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一柯
1.第一個夜晚
“風聲斷,雨聲喧,雷聲亂,樂聲闌珊,人生吶喊,都道是大雨傾天。”
我和顧清恒到戲樓的時候,戲臺上正唱著這一句,我不懂戲,顧清恒告訴我這便是大名鼎鼎的《鎖麟囊》,是關(guān)于報恩的故事。
這戲樓的規(guī)矩很奇怪,看戲得先上塌,半人多高的貴妃榻,好大一張,正對著戲臺,供人閑閑地半躺著。我和顧清恒毫不扭捏地脫鞋上塌,尤其是我,還佯裝鎮(zhèn)定地瞇眼看著戲臺,不管心里已經(jīng)翻涌起隱秘的風雷。
天氣濕冷,顧清恒的額角有一小撮頭發(fā)沾了雨水,黑得更加深沉,我的余光在看著他的側(cè)臉,腦海中浮現(xiàn)的卻是剛剛進門時被服務(wù)生接過的長柄雨傘,垂在大廳一角的朱紅色鑲墨色漆邊的傘架上,此時底下肯定汪起一灘水。
失神之間,并未發(fā)現(xiàn)身旁的顧清恒正悄無聲息地湊近,“誒?”待到凝神細看,他的眉眼已經(jīng)近在咫尺,眼神里一如既往地含著光,像是記憶中遙遠的星辰。
我其實不知道為什么我們會來看戲,我們都不是戲曲愛好者,平時最常聽的是流行音樂,最近一次我和顧清恒分享的歌是一首粵語歌,那天我在出租車里聽到,依稀辨出些歌詞,聽歌軟件識出歌名叫《Dancing With The Devil》,我把歌詞中的“靠緊片刻,合葬一時,會越來越美”一句摘出來發(fā)給了顧清恒。
隔了好一會兒,他回了信息,當時我正匆匆下車,手機里跳出他的信息,只有簡單的一個字:好。
我握著手機,在小區(qū)外面的便利店買了煙和打火機,然后坐在路邊的小花壇邊點煙。低頭之際,一輛共享單車突然停到我身側(cè),騎車的人離開得急,隨手把車架在了花壇邊,順著看過去,這一片停了很多這樣的共享單車,沒有章法地橫陳著,構(gòu)筑成一塊小型廢墟。
我不會抽煙,點一支煙無非是因為無聊,因為不想回家,因為不知道如何來面對顧清恒的那一句“好”。
我們都不是善茬,習慣了惹事后跑掉,也習慣了把燙手的山芋再推回去給對方,甚至還對這樣的習慣樂此不疲。
就像此時,我和顧清恒表面上安安靜靜地躺在榻上聽戲,但實際上兩個人都在同心里的那點渴念角力。我覺得,他大概很快就會側(cè)過身來吻我。
風聲斷,雨聲喧,雷聲亂 ,世事多艱,不如接吻。
相識多年,這是我們之間的第一個吻,發(fā)生的瞬間,我想起了很多事,包括曾經(jīng)對彼此說過的狠話,恨不得撕碎對方的時刻。同時也有溫柔的片段,比如在我結(jié)婚的前夜,他來我家樓下與我話別,“再見”說完后我分明看到他站在路燈下,用唇語說“我愛你”。
我們沒有看完那場戲就提前離場了,門外仍下著傾城的大雨,但我們忘記帶回那把長柄傘。
分別時我轉(zhuǎn)身又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仍明亮如星。
但哪里有星,這夜晚漆黑仿佛末世,根本沒有星辰。
我知道,顧清恒,我們良時已盡。
這樣想著,我悲傷地從夢里醒來。夜還很深,夢里的唱詞似乎還在耳畔游離,我花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原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2.第二個夜晚
休假的前一天晚上,我折回公司取一盆植物,那是一盆照顧了大半個月的水仙,已經(jīng)隱約看見抽出細細的花苞。
不想讓它憑白浪費了花期,于是小心翼翼地捧著,預(yù)備放回母親家。種水仙是父母每個冬天的儀式,春節(jié)前后,家里總縈繞著水仙花的清幽香氣。
結(jié)果心不在焉地搭乘了送貨電梯,正值晚上的送貨時間,我被后面上來的幾個巨大的紙箱卡在角落里,電梯到達后,正對著的紙箱不知何故突然往里狠狠塌了過來,直接壓翻我手里的水仙盆。
幸好在下樓前已經(jīng)將盆里的水清理掉了,我僥幸地想,隨即感到手心一片冰涼,那是盆底的鵝卵石。
到了地下車庫,發(fā)現(xiàn)車沒有停在平時習慣停的車位,但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剛剛停在了哪里,只能在車庫里暴走,一手托著一盆殘敗的水仙,一手焦躁地揮舞著,拿著車鑰匙摁個不停。
周圍靜得沒有任何聲音,我忽然想起給顧清恒打了電話,響了很久,接通之后沒好氣地甩鍋給他:“你記得嗎,有一年你給我一盒鵝卵石,非常大顆的石頭,你說給我用來種水仙?!?/p>
“記得,你說你效仿阿姨種水仙,但不知道在哪找鵝卵石,于是我在我家院子里撿了些給你?!?/p>
“現(xiàn)在這些石頭還在,重死了,我快拿不動了?!?/p>
那邊傳來輕笑,“戚粵,你在哪呢?”
“公司車庫,我又找不到自己的車了。”我已經(jīng)放棄了掙扎,也不想再折騰把水仙放去母親家,“顧清恒,你想再養(yǎng)一次水仙嗎?”
他給我鵝卵石的那年,我第一次成功種出了水仙,雖然沒有多大難度,也無法像父親那樣,可以通過培植讓水仙凹出很多造型,但密密匝匝的葉子抽長,那些綠意給我?guī)砗芏鄽g喜。結(jié)果臨近開花的時候,我被臨時安排出國,去的時間不短,臨行前,我急匆匆地把植物交給顧清恒,提醒他要好好照看。
出差結(jié)束時回程經(jīng)過香港轉(zhuǎn)機,在機場安檢的時候,偶然在服務(wù)臺看到一盆已經(jīng)盛放的水仙花,用紅繩松松地箍住,花盆上寫著“恭喜發(fā)財”。我把這花拍了照片傳給顧清恒,他很快回了我一張,照片里我的那盆已經(jīng)開出幾朵煞是可愛的黃白小花,背景是他家客廳。
出差回來后我去顧清恒家給他送伴手禮,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我們一起喝氣泡水,看著面前的水仙,又看著身旁的顧清恒,我突然想起小時候讀過的古希臘神話,關(guān)于“水仙少年”的故事。
顧清恒問,你發(fā)呆在想什么呢?
那是個赴死的故事,我當然沒有告訴他。后來我手機響了,一個在飛機上認識的男生給我發(fā)來微信,詢問是否安全抵達,我簡單地回復(fù)了一句,等再看他時,剛剛的話題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電話里,顧清恒拒絕了“再次接養(yǎng)水仙”的提議,而且他提醒我:“你的車不是去保養(yǎng)還沒取回嗎?”
我久久地愣在空無一人的車庫,彷佛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氣,又像是泅到浩瀚的深海中,茫然又帶著恐懼。
3.第三個夜晚
“戚粵,我已經(jīng)訂好餐廳,待會會在機場接你,今天一起晚餐?!钡菣C前我收到余亦松的信息,內(nèi)心頓時浮起一陣煩躁,想起昨晚打車去父母家,離開時他們對我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后還是父親含蓄地說了句:“一個人在外面要小心,偶爾有些事,小余想幫你是出于好心,不用總是拒絕?!?/p>
當時我只覺得疲倦,想著趕快回自己的家,于是簡單地應(yīng)付了一句,全然沒想到隔天對方就出現(xiàn)了。
落座后,我給余亦松回了個“好”字,還沒點擊發(fā)送,突然想起之前分享歌詞時顧清恒的那句“好”,便鬼使神差地翻開與他的聊天記錄,在一堆斗圖的表情包里找了好久,也沒翻到當時的聊天信息。
重新又切回余亦松,剛才那陣煩躁也跟著一起回來,我也只結(jié)過一次婚,不知道離婚后的兩個人究竟如何相處才是正確之道,有段時間周圍的人都在看電影《婚姻故事》,余亦松大概也跟風去看了,半夜打來電話問我:“戚粵,婚姻對你來說,到底是什么?”
他那邊很吵,不時傳來很夸張的大笑聲,料想應(yīng)該是應(yīng)酬場合,我本不想理會他這突然的似是而非的問題,但他偏偏不依不饒,執(zhí)意不肯掛電話。
我有點生氣,索性從沙發(fā)上坐起來,很肯定地回答他:“對我來說,婚姻是就普通的棉線,繞起大團瑣碎無聊的生活?!?/p>
說完還嫌不夠,又追加了一句:“婚姻是半夜突然出現(xiàn)在墻上的黑影子,總有隱藏的可怕的真實?!?/p>
“你滿意了嗎?”我冷冷地問他。
我們到底曾一起走進婚姻,鎩羽而歸后,作為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我依然知道怎么快速擊敗他,知道怎么讓他難過。
果然,那邊沉默了許久,周圍的喧鬧聲也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獵獵的風,他大概是走到外面醒酒?!皩Σ黄鸢?,戚粵?!庇嘁嗨烧f。
我很快掛斷電話,重新在沙發(fā)上躺著,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在這個大而無當?shù)募依?,我所占?jù)的空間越來越小,每天工作完回家,我就喜歡在沙發(fā)上待著,有時候讀書,有時候看電影,也有時候會一個人喝醉,后來干脆直接在沙發(fā)上睡覺。
也是在這張沙發(fā)上,我曾接到余亦松同事的電話,對方很斯文,也很推心置腹,跟我說起她和余亦松的故事,無非就是男女間因為工作關(guān)系而衍生出的心動,然后漸漸失控……
但我卻沒有失控,我聽完了她的敘述然后問她:“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對方一時無話,隔了片刻說,“你們的婚姻問題很多,他和我說過,和你結(jié)婚的當天就后悔了。”
和余亦松分開后,關(guān)于這個人,我想起的最多的就是這句話,一人男人對婚姻的懊悔,偏偏還是由第三者說出來,總覺得很諷刺。
顧清恒曾和我說過,兩個人的事情,只有他們兩個人最清楚,不要去妄斷。所以與其說我怨恨余亦松出軌,不如說是憎惡他輕視了我們曾經(jīng)的關(guān)系。
飛機廣播傳來機長的聲音,通知乘客這一趟航班將會晚點一個小時起飛,舷窗外,黑夜的大幕已經(jīng)悄然拉開,遠處的天空散著幾顆若隱若現(xiàn)的星星,就像半遮半掩的眼睛。
4.第四個夜晚
我沒有接受前夫的好意,那條“好”字始終沒有發(fā)給他,我在深夜抵達東京,故意在入關(guān)前填資料卡的地方停留很久,再加上行李久久不來,一切辦妥后,出來時接機的地方已經(jīng)空無一人。
這樣正好,輾轉(zhuǎn)打車去往酒店,然后去附近一家深夜還在營業(yè)的居酒屋覓食。
那是一家小小的夫妻店,墻上有手寫的日文菜單,我看不懂日文,只能就著菜單用英文點餐,點完后發(fā)現(xiàn)身后的書架上擺滿了《Jump》雜志,我順利找到了7月刊,翻到《海賊王》的連載頁。
書已經(jīng)舊了,但沒關(guān)系,它依舊像一個定點一樣,始終存在著,隱隱地對我發(fā)出召喚。
店主夫妻已經(jīng)上了年紀,但精神矍鑠,老婆婆笑盈盈地給我端來套餐,用有些斷續(xù)的英文跟我說:“新雜志就在后面,我可以自由取來閱讀。”
“不用,謝謝您,”我還對方以微笑,“這一本書我朋友之前來這里時讀過,他當時拍了照片給我,并向我推薦了你們的店?!?/p>
顧清恒當時將這里的食物形容得很夸張,“尤其是拉面,你有機會一定要試一下?!?/p>
可惜我盲點的套餐里有的是蕎麥面,由于沒什么胃口,便不想再追加拉面了,我把雜志和套餐擺在一起拍了照片發(fā)給顧清恒。
過了一會兒,老婆婆給我遞了杯熱茶,依舊是很斷續(xù)的口音:“喝杯熱的吧,溫暖一些?!?/p>
我閃過要問她是否對七月時一位獨自前來的男生食客有印象的念頭,隨即自己都覺得矯情,如果是因為寂寞,完全可以打電話給顧清恒,甚至是現(xiàn)在長居?xùn)|京的余亦松,何必繞那么大的彎子,跑到一家小店顧影自憐呢。
那頓宵夜吃了很久,茶喝完了又續(xù)了一杯,直到翻完了那本舊雜志的連載,我又轉(zhuǎn)而去看了顧清恒的微博。
他的微博很荒蕪,一年也更新不了幾條,還包括一些系統(tǒng)自動生成的消息,相比之下,我就顯得話嘮很多,尤其是結(jié)婚前的幾個月,事無巨細地在微博上po出瑣碎的生活:和余亦松一起喝的咖啡,購物的收獲,在晴空三月的湖面泛舟,在博物館的玻璃墻面前自拍合影……這些顧清恒都看過,偶爾會用來調(diào)侃我,我不服輸回他道:“總你比那蒼白如紙的生活好,你的微博,我大概一年只去看一次,三分鐘就看完了?!?/p>
他在七月時發(fā)了一條與旅行有關(guān)的微博,“與七月,潛在水里”,配圖是一張波光萬頃的海,定位在神奈川的片瀨海岸。
那是他微博發(fā)的最后一條,七月剛過,我也利用周末來過一次東京,那時候和父母一起,名義上是由他們陪著我散心,其實是他們覺得我和余亦松分開太草率,希望我們能修復(fù)關(guān)系。
余亦松長期外派在東京,談戀愛的時候,我拿著三年多簽的簽證隔三差五往東京飛,由他帶著,走馬觀花地去過很多景點。
但我們始終沒有去過富士山,其間多次計劃著要去,總因為各種小事耽擱,直到離婚后,我和父母在片瀨海邊,遠遠地看見了那山的輪廓。
5.第五個夜晚
在東京的第三天,余亦松在我酒店的大堂等我,他通過前臺打來電話:“戚粵,我知道你并不想見我,但或許我們可以談一談別的?!?/p>
我正在收拾東西打算去樓下泡溫泉,這間溫泉酒店雖然開在東京市里,但卻每天從箱根運來溫泉水供客人療養(yǎng),網(wǎng)上好評很多?!拔椰F(xiàn)在有別的事情,你可以直接在電話里說嗎?”
“你還沒吃晚飯吧,我們邊吃邊說?!?/p>
“吃過了,中午的時候,我去吃了海膽。”這是顧清恒再三向我推薦的,我很少吃生食,怕腥,他卻不遺余力地勸我去嘗一嘗。
“難得的經(jīng)歷,去試試吧,有海的味道?!彼f。
我真的去叫了一份海膽飯,只嘗了一口,滑膩的腥氣以及海的濕與咸一齊在口腔里沖撞蔓延,第二口再也咽不下去。
“戚粵,我想和你談一談顧清恒,今天你必須要見我?!庇嘁嗨珊苌儆心敲醇逼鹊恼Z氣,我很快披上大衣下樓。
他站在酒店外的一棵松樹下等我,旁邊是日式侘寂美學(xué)中常見的假山與碎石,白色的紙燈暈出昏黃的光,與樹影交織在一起,使我看不清他此時的表情。
我和他去附近的一家法式餐廳吃飯,點菜就用了很久,余亦松一直在詢問我的意見,但我并不喜歡這種讓人拘泥的關(guān)心,只想快點步入正題,“我吃什么都行,我并不餓,給我一份沙拉就可以?!?/p>
“這是法餐,你得尊重餐廳的規(guī)則?!彼K于合上菜單,然后說,“叔叔跟我說,你的厭食癥還是沒什么好轉(zhuǎn),是嗎?”
我咬著嘴唇,不置可否。
“你不會以為這次我來東京,是因為你吧?別被我爸媽干擾了?!?/p>
余亦松有些赧然:“之前喝醉后打電話給你,大半夜還影響你,實在是很抱歉?!?/p>
“你又不是故意的?!蔽也⒉幌肱c他清算那些陳年的舊賬,“而且你已經(jīng)道過歉了?!?/p>
事實上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他的事情了,我們分開后,他和先前的那位女士是否順利在一起,過得怎么樣,我并不想知道。但我父母與他并未斷絕邦交,他們會偶爾在我耳邊吹風,說余亦松現(xiàn)在單身,仍掛念著我。他們希望我們能復(fù)合——起碼有個人能照顧這個精神不佳,不愛吃飯的女兒。
“我知道你來東京不是為了我,但沒關(guān)系,我請了假,可以等你有空時帶你走走?!?/p>
這就是余亦松,永遠都是那么不疾不徐,謙謙有禮,我想起我和他初遇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在逼仄的飛機通道上,隔了兩排位置依舊主動過來幫我把登機箱搬上行李柜。
下飛機時他也幫我取下行李,主動跟我要聯(lián)系方式,希望我能推薦幾家本城的美食給他。
回去后我在顧清恒家賞水仙的時候收到他的信息,顧清恒陰陽怪氣地說:“喲,看來你這趟認識帥哥了,感覺明天就要熱戀中?!?/p>
誰知道真的一語成讖,幾個月后我便與余亦松結(jié)婚了。
6.第六個夜晚
從那天起,余亦松接連幾天邀請我吃晚飯,我沒拒絕,回去發(fā)現(xiàn)入住的酒店已經(jīng)到期,于是又續(xù)了幾天。
我依舊吃的不多,他也不勉強,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偶爾會說些話,第一天他談自己,第二天談我們失敗的婚姻,第三天才終于談到顧清恒。
“七月份的時候,顧清恒來找過我?!?/p>
我驚呆了:“為什么他會來找你?”
余亦松盯著面前的壽司,一時沒有回答,我實在很好奇,拿出手機準備親自詢問顧清恒,余亦松把我的手按住了?!澳銊e急,你想知道什么,都會慢慢告訴你?!?/p>
“你知道,顧清恒愛你。”余亦松說,“這不是什么秘密,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顧清恒也只是向我補充了一點細節(jié)。他告訴我,結(jié)婚前我們戀愛的那段時間,他把你拉黑了,確切來說是他先拉黑了你,然后玩失蹤,你才有精力看到我,以及和我在一起?!?/p>
“戚粵,我一點都不懷疑我們在一起時,你付出的真心,我也不想為自己洗白,但感情這件事太復(fù)雜了,或許真的會有人同時愛著不同的人?!?/p>
“你覺得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也愛著顧清恒?”
愛顧清恒并不是一件羞于啟齒的事,我與他自高中補習班相識,已經(jīng)認識了很多年,這么多年來,我們時而靠近,時而遠離,從未真正分開過。我們嬉笑怒罵,見證過彼此所有高光與低谷時刻,說過無數(shù)句話,卻從來沒有說起過“我愛你”。
曾經(jīng)我默認只要沒有告白過,這份愛就沒有實感,會被新的關(guān)系消解。所以我坦然地答應(yīng)余亦松的求婚,與他走進婚姻,婚姻前夜,消失許久的顧清恒回來了,在我家樓下,他用唇語對我說“我愛你”。
我疑心自己看錯了,沒有任何回應(yīng),后來他很快走掉,我卻總是夢見這個場景,夢里常常有一個聲音安慰我:這并不算真正說出口,并不是真的。
余亦松說,是顧清恒告訴他我生病了,精神不好,需要人照顧。
“所以他居然想到讓你照顧我?這也太蠢了吧,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分開了?!蔽曳藗€白眼,“何況他何必要千里迢迢特地來跟你說?!?/p>
“你生病我也有責任,照顧你是應(yīng)該的,顧清恒的意思是,如果你來日本的話,請我多照看你?!?/p>
“好吧,那你已經(jīng)履行了對他的承諾,從明天開始,可以不需要再請我吃飯了,我會很快訂好機票回去的。”
余亦松送我回酒店,分別時我無意間看到酒店外面的小竹林旁有一叢土培的水仙花,正值花期,狹長葉片中抽出的花莖昂揚挺立,花朵盛放好似銀臺托著小小的火焰。
我蹲下來拍花,自顧自說:“我要發(fā)給顧清恒,他看到后肯定會后悔拒絕了我的贈花?!?/p>
起身后發(fā)現(xiàn)余亦松看我的眼神很怪異,又欲言又止,我問他:“你怎么了?”
他忽然傾身擁抱住我,聲音有點打顫,聽得我渾身徹骨的冰冷。
“戚粵,你不要再自欺了,顧清恒已經(jīng)不在了?!?/p>
7.第七個夜晚
在開頭那個與顧清恒一起看戲的夢境中,我記得在貴妃榻上,他曾經(jīng)問過我未來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跟你一起的打算?!?/p>
他果斷拒絕了:“不行,戚粵,你得好好努力地活著?!?/p>
夢消散了,我開始常常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F(xiàn)實中,我知道顧清恒長期被抑郁癥所困擾,他不愿把很多情緒垃圾傾倒給我,于是會偶爾選擇遠離我,直到我有一天跑到他家對他伸出手:“把你的心理醫(yī)生聯(lián)系方式給我?!?/p>
“發(fā)什么神經(jīng)你!”
“真的,我覺得我也需要去和他聊聊?!?/p>
我們這樣兩個飽受心境障礙之苦的人當然不能在一起,負負不能得正,只會一起團滅?!芭c七月,潛在水里”,那條微博我知道指的是我,有的人向往生,有的人向往死,而我們這一類人,更多的時候是潛在水里,緩慢地下沉。
但顧清恒不愿這樣,他想奮力一搏,把我托上岸,從水下的兇險中解脫出來。
所以他會來找余亦松,托孤一般拜托他能照顧我,而在隔天晚上,他穿戴整齊,義無反顧地走向他發(fā)在微博上的那片海。
很快我也來了,由父母陪著,來這片海岸送他,我從清晨一直待到傍晚,暴曬了一天幾乎要昏厥,后來在父母的再三勸說下終于答應(yīng)返回。
回去時打車,系安全帶的時候我想起去年生日時,我喝得酩酊大醉,顧清恒開車送我回家,他把我安放在副駕后,俯身過來幫我扣安全帶,不知道為什么,他拉了兩次帶子都縮了回去,于是只能再靠近一些。
“戚粵你別亂動,馬上就好。”他轉(zhuǎn)而打開了車窗,夏天深夜柔涼的風便滲了進來。
“我想抱你一下可以嗎?”
他的身體微僵,但很快,我被他溫柔地圈住,在那個瞬間,我清晰地聽到我們兩人的心跳聲,像密密的,飛躍的鼓點。
余亦松說:“顧清恒擔心你過來,想追隨他而去,與其讓我照顧我,不如說是看住你,不要做傻事。”
我沒有辯解什么,是的,我并沒有訂回去的機票,我早就計劃好,這是一趟有去無回的旅程。
在東京的最后一天晚上,我獨自去往顧清恒的那片海灘,寒風吹徹,海灘上鮮有人至。
夜晚的海發(fā)出比白天更加喧噪的聲音,我下定決心,把想說的話和顧清恒說明白。
“我改變主意了,就按照你說的那樣吧,我好好活下去,努力活下去。”
“我很思念你,顧清恒。”
“我常常想起你,想起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很多事,那些回憶很珍貴,它們會變成生活的動力,生命的養(yǎng)料,變成生生不息的,我愛你的證據(jù)?!?/p>
這個夜晚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