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學敏的詩

西雙版納尋野象不遇

厭世的溪流用鐮刀從地圖上砍掉竹林

女人開始以白為美

人心愈來愈野，而野象形同久違的詩句。

熱帶尚存

雨林如天氣預報喊舊的名字

被催雨彈紛紛打成散裝的云朵

已經(jīng)失去乳房的圓潤。榕樹的記憶

匍匐在白描的連環(huán)畫中，時間和童年

舊成枯瘦的筆畫。

依山長出的樓盤，用鋼鐵的牙

把山咬死

不停復制出的死尸

是馬路的同義詞，扮演向?qū)?/p>

牽引理想主義描述的雨，哀悼基諾山

和她上世紀的外套。

我不配出門

置身書中的滇越，世間安寧，空調(diào)不炎涼

可是，象牙已被描黑，潑再多的水也枉然。

象牙的燈被黑暗壓迫得無路可走

我在虛擬的燈光下讀書

在古時的象群里寫信

仿佛，鉚在夜空中的螢火蟲。

只是夜空也空

我用摸象的手，摸不到孤寂的蒼茫而已。

烏鴉

天空倉促的句號。

大地淪陷在羽毛們沒法甄別農(nóng)藥

的黃昏。

棲在用來上吊的核桃樹上

讓繩索套在一條路的提心吊膽處

直到農(nóng)田邊的小學

唱腔樣的朗誦

被記憶的刀

把樹刻成天空的裂紋。

烏鴉的黑色不敢出聲

田野寡淡得只剩一粒啞巴著的鹽。

冬日閑田上生長的黑莊稼

被農(nóng)藥的鐮刀一茬茬地收割。

農(nóng)藥的爪擊敗壤，擊敗壤隔代的遺傳

和扶不起來的江河水。

視野被近視的噴霧器越寫越小

拄著時間藥味的拐杖

老邁的成群的烏鴉，被打成天空的

霰彈

陽光透過天空烏鴉的洞

觀測夭折的溫暖，和掛在核桃樹上的

自閉癥。

爬在天空上的藥粒，像是懸壺

等著有人，用來濟世。

海龜

新生的海龜，越來越多地死在投身大海的路上。

——題記

農(nóng)耕的啁啾聲一退再退，直到封底

翻過的書如同沙灘

那么多的黑字想要回到大海

那么多的字，在百科全書的玻璃瓶中

鹽漬，保鮮

真空中的茁壯，足以使幻覺縮短海灘上

塑料們閑適的距離。

工業(yè)時代的月光給沙灘上跛腳的棕櫚樹

做彌補手術

海水和自己的陰影拉鋸

產(chǎn)卵的窩是封鎖線上的據(jù)點

被陸續(xù)拔掉。

鋼鐵的尸體在海水與沙灘的牙縫間

發(fā)炎，紅腫

成為陸地啃在大海身上的牙齦。

海龜開始懷疑自己的軀殼，還有長在

上面的海水。

大地用鋼筋和混凝土說話，潛伏的堤

在泡沫膨脹的花朵下面

把海水的樹鋸斷，給工業(yè)時代冰涼

的動詞，在沙灘上打夯。

把海水曬薄，一張繪滿卵的紙

風一吹

沙粒們成為海的種子

正在承受扼殺。

金錢豹

1970年代，縣供銷社收購站墻上一直掛著一張從農(nóng)民手里收購來的金錢豹皮。

——題記

來吧

前世的霰彈被我開成了滿身的花朵。

鐵在風中疾行，村莊在我身后一點點地迷路

青岡樹冠腐朽的氣息

用鐵的速度彌漫。

黎明與黃昏縫在一起

人跡成為間隙

成為我遺產(chǎn)中無力的紅色絕望。

我把鐵種在地上，發(fā)芽，生長

村莊在樹蔭中蒼白，唯有遺憾。

我把鐵攥在皮毛的拳中奔跑

奔跑的距離，決定鐵的長度

我越快，鐵就越慢

村莊留給自己腐朽的時間就越長。

我用鐵奔跑的速度劃出的線，釣魚

森林的餐桌被天空的白布裹脅

饑餓的鳥鳴。我渾身的錢

成為村莊飛翔的誘餌。

來吧

霰彈的花朵，已經(jīng)把我招搖成

最后一面旗幟，一個被釘在墻壁上的

動詞。

成都麻羊

烹羊者說：

膻味是羊攻擊人類最有效的犄角。

低處的山岡，被樓盤的鞭子抽打得

遍體鱗傷

混凝土手里長出的草，熱風吹過

在清晨，成為塑料

成為湯色，如冬至這個節(jié)氣進補時生產(chǎn)

火鍋的機器。

人的味蕾一次次票決羊的繁殖方式

羊的歷史越來越精細

被蒸熟，燒熟，涮熟，烤熟，祛異味

上乘的羊字，已經(jīng)與寫它的筆

和書無關，與大漠中的野草無關。

用高原海拔的吸管過濾真實

羊毛在時間中，溫暖地說出假話。

湯鍋熬熟的地名，比如成都，比如黃甲鎮(zhèn)

掛在高速公路分岔的樹杈上

像是招牌

像是成都穿舊的衣衫

落在吃客們雪夜的歷史中

我只是一句與羊無關的過路的唱腔。

烹羊者說：

所有動物的原產(chǎn)地只是一把適合殺戮的

利刃，與煎熬的火候而已。

鹿回頭

相傳，被射殺的鹿走投無路的時候

便化成了人類。

——題記

恐懼的鹽還在奔跑，直到把傳說跑為真實

把海水跑咸。

跑成裙裾，農(nóng)耕，相夫教子，和睦

開始用黎錦的咒語捆扎獵人

滿坡的漢字和鹿，一起黎明

一起織在崖上

在游人的樹上和獵人一起開假花。

風用鳥翅顯形

干涸的天空，遍布風

和被傳說遺棄的箭鏃。

風把鹿的種子撒在書中

施過唐肥的瓊州

棕櫚懂秦腔，一席唱詞

便是蘇儋州、海剛峰……

皆是地名

印在鹿鳴呦呦不識真?zhèn)蔚那嗖萏帯?/p>

由著鹿隨意回頭就是，因為

風無頭可回

射出的箭無頭可回。

雪景

人們在清洗大街，像爬上樹干的甲殼蟲

夕陽撞出的鐘聲邊撼樹，邊墜地。

新修的寺廟

想要收養(yǎng)與鐘聲一起飛的烏鴉

而烏鴉們

舉起的手，比撞鐘的人還要年邁

鐘聲的麻將牌，被他們搬弄成是非。

趁著夜色，清洗大街的人偷偷地洗自己

直到把自己洗空。

清晨上學的孩子，在冰涼的課桌上

看到甲殼蟲的尸體

和黑色的漢字，被上課的鈴聲堆在時間

的煤堆里。

教科書被凍死在雪地里，雖然

雪是假的。

寫字的人

寫字的人，把自己寫在銅版的紙上

像是坐于雪地，用抽泣反光。

白色們光芒萬丈，形如鼠竄

污點般坐在紙上的人，背朝世界

掩藏著唏噓。

那么多籠罩而來的悲哀，裹在身上

世界靜寂，如一件亡命的破棉襖。

寫錯別字的手，被套子袖著

冬天很謹慎，怕擦掉黑字的同時

把天空擦出洞來。

山谷

掏空的山谷，不停勾兌謊言的比例

黑貓把燈光擰了一下，壓低的聲音

抹在大地臉上。

那個與眾神陌生的人，在山坡的長勢上

開裁縫鋪

光線在臉上，像是胡亂剪出的花瓣

越陽光，毒汁越濃。

油漆在風中感冒，衰老

孩子們一邊鋤草，一邊給動物園捕捉

落后的標語。

舉著標語尸體的一群孩子

路過裁縫鋪的雨點時

看見那人黑貓的臉，用水做面具

歌聲一起，音符都成為證據(jù)

站滿整個山谷

一茬茬地

像是被黑貓嚇死的夕陽，不說話

與死掉的過去一樣，被黑色抬著。

烏云

烏云把天空灰色的大衣，裹了又裹

讀過的志怪小說，慢騰騰地

聚攏，趕路

像是它們自己操作的前途

一片黯淡。

機艙里常溫的臉譜，對著散裝的光芒

有時，光芒們只是一個個形容詞而已

如同，感冒藥中被搗碎的

兩粒VC。

空姐一天天老起來，胭脂的費用

和年齡成正比，這一點，更像

我在空中默念到的一個怪怪的名詞。

天使

騎自行車的郵遞員說，《圣經(jīng)》是一封信時

周圍的人，都在密封的機艙里沉睡。

零零星星亮著的閱讀燈

像是那些座位上的人，頭頂上長出的光環(huán)

此時，我情愿他們是天使。

鐘聲

懷疑除夕，包括黑暗中蟄伏的眾生相

那個時辰，更適合用來復仇，被鐘聲

深藏了一年的刀

把涼透了的人世，捅得體無完膚。

寺院里的舊鐘，成為遺址，如留聲機里

的舊人。民國戰(zhàn)事頻發(fā)，銅都在奔跑

至今無法歇息

我只能與它合拍，不可逼它說出實話。

膽怯

我一直在傍晚鉆井，煉油，制泡沫

小偷樣，把時間，想象成救生圈。

謠言如同春天

禿頭的布谷鳥用北方口音

篩查過路的種子。我很膽怯。

種子在黑夜中疾行的蹤影

被緬懷成大地的子女，一茬茬地逝去

一茬茬地在收音機里復活

我在偷聽到的糧食中一次次的墜落。

疊好的聲音，被槍擊中

那些夢境中被子彈射穿的紙，用真實

倒在地上，讓種子從槍口中吐出供狀。

我把剩下的時間把藥片們縫牢，大地

在卑微中沉浮，只是望著

那些在春天，把名字死成救生圈的人。

寫字

被我不停折磨的漢字，開始拒絕表達

洗滌過的詞，拄著發(fā)音時胸悶的拐杖

出現(xiàn)在斑馬線上

汽車是街道長出的樹葉，衰老得很快

自己埋葬自己。

每一個字都是奸細。多認識一個字

就多一份暴露自己的危險。

我時常借助字的工整程度判斷一個人

說出的話，像是撫摸脫殼的靈魂。

我害怕音調(diào)強硬，還有，不說話的人

他們藏在陰冷處

如同從未見過面的生僻字

足以否定你的一生。

認錯一個字，好比認賊作父

所有為生計奔波的漢字，一不小心

就會被聚眾鬧事的字，拖出去殺頭。

想起

所有的事情都像是機器，被手機分開

拆解成零件。

一群山上下來的人，因為醉氧而無言

用沉默砍伐長有廣告牌的大樹。

受傷的小事情，蜷縮在整個事件的角落

一次次的，被勝利路過。

標榜自己的禿頭胖子，用進口助聽器

勸阻正在生長的蔬菜

這樣無知的中午已經(jīng)不是少數(shù)

午睡和影子一樣短暫

而他們的偽勞作，將扼殺時光中

水囊一樣浮腫的丹頂鶴的唳聲。

請原諒我把丹頂鶴的發(fā)言

形容成水囊

因為這種盛水的容器，和名詞已經(jīng)消失

我只是在這里紀念而已，如同

多年以后，有人偶爾想起你一樣。

雪地

雪花像是被剁碎的蓮花白，灑落下來

在雪地里說出的大白話

異常清醒，用結(jié)成的冰

不停地敲打路燈

直到燈光被凍成了假話。

詛咒終止謊言，這是我西北口音的

童年，非常重要的一棵樹

重要到可以忘記貧窮，和歧視。

我朝著已經(jīng)破損的冬天走去

雪地是上天恩賜

給我的羊群，因為我與它們一樣溫順。

雨夜

降臨人間的雨，迫不得已。原野

已成劃爛的蛋糕

到處都是抱著自己哭泣的淚滴。

把胃寫疼的詩人，用多余的疼撐開

傘，提醒哭累的銀杏

被規(guī)矩修剪掉的枝椏，死一次

就用尸體把天空燒疼一次。

在燈光的雨柱中蠕動的貨車，淪為

穿著雨衣的街道上游蕩的守夜人

濺起的泥點

是碾壓出疼痛的告密者，和雨滴的哀歌。

深夜緊張地捂住地鐵口

那么多渴望愛的人，早已被風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