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劍寧
一
柳燕一巴掌扇在想要爬進自己懷里撒嬌的大女兒臉上。
孩子莫名其妙挨了打,趴在地上又哭又滾,臉上的巴掌印鮮紅得像是烙鐵燙出來的,隨著她刺耳的哭聲一顫一顫的??吹胶⒆右话驯翘橐话褱I地在地上滾來滾去,柳燕胸中怒火頓時直沖頭頂。今天早上剛給孩子換的衣服,現(xiàn)在又弄得滿是灰土鼻涕。柳燕抄起手邊的衣架,對著孩子屁股啪啪啪就是一頓打,越打越滾,越滾越氣,越氣越打,小店里面孩子的哭嚎聲,隔半個城的人都聽得到。一些想要來買菜買鹽的街坊鄰居,隔大老遠看到打孩子就趕緊走開了,也沒人敢上去勸。打了好久,打到孩子的嗓子哭啞了,手沒力氣了才停下。孩子哭不出聲,一根粗亮的鼻涕隨著抽泣吸進吸出,眼帶恐懼地盯著媽媽,不敢說話也不敢走。柳燕用眼神示意孩子滾回房間,孩子仿佛是得到了特赦一般,趕緊跑回屋里。
六點半了,垃圾車唱著《世上只有媽媽好》緩緩開來。街上各家都提出了垃圾,在路邊等著垃圾車。柳燕把每個房里的垃圾都提出來,裝進一個尿素口袋,拎到門口等著。鄰居艾大爺和謝大媽假裝不知道打孩子的事,熱情地和柳燕打招呼。柳燕勉強擠出笑容,問兩家晚飯吃什么。閑聊著,垃圾車一會兒就開到了面前,柳燕趕緊把尿素口袋扔進車里。車上有其他家倒掉的餿飯餿菜,味兒酸到從人鼻子里沖進去,又從毛孔里沖出來,這大熱天的,這么一酸倒是讓人神清氣爽起來。
倒了垃圾后就快七點半了,徐仁還不回來。太陽拖著一個小尾巴,像一只小蝌蚪般掛在遠處的觀音巖上,欲落不落。街上趕著回家吃飯的車輛,揚起一道又一道灰塵。蟬聲太噪,街道后面山坡上的墳地里,一眾死人也受不了了。其中一座墳的墓碑慢慢往前傾斜,最后啪的一聲倒在地上,磕在一塊石頭上,磕掉了一個角。墳里躺著的人,生前想必也是一個暴脾氣。
八點過的時候,徐仁開著貨車悠哉游哉地回來了。他把貨車停在店前的空地上,背著包下車,大黃狗也跟在他后面,從副駕駛上跳了下來。徐仁揉了揉大黃狗的腦袋,它便乖乖趴下,守在車旁。停好車后,徐仁扶起被風吹倒的“燕子副食店”的牌子,從冰箱里拿了一瓶雪花啤酒,咬開瓶蓋,慢慢喝著進廚房。廚房里,柳燕熱好了菜等著他。一大鍋酸菜紅豆湯,一盤干辣椒炒豆腐干,一盤蒜苗炒臘肉,一盤網(wǎng)購的九塊九的肘子。跑了一天,著實把徐仁餓壞了,剛坐下就用手拈起一塊臘肉放進嘴里。柳燕冷冷地遞給他一碗飯和一雙筷子,轉身叫兩個孩子吃飯。大女兒領著妹妹,進來一一端了飯,夾了菜,去門口吃去了。
“你一天喪著個臉給誰看?我又沒有得罪你?!?/p>
徐仁咕咚咕咚喝完啤酒,夾了一塊肘子嚼著,含糊不清地問道。
“喪給誰看,喪給你看!今天為啥子回來這樣晚?”
柳燕用筷子敲了敲裝湯的不銹鋼鍋,似是強調(diào)問題的嚴重性。
“喲,喪給我看,跟畢先文的時候怎么沒有喪著臉呢?到我就喪著臉了,是我上輩子招你惹你了。天天都是這個時候回來,你不曉得呀?”
“你又拿畢先文說事,我拿艾小梅說事沒有?你天天只曉得拿他說我,叫花子撿到一句話,撿到就丟不下。”
畢先文是柳燕的初戀,兩個人初中時是同班同學,學生時代就是情侶。初中畢業(yè)后,兩個人去浙江打了幾年工,有了點積蓄,便準備結婚。本來雙方家里已經(jīng)談好了,過了禮,但是柳燕打工的時候學會了喝酒,畢先文過生日的時候,柳燕喝酒喝到胃出血,連夜送到縣人民醫(yī)院才搶救過來。一看未來兒媳是個酒鬼,畢先文的父母就死活不同意他們結婚,甚至買了瓶百草枯放枕頭下,隨時準備喝。父母不同意,兩人只好分手。分手后,柳燕又去浙江打工,在溫州的一個塑料花工廠認識了張軍。張軍是重慶人,個子高大,能干活。眼看年紀大了,柳燕就抱著湊合的心態(tài)和他結了婚,還為他生下了兩個女兒。但是張軍沉迷于網(wǎng)絡游戲,除了柳燕坐月子的時候,其它時間直接不沾家。兩人天天吵架,后來一天張軍被罵急了,偷偷收拾行李離家出走,手機換號,QQ換號,從此了無音信。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太累,經(jīng)濟負擔也大,回老家后,柳燕便和二十七歲還沒有媳婦的徐仁結了婚。徐仁雖然缺點多,但是對兩個孩子還不錯,視同己出。吵架的時候,也不會拿張軍說事,只拿畢先文說事。男人嘛,往往對自己老婆曾經(jīng)為誰生過孩子不是太介意,但對自己老婆曾經(jīng)把真心交給誰卻始終不能釋懷。每每想起來,都要在心里和那個男人暗暗較量一番,生出許多羞辱他、打倒他的幻想。至于艾小梅,則是一個對徐仁有意思的大齡剩女,三十歲了還嫁不出去,天天找徐仁聊天,凈發(fā)些曖昧的話。對于女人來說,自己老公的女性朋友就是敵人,何況還是心懷不軌的,那就是敵人中的主要敵人,矛盾中的主要矛盾,問題中的主要問題。而且因為只給徐仁生了一個女兒,沒有生兒子,柳燕一直沒有自信能留住他的心。再說家花沒有野花香,自己生了三個孩子后身材垮塌,不像艾小梅,該凸的地方凸,該翹的地方翹。
兩個人心里都有刺,有事吵架要拿畢先文和艾小梅說事,沒事也要拿兩人說事作為引起吵架的由頭。而一旦徐仁擺出畢先文,柳燕擺出艾小梅,架反而又吵不下去了。
所以徐仁不敢還口,舀了一大碗湯飽飯,呼嚕呼嚕吃完就出去整理貨車了。柳燕也默契地不開口,由他去弄。大部分夫妻,三十歲以前是愛人,三十歲到四十歲是“有性關系的朋友”,五十歲到七十歲是熟人,之后如果還能繼續(xù)活,就是“你”“喂”。柳燕和徐仁,現(xiàn)在就是處于“有性關系的朋友”階段。
吃完飯,柳燕洗了碗,把洗碗水倒進廁所后,沖好奶粉,抱起小女兒去店門口乘涼。徐仁整理好了貨車,喝著可樂刷抖音,“你是我的妹妹我是你的哥”循環(huán)個不停,又難聽又吵人。柳燕搬個膠凳子坐好,讓孩子坐在自己大腿上,一邊喂奶,一邊輕拍孩子的背。兩個人都不說話,大女兒領著自己的妹妹,把地上的灰塵掃作一堆,撿掉里面的石子和砂粒,和水后捏小人兒玩。
鄰居們都知道這一家子的情況,懶得上去搭話,嗑瓜子的嗑瓜子,打牌的打牌,吃西瓜的吃西瓜,各人找各人的樂子。
沉默了半個多小時后,二混子向貌騎著摩托車在街上飛馳而過,引擎大聲嗚嗚,震得人耳膜撕疼。
“這個狗日的,早晚撞死你!”懷里的孩子被嚇哭,氣得柳燕操了一聲。
“狗日的,騎個摩托了不起誒!”徐仁附和著罵了一句。
柳燕輕輕撫摸著孩子的背,安慰孩子?!敖裉熨u了多少錢?”
徐仁起身找出包,點了點包里的錢,“賣了一千三百四十二塊”,一大把零錢,只有幾張紅太陽和青蛙皮,徐仁理了理,交到柳燕手里。
“怎么會才賣這點錢?”柳燕用手指蘸了點口水,點著錢問。
“苞谷和豆芽兒沒有賣出去多少。”
“為啥子哎?”
“鄉(xiāng)下的苞谷有些熟了,比我們批發(fā)的好,所以沒有人買我們的。再說價格也定高了點?!?/p>
徐仁從貨車里把苞谷和豆芽兒抬下來給柳燕看,暖色的路燈光下,豆芽兒撲騰著一股嫩香,金燦燦黃澄澄的,甚是愛人。柳燕心想,如果那是一筐金豆芽,自己就不用辛苦了,批發(fā)商去他的,公公婆婆去他的,謝大媽去他的,徐仁去他的,一切看不順眼的東西都去他的??墒切南霘w心想,事實是那只是一筐豆芽兒,而且還是一筐賣不出去的豆芽兒。它不能像真的金子一樣給人生活的底氣和希望,反而還有可能摧毀它們。柳燕把錢揣好,把孩子抱回房間,蓋好被子。又出來看苞谷和豆芽兒。
“進貨的時候你少進點不就行了,現(xiàn)在整一百多斤來壓著,賣又賣不出去,自己吃又吃不完?!绷嘁贿吜R徐仁,一邊把塑料筐表面幾個被曬得干巴巴的苞谷撿出來。
“你少來事后諸葛亮,進貨的時候你就在旁邊,咋個不說?”
“算了算了,不跟你理論了。進貨價是八角一斤,今天賣的價格是一塊五一斤,明天你先賣一塊一斤,如果還是賣不出去,就賣八角一斤。實在不行,就拉到牛場去,五角一斤賣給老板當飼料。豆芽兒留下來,明天我看賣得出去不。照這個整法,房租都找不到?!?/p>
徐仁抬頭看了看面前的樓,面露愁色,確實,賣菜本來就本小利薄,照這樣虧幾次,交房租的錢都掙不夠。房子是租柳燕遠房大姨的,兩個門面、兩間臥室、一個廚房,一年租金一萬。雖說二樓和三樓大姨讓隨便用,但一年一萬的租金實在是太少了,不好意思再用其它房間,而且也用不了。兩個門面,一個自己家開副食店,另一個轉租給晃蕩子小李開摩托車修理店。一萬的租金,小李承擔了四千。但小李天天東跑西跑的去玩,店里時常找不到人,油手黑臉的好不容易掙點錢,也不知道存起來,馬上就去足療按摩店里消費掉了,他那四千,能按時交來才是怪事。這不,今天就一整天沒有見到人影子了。
大女兒馬上要讀小學了,戶口在鄉(xiāng)下,要找縣城里的學校上,就得托人請關系,又不免破費一筆,關鍵是現(xiàn)在都還不知道該托哪個人,該請啥子關系。小的那個要吃奶粉,一罐好幾百塊錢,只夠吃半個月,又是一大筆開支。煙證辦不下來,只能從別的店買煙來賣,量小,貨源不穩(wěn)定,還時不時買到假煙。天天偷著賣,就怕煙草局來查。老家更是讓人煩躁,這幾年來,老人些像排好隊一樣一個接一個地死,年輕小伙姑娘些像排好隊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娶媳婦嫁人,一有婚喪嫁娶,就少不了這家隨幾百那家又隨幾百,每次拿錢出去,都像是在自己心頭上剜肉。辛辛苦苦干幾天,一次人情錢就全部報廢。年年難過年年過,偏偏就窮人對這些東西還講究得很。自己以前抽煙抽中華,后來抽軟云,現(xiàn)在倒好,紫云都要省著抽了,再下去么怕只能抽黃果樹了。
“喂,發(fā)啥子呆?快進貨去了”。柳燕看到徐仁仰望著房子發(fā)呆,怕他那細短的脖子撐不住碩大的腦袋,一腳踢他屁股上,讓他去進貨。
“好的,你要跟著去不?”徐仁回過神來,拍拍屁股。
“不去,你一個人去,帶上大黃狗看車。昨晚我們兩個不在,謝老媽子來買西瓜,抱回去切開吃了一半,說不甜,又退回來了。文靜兒(大女兒)這個鬼姑娘,又懂不到賣東西,人家給多少錢就收多少錢,讓退多少錢就退多少錢,今天中午才給我說?!?/p>
徐仁打開副駕駛門,讓大黃狗跳上去?!爸x老媽子怕是神經(jīng)病又犯了哦,吃不起就不要買嘛,哪里有買了吃一半又退一半的道理。她媽的怕是著鬼日了?!?/p>
“噓,你小點聲,她在屋頭聽得到的,耳朵尖得很,貓兒一樣。”
“算球了,就當敬老了。”徐仁爬上車,打火,開車燈,朝謝老媽子家門口啐了一口濃痰,開車朝蔬菜水果批發(fā)市場跑去。
徐仁走后,柳燕進屋瞧小女兒,還好,還沒有醒。大女兒文靜精力旺盛,在廚房里追飛螞蟻,整得咚咚鏘鏘的。二女兒文嫻坐在小板凳上打瞌睡,小腦袋一點一點的。柳燕輕輕把文嫻抱上床,給她蓋好被子。小女孩兒在床上翻個身,打了個哈欠,縮到被子里去睡,蜷成了一小團。
柳燕拿了塊硬紙殼當扇子,去門口守店。晚風吹到身上,清清爽爽的,還帶著花草的腥味和香味。天上月光微淡,繁星成帶,幾朵薄云飄飄蕩蕩,被風吹遠吹散。遠山曲線玲瓏,剪影重疊,山中一切的秘密和傳說都被壓縮成薄薄的一片,如果要解讀它們,需要朝北斗七星所指的方向一路走,這個億萬年的問號,本身就隱藏著宇宙一切隱秘的終極答案。但這所有的風景都與柳燕無關,柳燕不屬于仰望星空的那一類人,仰望星空是昂貴的,柳燕是“低頭一族”。他們這一族,見錢低頭、見人低頭、見鬼低頭、見神低頭,存在了幾千年,就沒有抬起過頭,每個歷史階段、每個國家、每個民族都有,分布廣泛,遍及世界。
不能抬頭仰望星空,就只能盯著地上的東西了。柳燕無聊地打量著馬路上來去匆匆的車輛,在這樣的夜晚,寶馬奔馳與小電驢的忙碌幾乎沒有區(qū)別。時不時有人來買煙買飲料,打破這種無聊,但人走后,無聊又馬上恢復,就像死寂的湖面,不因石子的投入而改變存在狀態(tài)。
十點半左右的時候,堂弟發(fā)消息來,說放暑假后要來玩。這讓柳燕瞬間打起了精神來,趕緊回了一個“好的好的,幺哥,來嘛?!绷嗟那懊嬗兴膫€姐姐,生下她后,父母為了要個兒子,就把她送給了羅家養(yǎng),羅家已經(jīng)有了兩個兒子,所以不把她當回事,養(yǎng)母刻薄,養(yǎng)父是個?耳朵,兩個哥哥和她也玩不來,只有堂弟對她好。堂弟比她小十歲,像個跟屁蟲一樣,天天跟在她后面,有什么好東西都想著她。有一次自己吃飯,不小心弄倒了一盤炒臘肉,養(yǎng)母馬上就破口大罵,什么婊子、潑婦、爛屎之類的詞全用上了,她用自己貧乏的漢語字詞積累,生生造出了無數(shù)形象生動而又極富侮辱性和攻擊力的臟話,其語言創(chuàng)造力,即使最優(yōu)秀的詩人聽了也會嘆為觀止,視作奇跡。養(yǎng)父在旁邊聽不下去了,勸了幾句。誰想養(yǎng)母更來勁了。罵養(yǎng)父養(yǎng)她是要讓她當小老婆,罵兩個人不清不楚……罵了小半天,周邊一眾鄰居實在聽不下去了,也罵起來,她才消停下去。女孩子自尊心強,被這樣一頓罵,又委屈又氣不過,用甘草片藥瓶偷偷裝了小半瓶敵敵畏,悄悄跑到南鄉(xiāng)墳,打算自殺。被堂弟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孩子也不懂事,搶下敵敵畏就往嘴里灌,嚇得柳燕大哭起來,抱起堂弟就往家跑,家里一堆人又是灌肥皂水洗胃,又是灌糞水催吐,好一陣折騰堂弟才緩過來,但是自此后胃就落下了毛病,一發(fā)作起來疼得站都站不穩(wěn),這讓柳燕愧疚至今。因為這件事,柳燕挨了一頓暴打,雖然身上痛,但心里卻不痛了。結婚后,和羅家的兩個哥哥感情日漸淡薄,只是偶爾聯(lián)系一下。尤其是養(yǎng)父肺癌病死后,自己花光積蓄送了他最后一場,報了養(yǎng)育之恩,與羅家的關系更是疏遠了。因為自己是抱養(yǎng)的原因,戶口問題一直得不到解決,后來找親生父母幫忙,上好了戶口,把名字從羅燕改成了柳燕。雖然改了姓,但是自己與親生父母和四個親姐姐沒有感情基礎,還是基本上不來往。因此確切地來說,自己感情意義上的親人,只有堂弟一個。
堂弟今年二十一歲,馬上二十二歲,身材修長,五官端正,眉眼間透著一股子正氣,很多人說他長得像明星鐘漢良。為人踏實能吃苦,干活不怕臟不怕累。待人謙遜溫和,體貼真誠。只有一個缺點,就是話少。有事時說事,沒事時絕少開口。他喜歡看書,在柳燕家時,盡管外面車來車往、人吵人鬧,卻絲毫不影響他抱著一本大部頭看得很投入。花開時看花,月明時賞月,淡泊寧靜,胸次無塵,偶爾寫些“香風吹破小池月,錦鯉游到北斗邊”之類的詩句。在他的身上,柳燕看到了人活著的另一種姿態(tài),不是那么高,也不是那么低,恰到好處。這使柳燕莫名地羨慕和向往。在他的影響下,柳燕也在三樓種上了幾盆花草。只是太忙,從來沒有照看過。
堂弟在某地讀書,柳燕考駕照的時候專門去他學校看過他,還害他挨了一次通報批評。原來他的學校規(guī)定,男女要保持七十五厘米到一米的安全距離,如果擁抱牽手,就視作不文明行為,要批評,要檢討。那天柳燕挽著堂弟的胳膊,堂弟不好推開她,就任她挽著,結果被監(jiān)控拍到,通報批評后又寫了五千字檢討。堂弟沒有告訴她這件事,后來她無意間看到堂弟的日記才得知。堂弟雖則溫和,但心有不平時罵起人來也不是省事的主。他在日記中寫的一段話,至今仍是柳燕的笑料。
“這些人很奇怪,牽手擁抱是不文明的行為,然而文明卻偏偏需要靠這些行為才能得以存續(xù)。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還在玩腐儒的那一套,大概是也想去夫子的廟里騙幾塊冷豬肉吃吃。但是兩千年來,這一套玩得比他們好的人一抓一大把,夫子的廟里早已人滿為患,沒有他們的位置,所以冷豬肉應該是吃不上了。且我國踐行唯物主義,供奉冷豬肉是不符合世界觀的。而且定這些規(guī)矩的行為,說不上光榮,自然也談不上偉大,沒有人會去緬懷。辛亥以后,多少先賢先烈奮斗啟蒙的成果,正在被這群新時代的老儒生們埋進土里。果然守舊的老人,永遠是年輕一代天然的敵人?!?/p>
文化人罵人,不觸及肉體,只觸及靈魂。
堂弟還有三天回來,他睡眠不好,有一點聲音就醒,不能讓他睡一樓,要在三樓給他收拾一間房出來?,F(xiàn)在太晚了,只好明天再弄。柳燕把晾涼了的豆芽抬進浴室,倒進一個直徑一米左右的大鋁鍋里,放水泡著。明天或許能賣出去一點,好幾百塊的貨,不能全賠了。
小女兒醒了,在床上哭起來。柳燕撩起衣角擦干手,帶上浴室門就去沖奶粉。大女兒用電蚊拍打死了一堆飛螞蟻,在飯桌上碼整齊了,得意地叫媽媽去看自己的戰(zhàn)果。柳燕沒有搭理她,把兩個枕頭重起來,讓小女兒背靠枕頭坐著,自己去沖奶粉。兩勺奶粉在開水里化開,飄出一股甜甜的奶香味,里面夾雜著一絲腥味。沖好奶粉,柳燕抱著孩子出去乘涼,天氣太熱了,孩子的身上熱出了一塊塊紅斑。
夜深了,行道樹上的露珠越結越多,街上過往的車輛越來越少,蟋蟀的叫聲里夾著哈欠,鄰居家的狗打著盹,醉漢扶著路燈撒尿,柳燕抱著孩子,順著街道散步。
走了四五轉后,徐仁開著車,打著刺眼的燈光回來了。把車停好,車廂門鎖好。柳燕把孩子放回床上,端出一小鍋剩飯剩菜倒給大黃狗,大黃狗吧唧吧唧地吃完,搖著尾巴跑車底去守著去了。夫妻倆一起收拾店里的東西,好一會兒才弄完,又交待大黃狗看好車,拉上卷簾門,才草草洗漱回房。此時大女兒已經(jīng)上床睡著了,橫著躺在床上,被子踢到了一邊。徐仁把她抱起來放正了,給她蓋好了被子才上床。
太累了,夫妻倆沒有說話,沾著枕頭就睡著了。今天的事已經(jīng)過去,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二
窮人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一夜眼睛一閉一睜就過去了。早上七點,徐仁起床匆匆忙忙地洗漱完就拉著貨物下鄉(xiāng)去了。柳燕揉著眼睛,偏偏倒倒地出來看店。因為長期睡眠不良,加上心里焦慮煩躁,嘴里生了一大個潰瘍,拿出鏡子一照,花生米那么大的一塊,潰瘍處的皮膚又白又爛,像水里泡爛了的豬油。只要一閉上嘴就疼得鉆心,柳燕只能微張著嘴,像含著一個鳥蛋。有人來買東西時,說話含糊不清,只能打手勢,好在賣的都是一些便宜的零食蔬菜,沒有人好意思討價還價。
守會兒店,大女兒和二女兒醒了,柳燕給她們一人煮了一碗面當早點,讓她們看著店,自己去三樓給堂弟收拾房間。本來就是以前收拾過的房間,所以也不用太費力,地一拖,床單被套一換就好了。
收拾好房間,柳燕去陽臺看自己種的花花草草,由于許久沒有人打理,除了一棵仙人掌外,其它的花草全都枯死了。不過那棵仙人掌也不好過,因為缺水,表皮變得皺巴巴黃泱泱的,活像自己婆婆的那張臉,不僅長得丑還帶著刺。柳燕給仙人掌澆了點水,把它端到了一處向陽的角落里。
下樓洗漱后,沖了奶粉喂飽小女兒,又哄她睡著。大女兒和二女兒吃完面條,又玩灰土去了。昨天捏的小人兒已經(jīng)風干變硬了,她們嫌不好看,用石頭捶散了重新和水,重新捏。柳燕懶得管,坐在凳子上,下巴抵著鎖骨打瞌睡。
也不知道打了多久瞌睡,被小女兒的哭聲吵醒時,鎖骨讓下巴抵得生疼,脖子酸得差點直不起來。柳燕跑進屋,床上的孩子正在吐奶,白色的奶從小嘴里涌出,流到耳朵里、脖子上,還帶著一股刺鼻的餿味兒。柳燕趕緊抱起孩子,輕拍她的背,餿奶哇哇地吐出來,柳燕著急地看著,吐到最后,吐出來的奶里隱隱有一絲紅色,越吐越多,是吐血了!柳燕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肚臍眼。抱著孩子沖出門,攔了一張出租車就往醫(yī)院跑。兩個玩灰土的孩子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自顧自地捏自己的小人兒。
到了醫(yī)院,醫(yī)生也檢查不出孩子到底生了什么病,孩子太小,又不敢亂用藥物,只能拿兩顆治療胃病的膠囊,用水化開,喂孩子喝下去。好在孩子喝下藥后,氣色逐漸恢復,也不哭了,眨巴著兩只水晶葡萄一樣亮閃閃的小眼睛看著媽媽。柳燕靠在病床上,低聲抽泣著自言自語。“幺兒誒,你要爭氣點,千萬不要出啥子事,媽媽的心和命都在你和兩個姐姐身上了。你一生下來,你奶奶就不歡喜,給你取名盼娣,還要把你送人養(yǎng),所以媽媽不管再苦再累,都要把你帶在身邊。媽媽讓你舅舅給你取了一個名字,叫“其華”,希望你比媽媽活得更好。我的幺兒誒,你要是出啥子事,媽媽就不敢活著了,你兩個姐姐在,媽媽也不敢死,不敢生又不敢死,幺兒誒,你要媽媽咋個辦?”
孩子的眼睛一閃一閃的,大概是聽懂了,的抬起一只小手搭在媽媽頭上,像是在安慰媽媽。
咸咸的眼淚從嘴角流進嘴里,流到潰瘍的地方,先是一陣直鉆心窩子的疼,疼過之后卻反而一點也不疼了,只是有點癢。
柳燕哭完,拿出手機打電話給徐仁。
“喂,回來了?!?/p>
“怎么了?今天不賣東西了?還是你老人家要親自來賣?”電話的那頭人聲喧嚷,徐仁大聲調(diào)侃著。
“不賣了,小的這個今早上吐血了?!绷嗾Z氣無力到近似平淡。
“啥子!吐血了!我馬上回來!各位老表、大姐,我家里出……”
柳燕掛斷電話。醫(yī)生來催,說孩子沒事了,讓柳燕讓出病床給別的病人。柳燕看看孩子,氣色恢復得差不多了,小臉紅潤得可愛,像西紅柿一樣又圓又嫩。于是抱起孩子出院,打車回家。
到了家門口,兩個捏小人兒的孩子已經(jīng)完成了足以比肩女媧的偉大工程,正在地上鋪衛(wèi)生紙,打算把小人兒放上去晾曬著。柳燕把懷里的孩子放進搖籃,坐在旁邊守著,看著,盯著,輕輕地搖著搖籃。忙了大半天,柳燕突然想到浴室里的豆芽兒。煩心事兒就是這樣,不會沒有,只會一個接一個地來,就像大姨媽。
“文靜兒,快去洗澡間頭看下媽媽昨天放的豆芽兒,快去?!贝笈畠罕谋奶苓M浴室,一會兒就出來了?!皨寢專兙G了?!彼e起小手,朝柳燕揚了揚手里的豆芽兒?!澳氵^來拿給媽媽看。”小丫頭跑到柳燕面前,攤開小手,里面是一把青閃閃的豆芽兒。因為天氣太熱,還泡在水里,黃澄澄的豆芽兒一夜之間便發(fā)開了,變成了飽滿的青芽兒,有的還變成了兩片肥嫩的小葉子。完了,這下幾百塊徹底沒了。這樣的豆芽兒,吃又不能吃,種又種不活,只能倒掉了。柳燕嘆了口氣,讓小丫頭自己去玩。
日光毒辣,曬得水泥地板都散發(fā)出了糊味。徐仁把車開上空地,停好,急跑進店里。沒有看到大黃狗跟著。
“娃兒咋個樣了?”徐仁急切地問柳燕。
“在這里,你自己看嘛,要好點了?!?/p>
徐仁撫摸了一下孩子的臉蛋兒,“醫(yī)生咋個說?”
“檢查不出問題?!?/p>
“你昨晚抱她去過哪些地方?”
“昨晚太熱,就是在街上走了幾轉?!?/p>
“那怕是撞到啥子臟東西了,這邊墳又多,請孫老師來看一下?!?/p>
“你請嘛?!?/p>
徐仁拿出手機,給孫明翔打電話。孫明翔是這一帶有名的端公,據(jù)傳曾經(jīng)給縣長算過命,看過風水,以前他家門庭若市,求他改運算命的人天天排著隊找他,后來縣長進去了,那些排隊的人也不信他了,他現(xiàn)在只能到處給普通老百姓看看墳地,安安家神。
“喂,孫老師,我是徐仁。我家小的那個姑娘今早上吐血,怕是遇到不干凈的東西了,我想請你老人家來看一下?!?/p>
“要得,我一會兒打車來?!彪娫捘穷^傳來一個破鑼一樣的聲音。
“好的好的,麻煩你老人家了?!?/p>
“說啥子怪話哦,幫人是應該的。”
掛斷電話,徐仁看到地上的青豆芽。“這是啥子?”
“豆芽兒,天氣太熱,發(fā)了?!绷鄵炱鹨涣G喽寡?,無聊地拈碎它。
“全變綠了?”
“對?!?/p>
“哈哈哈,這次虧大了,苞谷也賣不出去,拉到牛場當飼料賣了,本來不敢跟你說,但你的豆芽兒都變綠了,我就不怕了,哈哈哈?!毙烊视媚_踢著地上的青豆芽大笑。
“笑啥子,虧的怕不是錢?”
“不同,如果是我讓豆芽兒變綠了,你一定要跟我干一場大仗。但現(xiàn)在是砸你手里了,你怪不到我頭上?!?/p>
夫妻倆相互揶揄著。五十多分鐘后,一輛跛腳出租車停在了店門前,一老一少從里面走出來。老的身穿唐裝,皮膚松垮如套了一個黃布口袋,頭發(fā)花白,額頭兩邊朝里禿成M形,面帶廉價的慈祥。少的身穿白襯衣牛仔褲,肥胖得前凸后翹,燙了一個錫紙燙,骨頭松垮,駝著背吊著手,眼中全是漫不經(jīng)心,一看就是他爹媽的豆腐渣工程。老的是孫明翔,少的是胡畫,兩人是師徒關系。在孫明翔風頭正盛的時候,胡畫拜了他為師,熱情地跟隨左右,殷勤侍候。這幾年來孫明翔的勢頭日減,胡畫的熱情自然以更快的速度衰減,今天被叫來,也是不情不愿的。胡畫以前不叫胡畫,叫胡垚。拜孫明翔為師后,師父給他算命,算出他五行屬水,與土相克,垚是土上加土,更是要不得,就給他改名叫胡畫。畫者,江山如畫也。有江有山,江是大水,山是江的發(fā)源地,江山相輔相成,大水源源不斷。本來可以直接改名叫胡江山的,但孫明翔說“江山”兩字太重,胡垚命格太賤,壓不住,會反受其害。所以名字雖然要有江山,但必須隱而不露,就改名叫胡畫。
這一老一少走進店里,徐仁趕快從冰箱里拿出兩瓶可樂遞給他們。胡畫順手接過喝了起來,孫明翔擺手拒絕?!翱蓸泛瑲猓认氯噥y我體內(nèi)的真氣,影響我開法眼開法耳?!边@樣說,徐仁也不好硬塞,自己打開喝了。孫明翔從太極八卦包里掏出一個羅盤,左手端羅盤,右手掐劍訣,腳跺水泥地,嘴里念念有詞,含混不清,柳燕覺得這個孫老師嘴里一定也長了潰瘍。
念完咒,孫明翔要求看看孩子。柳燕帶他到搖籃前,孫明翔踏著罡步,繞搖籃走了好幾圈,一邊走一邊研究,先是眉頭一皺,然后眉頭一展,才停下來。“這個娃兒是遇到煞了,羅盤沒有問題,說明煞不在屋頭,在屋外。對面就是墳山,胡畫,徐仁,你們跟我去看一下。”
徐仁聽得脊梁骨直發(fā)涼,還是硬著頭皮跟著師徒倆去。大女兒和二女兒覺得好玩,也吵著要去,被徐仁吼了兩聲才消停,蔫巴著又去曬小人兒。三個男人走后,柳燕也感到害怕,房子的布局是廚房在里面,臥室在中間,門面在外面,窗子都是對著的,在一條線上。廚房后面新蓋了一棟樓,擋住了陽光,又是白天,沒有開燈,里面黑黢黢的,柳燕看著廚房,覺得黑暗里面隱藏了無數(shù)雙眼睛在盯著自己,越看越害怕,索性抱著孩子去店門口坐著。此時她真希望堂弟在,算命的說,堂弟命格太硬,鬼都要繞著他走。
孫明翔三人到了山坡上,一座墳一座墳地找著,最后找到了墓碑倒塌的那座?!熬褪撬?,死了還要作惡。”孫明翔興奮道。高人果然是高人,大太陽的,徐仁硬是嚇出了一身冷汗。倒是胡畫,仍舊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你們看?!睂O明翔示意兩人看地上的墓碑?!氨浅暗沟?,正對你家,這種情況叫‘鬼拜人,從來都是人拜鬼,不是鬼拜人,鬼拜人是有違天道的,反常的,所以‘鬼拜人是煞中最嚴重的一種。人拜鬼是為了討平安、討財運、討官運、討桃花運,那你們說,鬼拜人是為了討啥子?”孫明翔看著兩人,故作高深地發(fā)問?!盀榱擞懮蹲樱俊毙烊恃鲋^問?!坝懨?!”孫明翔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徐仁,仿佛在說,鬼就是要討你的命,嚇得徐仁身上根根汗毛都豎了起來,要不是胳肢窩夾著,腋下的兩叢也立了起來?!岸夷銈兛矗聿粌H拜人,還磕頭了,還頭都磕破了,行這種大禮,不討到命是絕不罷休的?!睂O明翔指著碑上磕掉的一角告訴徐仁?!澳銈冊倏茨抢??!睂O明翔又指著徐仁家讓徐仁看?!澳慵议T前的馬路是彎的,像一張弓,這個喊作弓煞,煞上加煞,‘鬼拜人就是弓上的箭,天天對著你家射,小娃兒陽氣不足,咋個著得住。”
這一番分析,有理有據(jù),讓徐仁心服口服,嚇得趕緊問孫明翔消煞的辦法。孫明翔一臉輕松地說,本來這個煞上加煞是個死局,好多大師父都破不了。但自己修行深厚,破它易如反掌,只消靈符一道。三人準備回去,徐仁問孫明翔,要不要把墓碑扶起來,孫明翔說不要找麻煩,讓它磕著,把消息傳出去,讓家屬來弄。
三人回了家,孫明翔從袋里掏出五張黃符、一張畫著太極圖的黃布,把它們交給柳燕,吩咐道黃符廚房貼一張、臥室貼一張、門市貼一張、卷簾門上貼兩張,太極圖掛在卷簾門頂上,它以弓煞來,我以太極為盾,狠狠地收拾它一下,讓它龜兒曉得鍋兒是鐵鑄的。只要娃兒不出門,就不會有事。吩咐完后,師徒兩人佯裝要走,徐仁掏出六百塊錢塞給孫明翔,孫明翔不收,徐仁直接塞他兜里。
“好嘛,結個善緣,不收不好,既然收了,我就再幫你們辦件事,你們住的這棟房子地下還有一層,地下一般是陰氣最重的地方,臟東西最喜歡,我?guī)湍銈兛匆幌隆!闭f完,孫明翔端著羅盤,讓徐仁領著自己和徒弟去地下那層。剛到樓梯口,一股冷氣就撲面而來,徐仁和胡畫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簡,給孫明翔照路,再往里面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郁的血腥味,三人都嚇一跳,孫明翔不好意思后退,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走,照亮的兩人硬著頭皮緊跟著他。走到最里面那間房,徐仁把燈打開,白熾燈光下,紅色的血液流了大半塊地板,有些已經(jīng)干了,有些還黏黏糊糊的。一只大黃狗躺在血液的源頭,尸體已經(jīng)硬邦邦的了。徐仁認得出來,這是自己家的那只狗。孫明翔看到是狗,松了一口氣。
“孫老師,這個是不是臟東西干的?流這個多血?!毙烊拭媛扼@恐,怯怯地問孫明翔。
“不是,是細小病毒,你這個狗沒有打過疫苗。”
“可是…”
“可是啥子,你要相信科學,我年輕的時候是干獸醫(yī)的?!?/p>
“說細點,就是劁豬匠。”胡畫突然戲謔道,但是沒有人搭理他。
“哦哦,那應該就是得病了。這個狗兒不是我們家養(yǎng)的,它是我去爛泥壩賣菜,跟著我回來的。當時已經(jīng)好大一只了,它在后面追著我的車跑,跑了好幾十公里跟我回家,爪子都跑爛了,我一看它這樣乖,就留了下來。白天它跟著我去賣菜,晚上跟著我去進貨,回來又守車,聽話得很?!?/p>
“這樣說你們是有緣分,可惜了?!?/p>
血腥味太重,三人都受不了了,徐仁找了一個尿素口袋,把大黃狗的尸體裝里面,提了出來。本來夫妻倆打算留師徒倆吃飯,但兩人看到剛才一地的血,早沒了胃口,堅持要走。夫妻倆留不住,只好讓他們打車走了。臨走的時候,徐仁從貨架上給師徒倆一人拿了一包中華。
師徒倆走后,徐仁把三人在對面墳山上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又講了在地下一層看到的,聽得柳燕心里直突突,趕緊找出膠水,把黃符貼好,把太極圖掛好。徐仁拎著水桶,去地下一層沖洗地板。
徐仁沖洗完地板后,又把浴室里的豆芽兒抬出來,倒進了房子左邊的臭水溝里。忙完這一切后,已經(jīng)七點過了。還沒有來得及洗手,垃圾車就唱著《蘭花草》開到了門口,徐仁趕快把大黃狗的尸體扔進車里?!翱上Я耍粭l好狗兒。”柳燕長嘆了一聲?!笆堑?,太可惜了?!毙烊氏词秩u籃邊守著小女兒,柳燕進廚房做飯。
吃完飯后,一家人坐在店里納涼,不敢出去。謝老媽子路過,想進店,看到夫妻兩個都在,急忙繞開了,徐仁朝老媽子的背影啐了一口,看她駝著個背走遠,覺得她像一只直立行走的蝦子。
因為今天沒有賣出去多少東西,所以不用進貨。涼快下來后,夫妻倆一個整理貨車,一個整理店,都弄好后把娃兒趕上床,洗漱完就睡覺了。大女兒和二女兒睡不著,把曬得硬邦邦的小人兒帶進被窩,給它們講悄悄話,教它們唱《蟲兒飛》。
三
早上一起來,徐仁就開著車出去了。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想掙錢,就只有和別人拼時間、拼精力、拼耐心、拼命。他媽的,讀書的時候讀到一個老頭子說,這是一個把人商品化的時代,真要是商品,自己倒真想把自己賣了,十塊八塊都可以。自己家的這個副食店在北環(huán)路上,一條街都是修理汽車的,沒有人會專門來買菜,只能靠住得近的鄰居們照顧。但是偏偏越是熟人,生意越不好做。價格定低了,自己掙不到錢,價格定高了,人家說你坑他。買你幾塊錢的菜,就像是對你施了莫大的天恩一樣。好在旁邊有一個駕校,里面的學員經(jīng)常來買煙買酒買飲料。天氣越熱,酒和飲料賣得越快。一件農(nóng)夫山泉倒冰箱里,一個小時不到就賣完了。農(nóng)夫山泉的批發(fā)價是一塊一瓶,售價是兩塊一瓶,一件農(nóng)夫山泉二十四瓶,賣一件就掙二十四塊錢,上個星期批發(fā)了三百件,今天都又只剩十幾件了。
國家大政策扶貧,把農(nóng)村的公路修得四通八達,基本上家家門口都有公路,而且公路還都打上了水泥,平平整整的。當時看到處處都通路了,徐仁和柳燕合計,反正在店里不好賣,不如買輛小貨車,拉著東西下鄉(xiāng)到處去賣,路通了,跑起來也方便,而且農(nóng)村車少,人們買東西要去鎮(zhèn)上,現(xiàn)在直接拉到家門口,讓他們買。在農(nóng)村賣東西確實比在店里好賣,只要看準商機,一車東西拉出去,一天就可以賣得干干凈凈,當然,如果看不準,就像前天的苞谷和豆芽兒一樣,就只有虧本。
人啊,為錢生為錢死,為錢辛苦一輩子。上次在長安鎮(zhèn)賣東西,聽到孫老頭兒和萬老頭兒在擺龍門陣,擺到人要干到哪一天才能休息時,孫老頭兒說了一句,“死的那天就可以歇歇氣了?!甭牭眯烊市睦锇l(fā)酸,自己老了怕差不多就是這個樣了。
八點過的時候,柳燕起來開門賣東西,卷簾門又沉又重,廢了好大勁才把它抬起來。潰瘍經(jīng)眼淚刺激,慢慢好轉了。柳燕弄了點薄荷葉煮水,晾涼后放一邊,潰瘍發(fā)痛時就含一口。昨晚貼上符后,小女兒的睡眠好多了,一個晚上都沒有哭鬧。大女兒和二女兒把小人兒壓得稀巴爛,一張床上全是土。柳燕把她們趕下床,重新?lián)Q了床單被套。
吃過早飯,徐仁的大姐來店里看她們,拎著一大口袋地里剛挖出來的新洋芋。大姐一家在縣城里打散工,哪里有活就去哪里干,一般是建筑工地去得最多。這兩天老板在和包工頭扯皮,包工頭放他們休息兩天。昨天回鄉(xiāng)下老家摘了點南瓜豆角,挖了點洋芋帶上來,徐仁一家都喜歡吃新洋芋,就給他們送了一口袋過來。大姐今年才四十多歲的人,常年勞苦,老得像六十多歲的一樣。
大姐進店,柳燕急忙上去招呼?!按蠼隳阏f你來就來嘛,還帶大口袋東西來干嘛?!薄斑@是新洋芋兒,吃起來回甜又面,你們一家子都喜歡吃,給你們送點過來?!贝蠼惆蜒笥罅噙M廚房,放到桌子下?!靶烊视秩ベu東西了?”“是的,一大早上就出去了?!薄肮植坏萌思艺f成家立業(yè),先成家再立業(yè),徐仁沒有結婚的時候天天懶懶散散的,不干正事,現(xiàn)在結婚了,有了娃兒,越來越勤快了。果然男人伙還是要整副擔子給他們挑起,肩上有了擔子,他們才會朝前奔朝前看?!绷嘟o大姐搬了個凳子,讓她坐下。“男人伙都是這樣,在當?shù)哪翘觳耪嬲赡辏蝗灰粋€個都是小娃兒,喜歡吃喝喜歡耍?!?/p>
姑嫂兩個聊著些家常碎話,很快就到中午了。簡單地煮了個酸菜紅豆湯、炒了盤洋芋、炒了盤臘肉,兩個小孩兒兩個大人圍著飯桌叮叮咚咚地一會兒就吃完了。
吃完飯,柳燕給小女兒沖好奶,喂她喝飽了抱她在搖籃里搖著。
“大姐,你幫我看著會兒店,我?guī)撵o兒出去買幾件衣服,她正在長身體,衣服越穿越小了?!?/p>
“要得,你們?nèi)ヂ??!?/p>
柳燕帶著大女兒進城里,去了步行街。這里是縣城最時尚的地方。但這里的時尚,只是一成的審美,兩成的獵奇,外加七成的廣告營銷。
到了街上,各種服裝店一家接著一家。柳燕帶女兒進了一家奢侈品店,店員看到她們穿的都是便宜貨,一大一小加一起不超過三百塊錢,所以沒有人上去搭理她們,柳燕隨便逛了一圈,自己都覺得沒趣,帶著女兒又出了店。門口的店員看到她們空手出來,撐開兩個大鼻孔對著她們,紅唇里哼了一聲,一臉的鄙視。世界就是這么奇妙,人總是喜歡以自己的職業(yè)和工作地點來拔高自己。在縣政府看門的保安,會以為自己就是縣長;在奢侈品店賣東西的售貨員,會以為自己也是奢侈品。其實大家都是流水線上出來的一次性用品,誰也別嫌棄誰。
從奢侈品店出來,柳燕帶著女兒找了一家童裝店,給她買了幾件好衣服,一下子就花去了好幾張紅太陽。掙錢如搬山,花錢如放水,錢這個東西,永遠也別想揣熱。
回家的路上,女兒想吃涼面,纏著媽媽不肯走。柳燕只好給她買了一碗海螺家的涼面,十塊錢一碗,香氣撲人,孩子吃得眉開眼笑,自己也被勾起了饞蟲,在路邊攤買了一碗三塊錢的,多加辣子多加蒜,吃得大汗淋漓。
到家后,大姐正在喂小女兒喝奶,老二看到姐姐和媽媽回來了,屁顛屁顛地跑過去拉著媽媽的手。
“辛苦大姐了,我馬上整飯,徐仁回來就可以吃了,我先歇口氣?!薄靶量嗌蹲?,不辛苦?!绷嗬畠鹤?,拿出一把膠扇子呼呼扇風,扇子是男科病醫(yī)院打廣告發(fā)的,上面還有“三天時間,玉莖重振,雄風再起!”的廣告詞。拿出手機,一大堆消息馬上彈出來,有幾條是羅家的大哥發(fā)的,有幾條是堂弟發(fā)的,還有一堆其他人發(fā)的,有讓幫投票的,有讓幫點拼多多的,有喊去打牌的,有借錢的,各種都有。點開堂弟的消息,堂弟說自己來不了了,胃病復發(fā),在醫(yī)院里住著院,醫(yī)生檢查出許多問題,要做手術,動刀子。柳燕發(fā)了條語音過去,問堂弟現(xiàn)在身體感覺如何,但是許久沒有回復。又點開大哥的消息,說是大伯死了,養(yǎng)母病了。大伯叫羅尚仁,是幺老爺?shù)呐畠?。按照本地的習慣,稱女性長輩都是用父系稱呼。叫父親的姐姐作伯伯、妹妹作爹。這大概是在暗示,在這個地方,女人要當男人一樣用,女人要像男人一樣活。
大伯從小父母雙亡,是柳燕的爺爺奶奶帶大的。她父母的墳就在柳燕老家背后的山坡上,幾十年來沒有動過搬家的念頭。墳旁邊的幾棵蘋果樹――據(jù)說是幺老爺下葬的時候栽的,幾十年間開花結果,終于在前年用盡了一生的骨和血,變成了爐子里一堆不會復燃的死灰。
大伯小的時候,正好遇上饑荒年代,爺爺奶奶帶著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在分配那點少得可憐的食物時,總是偏著自己的兒女,給大伯的就少得更可憐了。大伯餓慌了,就偷偷下河摸魚、捉泥鰍,然后找一塊平整點的石頭,放火里,把魚或泥鰍丟上面烤熟了,和著刺嚼碎了吞下去。最困難的時候,大伯甚至吃過蝌蚪。溪水里灰白的那種肥而大,無毒;水塘里黑色的那種小而臭,有毒。靠著這些小聰明,大伯總算艱難地活了下來。后來嫁人了,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日子慢慢好過了起來,過上了酒一口肉一口的生活。對于年輕時的事,很少提起。每年殺過年豬的時候,都要給羅家送一大塊上好的肉來。誰想才過了幾年好日子,大伯就得了重病。她來縣城住院的時候,柳燕去看過她。她躺在病床上,像一截燒焦的木頭,說不出話,只是看著人哭,肚子腫脹如鼓,皮膚單薄如紙,單薄的皮膚下,是佝僂如拐棗的骨頭??吹剿莻€樣子,柳燕心疼得寧愿她立刻就死,絕不多活一秒,可她卻堅持了兩個多月才死。堂弟以前說,大伯這類人就是狗尾巴草的一個亞種,是人形草,試圖以人形瞞過命運,卻始終躲不過命中注定的那場秋風。應該死的人慢慢都死了,我們都會死,只是遲和早的區(qū)別?;钪娜藭樗廊サ娜苏谢?,死去的人在那邊也會為活著的人招魂,他們也會一遍又一遍地叫著陽間的名字,讓流浪的魂魄找到回家的路。
死的人死了,活的人還要繼續(xù)活,這次的人親錢,又是一千多塊。養(yǎng)母重病,一開始看到消息,嚇了柳燕一跳,以為大哥要讓分擔醫(yī)藥費,這個自己可承擔不了。況且自己實在對養(yǎng)母沒有感情,自己生小女兒坐月子時,養(yǎng)母提著一只斷了腳的老母雞來看她,臨走時還背走了兩個大西瓜,這讓婆家人到現(xiàn)在還指著她的脊梁笑。還好沒一會兒大哥又發(fā)消息來,說養(yǎng)母的病太重了,村衛(wèi)生所告訴他,這種情況就沒有必要到處送去醫(yī)了,萬一死在外面還麻煩,就好好待在家里,好吃好喝地伺候著,等著落葉歸根。大哥讓柳燕趁養(yǎng)母還活著,回去見她一面??吹竭@些話,柳燕心里一種悲傷情緒止不住地涌了出來,但悲傷之余,也不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現(xiàn)在要做飯了。柳燕讓老大老二出去玩,自己去廚房煮飯炒菜。
但愿今天徐仁拉出去的一車菜,都能賣個好價錢。但愿。
責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