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忘錄（十二首）

袁偉

之字形樓梯

伸出雙手，給

彼此一個深情擁抱

之字形樓梯

讓兩棟房子摟成一體

熱戀的人來后

就把鴛鴦二字當作粘合劑

時間越久，在此間

相擁的磁力越牢不可分

沒什么能挽留

從樓梯上路過的光陰

素描或攝影

都只能定格某個瞬間

一種建筑所表達的風格

太過單調(diào)。之字形

像一句互文

有助于疲勞后的審美

瓦楞

一片挨著一片

黛瓦，堆疊出木房子

特有的鱗甲。炊煙

與睡夢都在其庇護之下

壟溝里，生長過許多

不同習性的作物

雨雪、陽光，以及鳥鳴聲

都曾被揀瓦匠采摘過

瓦楞草選擇落腳

哪家屋頂，與貧富無關(guān)

它們靠一層薄土安身立命

演繹了莊稼人的一生

制式統(tǒng)一的瓦楞板

缺少幾分匠氣。蓋在

老房頂上就如同

戴了一頂不合身的帽子

內(nèi)六角扳手

螺釘嵌入孔內(nèi)

將某些不穩(wěn)定因素

緊緊縫住。扳手

的臂力遠勝于血肉之軀

實驗儀器的關(guān)節(jié)

多呈內(nèi)六角形。治療

它們內(nèi)部的病變

要用不同型號的手術(shù)刀

揣幾把內(nèi)六角扳手

就干起檢修的老師傅

像一個赤腳醫(yī)生

望聞問切卻不在話下

左右擰動的力

來自于杠桿原理

而松緊調(diào)節(jié)

自有它內(nèi)在的乾坤

吐煙圈

通往睡眠的小路

過于崎嶇。往往需要

點幾根煙充當扶手

鼾聲，才能順利抵達

時間近乎停止

煙圈產(chǎn)生的渦旋力

像一根臨時發(fā)條

讓局部空間得以重啟

愁思太多，眉宇間

便多了幾把鎖

一根煙的作用僅在于

將某些事短暫地貼上封條

煙圈，就如同魚

吐出的水泡。抽煙的人

也渴望換一種呼吸

才用嘴趕制供氧氣泡

廢橋取道

廢棄二字，讓石橋上

的時光變得斑駁

無論以什么方式路過

都要借用幾分勇氣

只有加快腳步，才能

甩脫內(nèi)心的晃動

與不安。河水沖擊著橋墩

讓人產(chǎn)生一陣斷裂感

石橋的位置，被桃花汛

逼退到半山腰

在一次又一次忍讓中

拱形活出了新高度

墜水的人，像塊石頭

沉下后再沒有回音

沿著河岸逆流而上的喊魂

是刻舟求劍的另一版本

打鐵花

高于熔點的煅燒

賦予廢棄鐵料以新生

鐵素液化后

在夜空中綻成焰火

打鐵花的藝人

早已把余生熔進鐵水

火雨鐵花，讓生活

具備了璀璨的可能性

喜歡仰望星空

目光中就會盛滿螢光

鐵匠們用疼痛喂養(yǎng)

的藝術(shù)，讓節(jié)日暫時脫貧

鐵樹的花期很短

幾秒間，火星便如花瓣般

落滿水面。種樹的人

習慣用微笑厚葬每一次凋零

臺簽

名字總是先于你，端坐于

某個座次。很多時候

你一再追問自己

誰才是應(yīng)邀出席的那位

臺簽上的黑體字

是一件參會服。環(huán)肥

燕瘦，全憑唇齒間

蹦出的詞語悉數(shù)作評

在臉盲癥高發(fā)

的時代，誰是誰已不重要

桌上有放大版的名片

為所有的形象精確代言

散會后，你用分身術(shù)

與臺簽上的人互換人生

他替你四處奔波，而你自己

則駐足于一杯茶的余溫

來鶴臺廣場

古典音樂聲中，一群仙鶴

正舒展羽翅。他們在夜色里

輕輕起舞———試圖抖掉

白天覓食途中所積攢的疲累

被嚴寒幽禁許久的夕陽花

再次綻放于廣場四處。在她們身上

我看到了經(jīng)年后的自己

而舞蹈，是我們?nèi)计鸬囊欢洋艋?/p>

揮長鞭的老人，在空地上

反復地抽打空氣。按說

他已經(jīng)過了嬉笑怒罵的年齡

但每揮一鞭，我都還能聽到暴戾

在路燈下黃袍加身

就會變成這個季節(jié)的土皇帝

每撕一張日歷，就相當于

我又翻了一個牌子，召春光侍寢

馬來酰肼

具備智能識別和

精確打擊功能，試驗田里

沒有哪棵雜草能逃過它的慧眼

在煙草摘心過程中，它是

一把激光手術(shù)刀。

為徒長的植株做完無痛切除

如果它同樣適用于人體

所有負累將從肉身悄聲脫離

而生命更新，打開另一個版本

哪敢肆意妄為，畢竟作物

也要遵循它們自己的生命法則

若幫一朵花留住春天

我就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

千金子

很多時候，我也很任性

這你都知道了

故意把你留到最后

并不是因為我有多么拜金

相反，我是出于鄙夷

想看看你在金色的稻浪之中

會不會放下自己的身段

你也見識到了，很多時候

厚重和積淀無法量化

一顆稻子就能蘊藏幾個季節(jié)

因此，請收起你的金貴

這片實驗田，從來不會認可

未經(jīng)科研求證的自我吹噓

此外，我們手中的農(nóng)具和藥劑

也將修正你

把頑固當成頑強的謬論

廢紙簍

白紙變皺，在孤燈下

畫出一條拋物線。墜落中

它用藏在體內(nèi)

的漣漪，抵消力的沖擊

此刻，廢紙簍是

縮小的籃筐。所有躍然紙上

又被揉捏成團的思緒

逐漸矯正你投射的精度

落在簍外的廢紙，屬于一種

溢出物。你只好停下筆

像關(guān)水龍頭那樣

擰緊某根觸發(fā)表達的發(fā)條

與廢紙簍對視久了

你已習慣把它當成一口礦井

皺巴巴的紙上，偶爾

堆著你徹夜尋找的碳素

備忘錄

外婆癡呆多年，她的記憶曲線

被時間拉抻得筆直。而腦海

的某片海域，也失去原有的活力

每當面對生離死別，她卻會

變成一個備忘錄，嘴里反復列出

一路上必需的路費、干糧和水

或許這種反差，是她與生命

達成的某種交易。為了清醒地再愛一次

她一再簽下不平等合約

臨走前的半截時光里，她似乎

終于無力再愛，把內(nèi)存徹底清空

包括自己一生的潮漲、潮退

清明，我跪在外婆的墓前。墓碑上

眾多的名字，讓我突然明白

我們依然生活在她的備忘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