇州商市和商品的生產(chǎn)者、運行者和消費者，群體廣泛。蘇州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促進手工業(yè)生產(chǎn)中游離出新的經(jīng)濟因素，絲織、棉布整染、紙張加工等行業(yè)，勞動力已成為商品，這就是所謂資本主義萌芽。士農(nóng)工商各個階層在參與經(jīng)濟建設的同時，參與文化建設。如工商界人士的書畫收藏，促進了書畫藝術(shù)的繁榮;新市民階層的出現(xiàn)，使出版業(yè)得到空前的發(fā)展，戲曲表演也有了更廣大的觀眾。”

提及蘇州的江南文化符號，王稼句歸結(jié)為“奢侈”“時尚”和“包容”。

蘇州的奢侈之風，與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穩(wěn)定密不可分，顧公燮《消夏閑記摘鈔》說：“蘇郡俗尚奢靡，文過其質(zhì)，大抵皆典借侵虧，以與豪家角勝，至歲暮，索討填門，水落石出，避之惟恐不深。其作俑在閶胥阛阓之間，東南城向俱儉樸，今則群相效尤矣。雖蒙圣朝以節(jié)儉教天下，大吏三令五申，此風終不可改，而亦正幸其不改也。自古習俗移人，賢者不免。山陜之人，富而若貧;江粵之人，貧而若富。即以吾蘇而論，洋貨、皮貨、紬緞、衣飾、金玉、珠寶、參藥諸鋪，戲園、游船、酒肆、茶店，如山如林。不知幾千萬人，有千萬人之奢華，即有千萬人之生理，若欲變千萬人之奢華而返于淳，必將使千萬人之生理亦幾于絕。此天地間損益流通，不可轉(zhuǎn)移之局也。”

“時尚”是以廣泛的社會消費為基礎，以盛行的社會奢侈風氣作引導的。它體現(xiàn)在包括衣飾、飲食、陳設、游賞、觀覽、百工制作乃至言行舉止諸多方面，影響波及各地，引領全國時尚。張瀚《松窗夢語》就說：“至于民間風俗，大都江南侈于江北，而江南之侈尤莫過于三吳。自昔吳俗習奢華、樂奇異，人情皆觀赴焉。吳制服而華，以為非是弗文也;吳制器而美，以為非是弗珍也。四方重吳服，而吳益工于服;四方貴吳器，而吳益工于器。是吳俗之侈者愈侈，而四方之觀赴于吳者，又安能挽而之儉也。”正因為如此，一個以蘇州的觀念、風尚、意蘊、工藝、標準的物化概念，明末清初開始在全國流行，稱之為“蘇作”“蘇工”“蘇式”“蘇樣”“蘇派”等，它們引領時尚潮流，作為雅俗、高下、精弱、文野分別的一個新尺度。

“包容”是蘇州的城市精神，蘇州人的不排外是有悠久傳統(tǒng)的。南宋建炎四年，蘇州遭金兵毀城，死者近五十萬人，重建城市就需要大量的勞動力，大批移民就填補了因戰(zhàn)亂而銳減的勞動力缺口，成為恢復蘇州社會經(jīng)濟的主要動力。經(jīng)過一百年時間，新的平江大城終于初具規(guī)模，留下的紀念物，就是《平江圖》碑。明清時期，蘇州工商業(yè)移民眾多。弘治間吳寬說，南濠一帶，“四方商人，輻輳其地，而蜀艫越舵，晝夜上下于門”。雍正元年，蘇州織造胡鳳翚奏折說：“奏查蘇州系五方雜處之地，閶門南濠一帶，客商輻輳，大半福建人民，幾及萬有馀人，其間游手好閑之徒，未能安分，最易作奸。又有染坊踹布工匠，俱系江寧、太平、寧國人民，在蘇俱無家室，總計約有二萬馀人?！鼻∥迨四辍对L吳三縣詳定紙匠章程碑》說：“議蘇城內(nèi)外工匠，共有八百馀人，悉系江寧、鎮(zhèn)江等處人氏?！泵髑鍟r期，蘇州是東南一大都會，“閩商洋賈、燕齊楚秦晉百貨所聚，則雜處阛阓者，半行旅也”。蘇州外地會館之多，在全國也是少見的。迄至于今，蘇州仍是一個移民規(guī)模較大的城市?？梢赃@樣說，沒有移民，就不可能有蘇州的經(jīng)濟建設的輝煌，也不可能有這樣的巨大的社會消費。

蘇州的文化生活，浸潤在“悠閑”里

“蘇州這個地方就適合生活?！蓖跫诰涮寡?。誠然，蘇州千百年來杏花春雨、小橋流水生活環(huán)境的滋養(yǎng)，閑情雅致的文人文化的沉淀，以及經(jīng)濟生活的繁榮，讓一代代蘇州人養(yǎng)成了那份含蓄、溫潤和精致的品格，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讓蘇州人的生活變得非常悠閑。

人除了物質(zhì)生活的享受之外，生活在社會上總要有些精神支柱。蘇州人的精神生活有時是超越物質(zhì)的?！疤K州人做事情從不急功近利，如做刺繡，講究慢工細活;做家常菜，講究食材，講究精致，講究味道。舊時都是茶館書場，茶客聽評彈，有的大書能講幾個月，就得天天去聽，就像看電視連續(xù)集，一集也不能脫。這沒有悠閑的心情，自然是不行的?！?/p>

舊時蘇州人喜歡“孵茶館”，這是蘇州人“如歌的行板”式悠閑節(jié)奏的最好注腳?！胺醪桊^”的“孵”字，用得實在妙不可言，就像老母雞孵蛋似的坐在那里不動身?！胺醪桊^”并不僅僅一天的事，而是天天如此，不少人習慣固定“孵”在一家茶館里，有的一“孵”數(shù)年甚至數(shù)十年。這種飲茶風氣，與蘇州人的經(jīng)濟生活環(huán)境有關(guān)?！胺醪桊^”的主體人群，或是有薄田數(shù)畝，依靠租米可以過得很舒坦;或是有閑屋數(shù)處，租賃出去，每月都有固定的收入;或是開辦一二間門面的店鋪，自有人去料理瑣碎，無需自己操勞?？傊际撬^閑人，平日里閑著，就要想方設法去消閑。上茶館去吃茶，既可消閑，又可與社會接觸，在新聞媒體尚不發(fā)達的時代，茶館是一處傳播各種信息的場所，既有時事大局，又有社會新聞、市井瑣碎、風月情事、百貨信息等，也就讓他們懷有很大的興趣，然而談論交流國家大事，也許會惹禍，所以過去茶館里總貼著“莫談國事”的字條。

民國時蘇州茶館特別多，城內(nèi)外的較大茶館約有三十家，每家平均能容納茶客六百位至八百位，假使統(tǒng)扯有七百位，那就有約二萬個人在同時吃茶，這是非?？捎^的數(shù)目。

“孵茶館”是當時蘇州人慢悠悠過日子的常態(tài)。上午在茶館里喝茶，下午在茶館里邊喝茶邊聽書，然后洗個澡，再上小酒店里去喝一杯“落山黃”，然后才回家，明天再繼續(xù)這樣的生活?！捌ぐ?、“水包皮”，再加上茶點、黃酒、評彈，反映出蘇州人的怡然自樂。

如今，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出現(xiàn)快餐文化也就無可置疑?！艾F(xiàn)在有個流行詞，叫做‘打卡，簡而言之，就是‘到此一游‘蜻蜓點水。到博物館就在門前拍個照，甚至里面也不想去了。去逛園林，匆匆忙忙地走上一圈，真是所謂‘走馬觀花，那是領略不到園林之美的。過去的園林，游客沒有這么多，最好的逛法，就是先到茶室喝茶，到夕陽西下，沿著小徑、樓廊慢慢地欣賞，也不必將所有景點都看遍。”對于“打卡”現(xiàn)象，王稼句認為，這是時代的快節(jié)奏帶來的，不必去責怪那些“打卡”的年輕人，他們有各種渠道去獲取相關(guān)信息，但沒有悠閑的心情，那是看不到“舊時月色”的。“在蘇州生活，就是要慢慢享受、慢慢欣賞。當年與陸文夫先生吃飯，常常十一時半坐下來，要到四時方才席散離開。蘇式的精致生活，要慢下來細品?！?/p>

如今的蘇州，城市建筑日新月異，人口密集，交通便利，呈現(xiàn)在世人眼前的是一個工業(yè)化水平極高的城市。縱使千百年過去，蘇州這個“現(xiàn)代江南”的生命力，依然旺盛，而蘇州人的“慢生活”卻始終貫穿于街頭巷尾的市井煙火之中。

談及江南文化的研究，王稼句說：“江南文化是客觀存在，關(guān)于它的研究和描述，很早就有人做了，并且出了不少專著和叢書。如今重提這個話題，就是要做得更全面、更系統(tǒng)、更深入。這不能只依靠本土學者，因為方法、視角和知識構(gòu)架等都很有局限性。在我想來，江南文化是一個整體，因此在研究上要有高度，要作全面觀照。蘇州雖是一個典型，但不能替代整個江南文化，江浙滬皖各地都有代表性的文化載體，需要去作全面的反映。在研究基礎上作文化描述，才是科學的，描述是普及的手段，但必須有它的學術(shù)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