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世”時代的長江：生命衰減的社會動力

張玉林

[南京大學，南京 210023]

一、人類世敘事與長江生態(tài)環(huán)境問題

作為中國的第一大河，長江在21世紀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它不僅是長江流域4億多人民的生存基礎，支撐著相當于一個大國(1)在中國以外的世界上，面積超過長江流域(180萬平方公里)的國家有14個，人口超過長江流域(2010年為4億4065萬人)的國家只有印度。的區(qū)域經濟和社會發(fā)展，而且還要每年調出上百億立方米的江水支援華北，因為黃河及海河都已無法滿足心臟地帶的饑渴。

但是，作為一個巨型生態(tài)網絡，長江自身的生命狀況已經處于垂危狀態(tài)，其生物完整性指數(shù)已經下降到了最差的“無魚”等級。用農業(yè)農村部官員的話說，長江水生生物的生存環(huán)境日趨惡化，生物多樣性指數(shù)持續(xù)下降，珍稀特有物種資源全面衰退，部分珍稀特有物種正在滅絕或瀕臨滅絕，“長江水生生物保護的總體形勢十分嚴峻，已到了危急關頭，甚至成為事關國家文明興衰的大問題?！?2)董峻等：《長江大保護的一件大事——農業(yè)農村部副部長于康震全面解讀長江禁漁新政》，《新華每日電訊》2020年1月2日；陳晨：《為長江留住更多水生生物》，《光明日報》2018年10月18日。這樣的總體形勢，促使新時代的國家最高領導人也發(fā)出了警告：“長江病了，而且病得還不輕?！?3)《習近平為診治“長江病”把脈開方》，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xxjxs/2018-06/14/c_1122987416.htm.

本文的目的正是要考察長江的病態(tài)、病理和病的歷程。它屬于一項多學科學者參與的“長江生態(tài)文明史研究”課題的當代部分。“當代”在中國發(fā)端于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一位著名的詩人宣告“時間開始了”，(4)胡風：《時間開始了》，《人民日報》1949年11月20日。萬里長江的巨變恰恰發(fā)生在此后的70年；而在地球的歷史上，當代屬于新的地質年代“人類世”(Anthropocene)。

關于人類世的提出和概念史回顧，已有保羅·克魯岑及其合作者的詳細說明，(5)Will Steffen, Jacques Grinevald, Paul Crutzen，John Mcneill, The Anthropocene: conceptual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s, Phil. Trans. R. Soc. A (2011) 369, 842-867.它強調人類已經成為改變地球系統(tǒng)的新的地質力量，其環(huán)境影響從生態(tài)圈擴展到了生物圈，造成了全球氣候變暖、第六次生物大滅絕，損害廣泛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服務，進而引發(fā)生物圈危機和人類的生存危機。關于人類世的起始時間，早期有克魯岑本人提出的英國工業(yè)革命說等諸多觀點，但斯蒂芬等人在詳細論證后強調，它開始于1950年之后全球環(huán)境變化的“大加速”(The Great Acceleration)：“只有在20世紀中期之后，才有確鑿的證據(jù)顯示，地球系統(tǒng)的狀態(tài)和功能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它超出了全新世的變異范圍。從地球系統(tǒng)科學的角度來看，“大加速”是開始最有說服力?！?6)Will Steffen et al., The Trajectory of the Anthropocene: The Great Acceleration, Anthropocene Review 2(2015):81-98.據(jù)《自然》雜志2019年5月21日報道，由34名科學家組成的人類世工作組投票決定，將人類世作為一個新的地質年代，以表明人類活動對地球造成的巨大影響，并贊成以20世紀中期為人類世的起點。(7)許栩：《人類世或將正式確立》，《世界科學》2019年第9期。

人類世劃分時間的共識意味著，“新中國”的誕生恰好也是人類世的開始。當然，一國的政治歷史時間與全球地質時間的巧合，并不足以成為選擇人類世作為分析框架的理由，促使筆者必須這樣做的原因是如下兩個。

首先，是要避免把長江的故事僅僅看作中國的故事。長江不只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也是、甚至首先是地球上的第三大河，它是喜馬拉雅崛起等漫長的地質活動的結果，它的歷史遠遠長于中華民族的歷史。當代長江大開發(fā)固然是由“勤勞勇敢的中國人民”承擔，但也構成了人類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大開發(fā)造成的生物衰減不只是悲劇意義上的“中國故事”的一節(jié)，也是地球第六次物種大滅絕的一頁。據(jù)聯(lián)合國2019年5月發(fā)布的《生物多樣性和生態(tài)系統(tǒng)服務全球評估報告》，在全球已知的大約800萬種動植物中，有100萬個物種遭受滅絕的威脅，包括40%以上的兩棲動物、33%的造礁珊瑚和1/3以上的海洋哺乳動物。(8)劉玲玲：《全球百萬物種瀕臨滅絕》，《人民日報·海外版》2019年5月11日。世界自然基金會發(fā)布的《地球生命力報告2020》指出，對全球近21000個種群中近4000種脊椎動物在1970—2016年間的數(shù)據(jù)跟蹤發(fā)現(xiàn)，在不到半個世紀，哺乳動物、鳥類、兩棲動物、爬行動物和魚類的種群數(shù)量平均下降了68%，其中淡水野生動物種群數(shù)量減幅高達84%。(9)世界自然基金會:《地球生命力報告2020中文摘要》，http://www.wwfchina.org/publication.php.這意味著，長江的故事理應成為人類世敘事的一部分，而“講好”它的故事有助于認識和理解人類世。

其次，是要超越對生態(tài)環(huán)境問題做簡單的制度分析，尤其是單純指向特定制度的歸因分析，以突顯人類世敘事關注的“文明的累積效應”。(10)Clive Hamilton, et al.,The anthropocene And the global Environmental Crisis:Rethinking modernity in a new epoch， 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2015.p.3.制度分析針對許多問題是必要的，也具有穿透力，然而在面對氣候變化和生物滅絕這種整體性危機時也明顯不足。正如施耐德提醒的那樣，假如撇開全球的而只關注局部的環(huán)境問題，可能會忽視人類的環(huán)境影響是人口、財富和技術的乘積(I=PAT)，“觀察范圍的不同，可以識別的影響因素不同。從局部來看，可以認為貪官污吏或工業(yè)污染是當?shù)丨h(huán)境問題的主要根源。從大局來看，日益增加的土地或能源利用及人口增長或許會成為主要因素?！?11)[美]斯蒂芬·施耐德：《地球：我們輸不起的實驗室》，諸大建、周祖翼譯，上海：上?？茖W技術出版社，2008年，第8-9頁。進一步看，無論市場經濟還是計劃經濟、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抑或是兩兩混合的體系中，從政府、企業(yè)到個人，各類行動者大都具有“發(fā)展”的愿望和“發(fā)財”的動機，并充分利用現(xiàn)代科學技術工具開發(fā)、攫取、利用自然和自然資源，這種行為模式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影響具有范圍和強度大小的差異，但總體上形成累積效應。累積效應正是研究整體性問題所需要的整體性視角。

基于上述考慮，本研究的時空坐標定位于人類世時代的長江。地理范圍包括整個長江流域或長江水系，但以干流及其中下游的通江湖泊為主?？疾斓闹攸c是5種國家級保護動物的衰減狀況及其驅動力，包括列為魚類的長江白鱘、中華鱘和長江鱘，列入獸類的白鱀豚和長江江豚。選擇這些物種的原因在于，它們是長江流域“生命之網”中的明星物種，處于由4300多種水生生物構成的生物鏈的頂端，(12)郁靜嫻:《長江水生生物保護 與時間賽跑》，《人民日報》2020年1月21日。是具有指示性的旗艦物種，它們的衰減狀況能夠集中反映長江整體的生命衰減狀況。

本文利用的資料主要來自于自然科學，包括生態(tài)學、生物學、水產學、地理學領域的公開出版物。此外有新聞媒體的報道，其信息來源既有記者的獨自調查，也有相關機構、官員和學者的介紹。在對紛繁的文獻進行甄別、吸收的基礎上，基于生態(tài)環(huán)境史寫作的需要，我會較多傾力于描述這些代表性物種的衰減過程，力求把雜亂的圖景整合成完整的歷史敘述，借此展現(xiàn)長江生命系統(tǒng)衰減的社會過程，進而揭示出一種文明的悖論：劇烈的人類活動既帶來了巨大的社會經濟成就，也造成了對生態(tài)和生命的巨大傷害。

二 “魚王”的滅絕

白鱘、中華鱘和長江鱘(也稱達氏鱘)，都屬于硬骨魚綱鱘形目。該目魚類大約起源于3億6200萬年前，在侏羅紀早期的1億8400萬年前分化為鱘科和匙吻鱘科，總計有4屬27個種，全部分布于北半球。其中，屬于鱘科的中華鱘和長江鱘分歧于1050萬年前，目前都僅存于長江；屬于匙吻鱘科的白鱘曾有6種，其中的4種僅見于距今3400～7500萬年的化石記錄，此后只有長江白鱘和棲息于密西西比河的美洲白鱘存在于地球。(13)謝平：《我們能拯救長江中正在消逝的鱘魚嗎？》，《湖泊科學》2020年第4期；王熙等：《由長江中的三種鱘到長江水域生態(tài)保護》，《華中師范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2020年第8期?？傊@三種鱘魚都經歷了6500萬年前白堊紀末期的第五次生物大滅絕(“恐龍時代”結束)，在生物進化史上具有特殊地位和重要學術價值，是劫后余生的孑遺物種、長江中的活化石、中國的國寶。

在三種國寶中，中華鱘和白鱘都是體型龐大的長壽型魚類，個體壽命分別可達40年和30年。中華鱘的成魚往往超過3米，最大體重有560公斤、680公斤之說，號稱“長江魚王”。(14)三峽集團中華鱘研究所：《中華鱘：遠古走來的長江魚王》，《中國三峽》2019年第5期；謝平：《我們能拯救長江中正在消逝的鱘魚嗎？》。白鱘則是“淡水魚王”，最大捕獲記錄見于1892年的南京江段，長7米、重907公斤。(15)胡淼：《唐詩的博物學解讀》，上海：上海書店，2016年，第77頁。這種兇猛魚類有著梭形軀體，游動迅疾，可一口吞下七八斤重的草魚，因此也稱“水中老虎”，又因為有著長長的鼻子而稱為“象魚”，與俗稱“臘子”的中華鱘和喚作“黃排”的胭脂魚一道，被現(xiàn)代四川漁民形容為“千斤臘子萬斤象，黃排大得不像樣。”(16)王嘉興：《別了，長江白鱘》，《中國青年報》2020年1月8日。

中華鱘和白鱘的最早記載見于《詩經》，分別稱作鳣和鮪，(17)胡淼：《詩經的科學解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7-108頁。共同用于周王室的祭祀：“猗與漆沮，潛有多魚。有鳣有鮪，鰷鲿鰋鯉。以享以祀，以介景福?！?《詩經·周頌·潛》)也構成衛(wèi)莊公在黃河岸邊迎娶莊姜時的生動場景：“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鮪發(fā)發(fā)，葭菼揭揭?！?《詩經·衛(wèi)風·碩人》)到了唐代，它們都成了《春江花月夜》所描寫的“魚龍”：“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18)胡淼認為(《唐詩的博物學解讀》，第80-81頁，147-148頁)，唐詩中的“魚龍”還包括白鰭豚、江豚和揚子鱷，它們都是龍形的魚、獸。他列舉的詩作還有胡浩的“魚龍潛嘯雨，鳧雁動成雷”，但沒有提到杜甫的“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其學名“鱘”字則在稍后陳藏器所著《本草拾遺》中首次出現(xiàn)：“鱘生江中，背如龍，長一二丈?！?/p>

正如《詩經》所示，在春秋時代，白鱘和中華鱘都曾出現(xiàn)于黃河的中游及其支流渭河水系的漆水和沮水，三國時代的陸機概括為“上龍門，入漆沮”(《毛詩陸疏廣要》)。當今的生物學家則認為，白鱘早期曾分布于北起遼河、南至錢塘江的多條入海大河，后來逐漸退縮，在1271—1840年間消失于黃河，1949年之后僅見于長江。(19)Hui Zhang,“Qiwei Wei,et al.，Extinction of one of the world’s largest freshwater fishes: Lessons for conserving the endangered Yangtze fauna”，Science of the Total Environment 710 (2020):pp.1-7.退縮到長江的白鱘有了“長江白鱘”的限定稱謂，分布在宜賓至長江口的干流和沱江、岷江、嘉陵江等重要支流，以及兩個通江湖泊洞庭湖和鄱陽湖；性成熟的個體會在春季上溯到江安縣—柏溪江段產卵，待幼鱘孵化后再順流而下，在餌料豐富的中下游干流和兩大湖中生長。

與白鱘相比，中華鱘的早期分布區(qū)域更廣，遍布東亞大陸架海域及主要入海河流，包括北自鴨綠江南至珠江的諸多大河，在朝鮮半島西部和日本九州島附近也有發(fā)現(xiàn)，因中國是它的模式產地而被冠以現(xiàn)名。它被分為黃海種群、長江種群和珠江種群，但現(xiàn)代只剩下長江種群和罕見的珠江種群。(20)危起偉：《從中華鱘生活史剖析其物種保護：困境與突圍》，《湖泊科學》2020年第5期。珠江種群自1996年迄今只有三次目擊記錄。第一次是在西江上游的黔江二塘江段河道整治炸礁中，一尾重約250公斤的中華鱘被炸死；后兩次分別在1997年和2002年，西江梧州江段的漁民誤捕到兩條，各重約230公斤和5公斤，見劉幸、邱偉榮：《漁民珠江口捕獲200斤巨鱘》，《廣州日報》2016年3月29日。作為江海洄游型魚類，中華鱘生命歷程的90%在海洋中完成，其復雜曲折的生活史堪稱生命的壯歌：在性腺即將成熟時，于夏季沿長江口溯流而上，在秋冬之交抵達金沙江下游的產卵場或附近的深潭中越冬，爾后穿梭于產卵場下游與產卵場之間，到下一個秋季再入場繁殖，“沿途不攝食，只為去出生的地方完成繁殖使命?！钡疆a卵結束返回海洋，整個生殖周期平均需要18個月，其間消耗掉大約35%的體重。雖然產卵量大，但繁殖率低，極少數(shù)得以孵化且逃脫了天敵的幼鱘需要10個月才能抵達長江口，在逗留數(shù)月、適應了淡海水環(huán)境后入海，在海洋中生長14年左右，直至繁殖期到來才又回溯長江。(21)危起偉：前引《從中華鱘生活史剖析其物種保護：困境與突圍》。據(jù)報告，一條懷卵量100萬粒的雌鱘只能貢獻 6尾補充群體，原因是絕大部分卵會被圓口銅魚、黃顙魚等吞食。見王魯海、黃真理：《中華鱘生存危機的主因到底是什么?》，《湖泊科學》2020年第4期。

已有的記錄表明，直到20世紀70年代，白鱘和中華鱘在長江中都并不罕見，捕獲后多被食用。白鱘的捕獲量在1976年之前每年可達25噸左右或676尾。(22)危起偉、楊德國：《中國鱘魚的保護、管理與產業(yè)化》，《淡水漁業(yè)》2003年第3期。按文中所說的捕撈重量和尾數(shù)計算，平均尾重僅37公斤。而前引王嘉興報道說，在20世紀70年代，白鱘的年捕撈量約為25噸，體長多在2～3米，體重約150公斤。中華鱘的捕撈量在70年代以前每年有6萬～8萬公斤，1971—1975年間每年400～500尾、約10萬公斤，在1972—1980年總計4650尾，年均517尾或77.5噸，其中四川江段和湖北及以下江段約各占一半。(23)蔡巖紅：《中華鱘切莫成為第二個白鱀豚》，《法制日報》2005年4月23日；寧宗德、賈敬德：《長江漁業(yè)資源變動情況的調查》，《淡水漁業(yè)》1982年第6期；柯福恩：《論中華鱘的保護與開發(fā)》，《淡水漁業(yè)》1999年第9期；危起偉、楊德國：《中國鱘魚的保護、管理與產業(yè)化》。中華鱘的幼魚在70年代之前也曾是杭州灣的四種主要捕撈對象之一。另據(jù)唐家漢、錢名全(《洞庭湖的魚類區(qū)系》，《淡水漁業(yè)》1979年Z1期)報告，中華鱘當年也是洞庭湖漁民的捕撈對象，如1978年捕獲50尾，重二萬余斤。另據(jù)中華鱘研究所報告，當時每年到上游產卵的繁殖群體超過3500尾。(24)江時強：《繼白鰭豚后，中華鱘也可能滅絕》，《新華每日電訊》2007年4月14日。另據(jù)謝平報告，20世紀70年代長江中的中華鱘繁殖群體尚有 1 萬余尾。見謝平：《長江的生物多樣性危機——水利工程是禍首，酷漁亂捕是幫兇》，《湖泊科學》2017年第6期。在1979年國務院頒布的《水產資源繁殖保護條例》中，三種鱘魚都被列為“應當重點加以保護的重要或名貴的水生動物”。(25)條例所列的重點保護對象包括26種海水魚、23種淡水魚，也包括白鰭豚。見《中國水產》1979年第2期。

轉折點出現(xiàn)在1981年1月4日，歷經十年建設的“萬里長江第一壩”葛洲壩工程實現(xiàn)了“腰斬大江”，(26)新華社：《我國水利史上最雄偉的截流工程 葛洲壩腰斬大江工程揭幕》，《人民日報》1981年1月4日。這兩個古老物種的數(shù)量和命運便急轉直下。

先看白鱘。在1981—2003年間，除了最初在長江口發(fā)現(xiàn)過成群的幼鱘外，總共只有210次目擊記錄，其中190次在1993年之前，僅3次是在1996年之后；159次的目擊地點在葛洲壩以下江段，而且多數(shù)是頭破血流、折成兩段的死鱘。(27)柯福恩、危起偉等：《三峽工程對長江漁業(yè)資源的影響與補救措施》，《淡水漁業(yè)》1993年第6期；Hui Zhang,Qiwei Wei,et al.，Extinction of one of the world’s largest freshwater fishes.在此期間，它在1983年與大熊貓、中華鱘等一道列為國務院要求嚴格保護的珍貴稀有野生動物，1988年成為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在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1996年版《瀕危物種紅色名錄》中，它的瀕危等級由“易?！碧嵘秊椤皹O?！薄O危是指在自然界中無法形成種群繁衍，又稱功能性滅絕，危險程度僅低于野外滅絕。

白鱘功能性滅絕的年份被推定為1993年。顯示其野外滅絕的跡象則出現(xiàn)在十年之后。2002年12月11日，有漁民在南京下關江段意外捕到一條傷痕累累的白鱘，農業(yè)部下令不惜代價搶救，南京市有關機構專門召開了“國寶白鱘搶救新聞通報會”，但是它于2003年1月9日死亡。半個月后的1月24日，又一條受傷的白鱘(體長352厘米，重160公斤，雌性，腹中有大量魚卵)在上游的宜賓南溪江段被漁民捕獲，聞訊而至的專家緊急救治，輸氧、打針、縫合傷口，在判斷具備了放生條件后給它裝上了追蹤器，于27日放流。但追蹤船在三天后的凌晨于霧中觸礁，此后再沒有關于這個物種的目擊報告。

由于科學發(fā)現(xiàn)的滯后性，宣告白鱘的滅絕要到16年之后。在這期間，2006—2008年間的四次白鱘資源普查和2017—2019年實施的“長江流域魚類資源和環(huán)境調查”，都沒有發(fā)現(xiàn)白鱘的蹤跡。負責調查的危起偉等人在論證后寫道：基于證據(jù)的分量，可以肯定地宣布長江白鱘已經滅絕，時間大約在2005年，最遲不晚于2010年。(28)Hui Zhang,Qiwei Wei,et al.，Extinction of one of the world’s largest freshwater fishes.據(jù)報道，白鱘滅絕是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專家組2019年9月的評估結論，該組織和一些國外專家此前曾多次建議宣布白鱘滅絕，但被危起偉拒絕。見陳凌墨:《長江水精靈路在何方》，《楚天都市報》2020年1月4日。這一結論成為新冠疫情暴發(fā)披露前的重要新聞，讓無數(shù)的讀者為之一震。有生物學家認為，“白鱘的滅絕，可以說是現(xiàn)代社會大型脊椎動物最具悲劇色彩的滅絕。”(29)王熙等：《由長江中的三種鱘到長江水域生態(tài)保護》。有新聞記者用充滿悲情的文字概括了它的悲劇色彩：

這種體態(tài)龐大的遠古魚類，曾與恐龍為鄰，在長達1.5億年的漫長年月里，游過了白堊紀，在恐龍大滅絕中幸存；它游入了不朽的《詩經》和中國民謠、傳說里……但在公元20世紀，面對人類日益強大的改造自然的能力，它被高大的水壩擋住……最終在21世紀第一個十年停止了游動。(30)王嘉興：《別了，長江白鱘》。

中華鱘似乎比白鱘幸運一些，它是葛洲壩建造引發(fā)的“救魚問題”論爭確定的唯一救護物種。那場延續(xù)了十多年的爭論最終把白鱘、長江鱘和四大家魚、銅魚等排除在救護對象之外，而針對認為受影響最大的中華鱘提出了一系列保護建議。獲得中央政府批準的保護措施包括禁捕、自然繁殖保護、網捕過壩和人工繁殖放流，但“建設魚道”被否定。(31)黃真理、王魯海：《長江中華鱘保護——反思、改革和創(chuàng)新》，《湖泊科學》2020年第5期。“救魚問題”的爭論伴隨著長江流域規(guī)劃和葛洲壩修建，它發(fā)端于1964年毛澤東關于“興建水利要三救”(救魚、救船、救木)的指示，延續(xù)到改革開放初期。

關于“網捕過壩”的實施狀況不詳，比較清晰的是，葛洲壩的截流造成前一年上溯到上游產卵的老股群被阻擋在大壩以上，數(shù)量可能有660尾之多，它們無法再回歸海洋，很容易餓死；欲上溯產卵的新股群則受阻于大壩之下，那些硬闖的中華鱘會像白鱘一樣撞死撞傷：1981—1985年間在宜昌江段即發(fā)現(xiàn)死鱘146尾，“有的已經腐臭，有的沉入江底又被挖泥船挖出，有的吻部撞裂或鰓蓋翻起，腹中懷有大量卵粒?！迸c此相伴，一部分中華鱘在壩下環(huán)境無法產卵而返回海洋，一部分出現(xiàn)性腺退化，得以在壩下江段自然繁殖的在1983—1985年總計只有5批78尾，產卵5000萬粒左右，其中85%以上被圓口銅魚、黃顙魚等吞食。(32)黃真理、王魯海等：《葛洲壩截流前后長江中華鱘繁殖群體數(shù)量變動研究》，《中國科學：技術科學》2017年第8期；柯福恩：《論中華鱘的保護與開發(fā)》，《淡水漁業(yè)》1999年第9期。

大壩阻隔也為過度捕撈創(chuàng)造了條件。1981—1982年的捕撈量即達2165尾，其中湖北境內在1981年秋冬兩季捕獲800多尾，是建壩前年均捕撈量的5.5倍。(33)黃真理、王魯海等：《葛洲壩截流前后長江中華鱘繁殖群體數(shù)量變動研究》。過度捕撈引起批評，國家從1983年開始禁止商業(yè)性捕撈，葛洲壩集團所屬的中華鱘研究所當年起實施人工繁殖放流。1988年，它被列為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

但是“一級重點保護”未見實效。致命的影響是失去了上游1000多公里的生殖洄游距離和800公里江段的19個產卵場，流水刺激減少導致性腺退化。盡管在壩下江段建立了中華鱘自然保護區(qū)，但保護區(qū)有源源不斷的污水排入，甚至在其核心區(qū)也出現(xiàn)了“紅黑白三色污染帶”；新的產卵江段只有7公里，而且后來建起了大橋；新的產卵場面積不過0.4平方公里，不足原先的1%。(34)江時強：《繼白鰭豚后，中華鱘也可能滅絕》；周欣宇：《中華鱘為何異常死亡》，《中國青年報》2007年8月1日。與大壩截流前相比，幼鱘和親鱘的補充群體分別減少了80%和90%，野生種群的雌雄比急劇失衡，進入新世紀之后升高到3∶1、5∶1，甚至10∶1，進而是雄鱘的精子活力下降、壽命縮短，雌鱘的產卵時間推遲、次數(shù)減少、孵化率降低。(35)柯福恩：《論中華鱘的保護與開發(fā)》；王魯海、黃真理：《中華鱘生存危機的主因到底是什么?》；黃真理、王魯海：《長江中華鱘保護——反思、改革和創(chuàng)新》。

針對中華鱘自然繁殖嚴重受阻的狀況，人工繁殖放流成為1992年之后的重要彌補手段，但效果有限，甚至被認為“徒勞”。(36)柯恩福：《論中華鱘的保護與開發(fā)》。1983—2018年總計放流了712萬尾，其中1999之前放流的576萬尾都是開口攝食前后、沒有越過死亡高峰期的仔魚，屬無效放流。放流的規(guī)格、時間和地點常被行政因素左右，出現(xiàn)過大規(guī)格以及不適當?shù)募竟?jié)和地點的放流。(37)危起偉：《從中華鱘生活史剖析其物種保護：困境與突圍》。由此導致中華鱘的種群數(shù)量并未因人工放流而增加，估計人工放流對野生種群的貢獻不足 10%。(38)謝平：《我們能拯救長江中正在消逝的鱘魚嗎？》。

與自然繁殖衰退相伴，誤捕和航運造成中華鱘的大量死亡。1986—1996年，在宜昌江段被漁民誤捕而放流的繁殖群體即達155尾；在幼鱘集中分布的崇明島東灘一帶，1988—1992年被誤捕的幼鱘每年達6350～7060尾，而幼鱘在河口停留期間的死亡率高達50%。(39)蔡巖紅：《中華鱘切莫成為第二個白鱀豚》；王魯海、黃真理：《中華鱘生存危機的主因到底是什么?》。

保護措施進一步提升。2000—2004年，江蘇東臺、上海崇明和湖北宜昌先后建立了中華鱘自然保護區(qū)，2009年禁止科研性捕撈，并實現(xiàn)了“全人工繁殖”，2010年將其瀕危等級提升為極危，2015年頒布了《中華鱘拯救行動計劃(2015—2030年)》。但威脅的力量也在逐漸增強。三峽大壩蓄水運行，以及上游向家壩、溪洛渡、烏東德大壩等梯級電站的修建，都加劇了干流水溫的滯后效應，產卵期水溫升高，中華鱘的性腺發(fā)育和產卵期進一步延遲，有效繁殖能力降至原來的0～4.5%。(40)危起偉：《從中華鱘生活史剖析其物種保護：困境與突圍》。與此同時，沿江灘涂濕地被大量的人工建筑物占用，從葛洲壩到長江口，“一路上很難找到歇腳的地方”，更密集的船舶造成超過半數(shù)的中華鱘被撞傷，污染的加劇使長江口的幼鱘出現(xiàn)肝癌病變，而“遇難”和誤捕依然較常見——在2006年11月至2007年7月就有13尾，體重都超過3米，其中只有一尾被救活。(41)周欣宇：《中華鱘為何異常死亡》，《中國青年報》2007年8月1日。據(jù)危起偉《從中華鱘生活史剖析其物種保護：困境與突圍》報告，一尾放流的中華鱘在寧波海域被誤捕4次，最終死亡。

于是能夠看到這個物種野生種群的數(shù)量銳減：1984年估計為2176尾，2000年降到363尾，2005—2007年有203～257尾，2010年降至57尾，2013年和2015年兩次出現(xiàn)產卵中斷，2017年只剩下20余尾，而僅存的20余尾從當年開始連續(xù)三年沒有自然繁殖。(42)柯福恩、危起偉等：《中華鱘產卵洄游群體結構和資源量估算的研究》，《淡水漁業(yè)》1992年第4期；Xinfa Zhou,et al., Chinese sturgeon needs urgent rescue, Science, Vol. 370, Issue 6521,p.1175.依據(jù)專業(yè)人士的判斷，中華鱘自然種群的滅絕已經進入“倒計時”階段，如果不能減免梯級水壩的影響，其野生種群將在2026年滅絕。(43)危起偉：《從中華鱘生活史剖析其物種保護：困境與突圍》；王魯海、黃真理：《中華鱘生存危機的主因到底是什么?》。

讓我們將目光轉向長江鱘。與兩種魚王相比，它的體型較小，成熟的個體一般長80～100厘米、重5～10公斤，最大記錄為16公斤。(44)謝平：《我們能拯救長江中正在消逝的鱘魚嗎？》它主要分布于中上游的干流和部分支流，長江口地區(qū)尚未發(fā)現(xiàn)，性成熟的個體會在重慶—宜賓之間的江段繁殖，春秋兩季都會產卵，但以春季為主。(45)四川省長江水產資源調查組：《中華鱘和達氏鱘幾個生物學問題的探討》，《淡水漁業(yè)》1975年第7期。它屬于四川的“重要經濟魚類”，但關于其早期的自然種群數(shù)量和捕撈量不詳，比較清晰的是它在80年代以后的快速衰減信息：1984—1996年，在其主要棲息地瀘州—宜賓江段總計只誤捕到151尾；1994年以后，其野生個體的捕撈已非常困難；它在90年代末停止了自然繁殖活動；在 2006—2010年間的專項捕撈中，總共只捕獲到39尾；此后野生種基本絕跡，人工保種的野生個體到2018年只有約20尾。(46)魯雪報、倪勇等：《達氏鱘的資源現(xiàn)狀及研究進展》，《水產科技情報》2012年第5期；王熙等：《由長江中的三種鱘到長江水域生態(tài)保護》；農業(yè)農村部網站：《農業(yè)農村部介紹長江江豚科學考察及長江珍稀物種拯救行動實施情況》，http://www.gov.cn/xinwen/2018-07/25/content_5308999.htm.農業(yè)農村部為此制訂了《長江鱘(達氏鱘)拯救行動計劃(2018—2035)》，希望通過大規(guī)模的人工繁殖和放流，實現(xiàn)自然種群的重建。好消息是它的“全人工繁殖”于2019年5月獲得成功，但當年9月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鱘魚專家組擬定的《評估報告》認為，長江鱘的自然種群已經野外滅絕。(47)危起偉：《從中華鱘生活史剖析其物種保護：困境與突圍》。

三、白鱀豚和江豚的非正常死亡

白鱀豚和江豚都屬于哺乳類動物。白鱀豚也被寫成白鰭豚，(48)據(jù)周開亞等人考察，長江中下游的多數(shù)漁民均稱白鱀，主要是因為其體色與江豚相比較淺；而白鰭豚是1955年中國科學院編譯局編訂的《脊椎動物名稱》對西方學者誤將白鱀稱為“白旗海豚”的譯名，實際上它的鰭部均呈灰色，稱之為白鰭豚容易產生誤解。見周開亞、錢偉娟等：《白鱀豚的分布調查》，《動物學報》1977年第1期。屬自成一科的小型淡水鯨類，誕生于距今2500萬年的中新世晚期，早于大熊貓2000萬年左右，是現(xiàn)存最原始的海豚之一、鯨類中的活化石。它最早出現(xiàn)在公元前200年成書的辭書《爾雅》中：“鱀，是鱁?！惫?276—324)在為《爾雅》作注時詳細記述了其形態(tài)和習性：“大腹，喙小，銳而長。齒羅生，上下相銜。鼻在額中，能作聲。少肉多膏。胎生，健啖細魚。大者長丈余，江中多見之?！钡奖彼螘r期，江上的漁夫已經知道，白鱀豚和江豚的頻繁露頭意味著暴風雨來臨，孔武仲(1044—1101)的《江豚詩》對此有生動的描述：“大川夷平，縞素不起。兩兩出沒，矜其頰嘴。若俯若仰，若躍若跪。舟人相語，驚瀾將作。亟入灣浦，踣檣布笮。俄頃風至，簸山搖岳?！?49)關于古代文獻的相關記載，均轉引自生物系動物學教研組：《白鱀豚的調查研究》，《南京師院學報(自然科學版)》1975年第S1期。

關于白鱀豚分布的研究開始于20世紀70年代。據(jù)周開亞等人考察，它主要分布在長江中下游的干流，40年代曾經出現(xiàn)在西陵峽附近的黃陵廟、蓮沱水域；在50年代，錢塘江和富春江富陽江段每年都會發(fā)現(xiàn)，到1957年新安江水電站建設之后，從富春江中消失。到1974年調查時，錢塘江區(qū)已不復再見，在長江的分布也以湖北枝城段為上限，原因是葛洲壩水電站的開建縮小了它的棲息地。(50)周開亞、錢偉娟等：《白鱀豚的分布調查》；周開亞：《關于白鱀豚的保護》，《南京師院學報(自然科學版)》1982年第4期。

關于白鱀豚的數(shù)量，直到80年代初仍然“難以準確回答”。晚近的記錄既有博物學家方旭在1890年出版的《蟲薈》所說的“今江中時有之”，也有1911年版《湖北通志》指出的“然今頗罕見”。(51)林克杰：《白鱀豚的資源現(xiàn)狀及其保護問題》，《湖北環(huán)境保護》1980年第2期；生物系動物學教研組：《白鱀豚的調查研究》。一項出處不明的報道說，在50年代的長江中約有6000頭。在下游冬季有時可看到近十群在江面上活動，通常數(shù)頭或十余頭聚集成一群。(52)李本亭：《遷地保護白鱀豚》，《化石》1996年第2期；林克杰：《白鱀豚的資源現(xiàn)狀及其保護問題》。在1973年林業(yè)部制定的《野生動物資源保護條例(草案)》中，它已屬于“我國特產稀有或世界性稀有珍貴動物”，列為14種“國家第一類保護動物”的一種，要求嚴禁獵捕。

1980年前后出現(xiàn)了兩項考察和粗略推算。一是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對武漢至城陵磯約180公里江段的考察，這一江段原來白鱀豚較為集中，但5次考察只觀察到兩群約19頭，以種群密度平均每公里0.15頭推算，在宜昌至崇明島的1900公里長江中數(shù)量當有285頭，“若以目前普遍認為的野生動物資源量在200頭以下為瀕臨滅絕的種類，白鱀豚業(yè)已達到危險境地。”另一項是南京師范學院生物系對下游南京—貴池之間250公里江段的6次考察，發(fā)現(xiàn)其間可能生活著3～6個群體，每群有6～10頭左右，“即使以最大的種群密度每公里0.24頭來計算，生活在枝城以下約1700公里長江中的白鱀豚只有四百頭左右。”(53)林克杰：《白鱀豚的資源現(xiàn)狀及其保護問題》；周開亞：《關于白鱀豚的保護》。400頭之說被后來的研究廣為引用。

盡管上述估算“都不全面，可靠性較差”，但已顯示這個物種陷入了生存危機。更嚴峻的問題是其非自然死亡數(shù)量很大：在1980年之前的二十多年間，僅在中游就發(fā)現(xiàn)有60頭被捕殺；1980年的頭4個月里，僅水生生物研究所就收到近10頭死于非命的信息；1979—1981年間，在下游的貴池—南京段共發(fā)現(xiàn)死體16頭，“即使以此江段有60頭計，年死亡率也達13%?！?54)林克杰：《白鱀豚的資源現(xiàn)狀及其保護問題》；周開亞：《關于白鱀豚的保護》。1980年1月，一頭受傷的雄性幼豚在誠陵磯附近被漁民捕獲，當時已被魚叉戳了兩個大洞、流著膿血，有關專家連夜趕往救助，并運往武漢進行人工飼養(yǎng)，幸而恢復健康，冠名“淇淇”。(55)雷靜、金娜：《一頭白鰭豚的生死價值》，《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02年第30期。通過媒體的報道，白鱀豚的珍惜性被公眾所知，其形體優(yōu)雅、大腦發(fā)達、聲納系統(tǒng)靈敏，“具有超過大熊貓的科研價值，觀賞價值也很高?！?56)趙學剛：《專家集會研討搶救白鱀豚對策》，《環(huán)境科學動態(tài)》1985年第7期。郵電部當年發(fā)行了兩枚白鱀豚特種郵票，“水中大熊貓”的稱呼開始流傳，其預知風雨的能力也使它具有了“長江女神”的美名。

但“女神”的非正常死亡仍然多見，1984年發(fā)現(xiàn)的死豚達18具。(57)胡偉鳴、周國強：《生死白鰭豚》，《南方周末》2002年8月2日。研究和保護的迫切性升高，國家環(huán)保局1985年4月在武漢召開研討會，相關報道警告：“國寶”大熊貓已經得救，但“水中大熊貓”瀕臨滅絕，“近年殘殺白鱀豚狀況十分嚴重，使它以每年10%左右的速率死亡”，現(xiàn)存數(shù)量約二百頭左右，只有大熊貓的五分之一左右。(58)趙學剛：《專家集會研討搶救白鱀豚對策》。會后實施了兩次較全面的考察，結論是在長江中下游總計約有42個群體、283～287頭，籠統(tǒng)的說法是“三百頭左右”。翌年10月召開的國際學術研討會匯聚了更豐富的信息：在全球現(xiàn)存的5種淡水豚類中，白鱀豚是數(shù)量最少的瀕危物種。(59)陳佩薰、劉仁俊等：《淡水豚類研究的新進展》，《水生生物學報》1987年第1期；華元渝、張建：《白鰭豚自然群體數(shù)量及其銳減原因的分析》，《南京師大學報(自然科學版)》1993年第4期。它很快被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列為保護級別最高的瀕危物種，進而在1988年成為中國的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

但隨后的兩項調查顯示了更快速的下降。1989—1991年，在世界自然基金會和國家漁政局的資助下，南京師范大學生物系對長江下游進行考察，認定白鱀豚的數(shù)量已少于200頭，10年中減少了一半，“已低于最小可生存種群，除非及時采取強有力的措施，這一珍貴物種必將滅絕。”(60)周開亞：《白鱀豚研究的概況》，《生物學通報》1992年第7期。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在1990年冬季和1991年春季的考察則發(fā)現(xiàn)，與5年前相比，宜昌—沙市段的7個群體已經消失；原本分布密集、活動很有規(guī)律的湖北觀音洲水域已難見蹤影；沙市-城陵磯段僅觀察到11頭、減少了60～61頭，湖北螺山—新灘口段觀察到27頭、減少15頭；安徽官洲—黑沙洲段觀察到4頭，減少了17頭；鎮(zhèn)江段觀察到4頭、減少12～13頭。上述江段總共減少了105頭左右，年均遞減率接近15%，而整個中下游的自然種群數(shù)量可能少于130頭。(61)華元渝、張建：前引《白鰭豚自然群體數(shù)量及其銳減原因的分析》。

讓我們具體地透視白鱀豚的非正常死亡。記錄到的驚人的例子有：在1974年洪湖縣姚湖江段的水下爆破施工中，一次就炸死了6頭，其中兩頭腹內懷有胎兒；在1983年南京江段撈到的一頭垂危的雌性成體身上，竟發(fā)現(xiàn)有103處鉤疤、5處潰瘍、28處皮下出血發(fā)炎，體內還有折斷的魚鉤；在1990年3月在靖江段發(fā)現(xiàn)的一頭雌性成年死豚身上，竟然纏繞著36枚滾鉤！(62)林克杰：《白鱀豚的資源現(xiàn)狀及其保護問題》；周開亞：《關于白鱀豚的保護》；王亞民、郭姍姍：《永別白鰭豚》，《生命世界》2007年第5期。對在不同的江段和時段獲得的死體死因分析顯示了某種規(guī)律性。林開杰對1973-1983年間獲得的33頭死因的分析認為，人為致死的占85%，其中鉤捕致死的15頭。這主要是因為，豚類的主要食物是魚類，在跟蹤魚群或捕食被鉤住的魚時很容易被滾鉤纏繞致死，即使僥幸脫逃也是嚴重受傷。在周開亞報告的前述貴池-南京段發(fā)現(xiàn)的16頭死豚中，8頭是螺旋槳致死、5頭是滾鉤致死，作者由此強調機械化船舶的威脅在運輸更繁忙的下游已升居首位，原因是白鱀豚主要靠聽覺感知周圍事物，往往對船舶螺旋槳發(fā)出的聲頻不知回避，容易被輪葉擊斃。(63)林克杰、陳佩薰等：《白鱀豚種群數(shù)量及資源保護》，《生態(tài)學報》1985年第1期。華元渝等人對85頭死豚的分析(表2)顯示，漁用滾鉤致死的占到48%，其中在1955—1974年間高達62%。另據(jù)王丁等人報告，在70～80年代，在死亡的白鱀豚中，至少有50%是滾鉤和炸魚等漁業(yè)活動造成，在中游和下游則分別有1/5和1/3是被螺旋槳打死；到了90年代，電魚的威脅開始凸顯，比如1990年記錄到的12頭死豚中，有5頭是電魚致死。(64)王丁、王克雄：《拯救最后的白鱀豚》，《自然雜志》2007年第2期；王丁：《江豚的命運與長江的興衰》，《光明日報》2015年7月3日。

“非正常死亡”將白鱀豚推進了滅絕的漩渦，但發(fā)現(xiàn)其死體的消息連續(xù)不斷，1992—1996年共有61具。(65)胡偉鳴、周國強：《生死白鰭豚》，《南方周末》2002年8月2日。1997年11月, 農業(yè)部和相關科研機構發(fā)起了“白鰭豚搶救計劃——長江水域白鰭豚江豚同步觀測行動”，300多考察人員組成 22個小組、分乘52艘船舶，歷時7天，考察了長江口至宜昌之間的干流以及鄱陽湖和洞庭湖，總共只發(fā)現(xiàn)13頭。隨后兩年，采用同樣的方法考察了部分主要江段，分別發(fā)現(xiàn) 4頭和5頭，而最后一次考察沒有在湖北江段發(fā)現(xiàn)其蹤跡。(66)王丁、王克雄：《拯救最后的白鱀豚》；綠色北京綜述：《“長江女神”危在旦夕 拯救白鰭豚刻不容緩》，http://www.grchina.com/gb /gbj/spot/spo1112.htm，1999年11月11日。2001 年3月,有關科研機構起草了《白鱀豚保護行動計劃》并呈報農業(yè)部，獲得批復后實施。

但保護行動為時已晚。2002年7月15日，人工養(yǎng)殖了22年的淇淇被發(fā)現(xiàn)沉睡于水底，死時體長2.07米、重98.5公斤，約25歲，成為世界上存活時間最長的4頭淡水鯨類動物之一。它在存活期間享受了大熊貓所能享受的尊榮——護理費用在2001年就達80萬元，平均每天2100多元——它“去世”的消息被國家通訊社加以報道，養(yǎng)護它的科研機構收到了大量的唁電唁函。但多年來為其尋求配偶的努力沒有成功，其精子未能保存，繁殖研究被迫終結。(67)胡偉鳴、周國強：《生死白鰭豚》；雷靜、金娜：《一頭白鰭豚的生死價值》，《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02年第30期。兩年后的8月的一天，有人在南京的江灘上發(fā)現(xiàn)了一具白鱀豚的尸體。后來的調查表明，那是這個物種最后一次進入人類的視野。

2006年11月，中國和瑞士的相關機構發(fā)起了針對白鰭豚和長江江豚的聯(lián)合科考，7個國家的數(shù)十位專家乘坐兩條科考船，運用了先進的聲吶采集設備和遠程探測技術，往返于宜昌—上海之間，歷時38天，行程3400多公里，但沒有發(fā)現(xiàn)其蹤跡。鑒于鯨豚類動物需要頻繁地出水換氣從而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沒能發(fā)現(xiàn)使多數(shù)專家認為已經滅絕。翌年發(fā)表于《生物學快報》的考察報告結論是“很有可能已經滅絕”，“這是50多年來全球滅絕的第一種大型脊椎動物，是公元1500年以來消失的第四個哺乳類動物家族(科)，也是第一個因人類活動而滅絕的鯨類物種?！?68)信娜、王金淼：《拯救江豚》，《新京報》2017年11月13日；Samuel T Turvey, et al.,First human-caused extinction of a cetacean species？Biol.Lett. (2007)3,537-540. 但作為署名作者之一的王丁始終堅持“白鰭豚滅絕”的結論缺乏科學依據(jù)，他將likely to be extinct譯為“可能即將滅絕”。見王丁、郝玉江：《白鱀豚“功能性滅絕”背后的思考》，《生命世界》2007年第11期；李琴：《白鰭豚真的滅絕了嗎？》，《外灘畫報》2007年9月4日。

不過，希望它還存在的念想依然強烈，民間沒有放棄找尋的努力。十年后的2017年，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fā)展基金會先后發(fā)起了兩次民間科考，“曾在5天內30余次疑似看到白鱀豚”，據(jù)說其中包括一頭約1.2米的幼豚和兩頭2米左右的成年豚，但是均未能取得影像資料，專家鑒定也未能認定為白鱀豚。(69)信娜、王金淼：《拯救江豚》。2018年4月，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再次提議將其定為野外滅絕，但是，“在中科院水生所鯨類保護生物學科組組長王丁等專家和許許多多志愿者的努力下，提議未獲通過?！?70)姚傳龍、周子勵：《到底還有沒有白鰭豚？》，《武漢晚報》2018年7月9日。當年11月更新的名錄仍然列為極危等級。

作為淡水豚的長江江豚屬于江豚的長江種群，最初也是生活在海洋，大概在1～2萬年前的末次冰期進入長江，它的兩個分別被稱為黃海種群和南海種群的近親如今依然生活在海洋。(73)高安利、周開亞：《關于江豚的古籍記載及現(xiàn)代研究》；王海燕：《瀕危江豚：長江最后一種哺乳動物的命運》，《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20年第11期。其出生時的平均體長為70厘米，壽命可達25年，標本中的年齡最大者16.5齡、體長171厘米；雌雄的首次性成熟年齡分別為4齡和4.5齡，妊娠期 11個月左右，生殖循環(huán)一般為2年。它與白鱀豚一樣喜好群居，觀察到的最大群體有87頭，由多個小群或亞群形成；但與性情“高冷”的白鱀豚相比，江豚愿意與人親近，也被稱為“水中精靈”和“微笑天使”。(74)張先鋒：《江豚的年齡鑒定、生長和生殖的研究》，《水生生物學報》1992年第4期；王海燕：《瀕危江豚：長江最后一種哺乳動物的命運》。

關于長江江豚的種群數(shù)量，張先鋒等人依據(jù)1984—1991年間的13次考察推算為 2702頭，其中干流為2546頭，洞庭湖和鄱陽湖有158頭。這一數(shù)量意味著它還沒有達到瀕危程度，與1988年的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定位相稱。進而，相對于白鱀豚種群的繁殖能力較差，俗稱“江豬”的江豚年出生率達到20%，現(xiàn)有種群理論上一年會產生539頭新的個體，(75)張先鋒、劉仁俊等：《長江中下游江豚種群現(xiàn)狀評價》，《獸類學報》1993年第4期。足以維持物種的繁衍。

但是，2006年開展的多國聯(lián)合考察顯示，這個物種的種群數(shù)量不僅沒有增加，反而下降到1800頭，年均下降速率為6.5%，其中干流的數(shù)量降至1225頭。2012年的調查顯示出更劇烈的衰減：總數(shù)降至1040頭，6年間年均下降13.7%，其中干流只剩505頭。有專家認為，如果不實施有力保護，它將在15年內走向滅絕，為此呼吁“保種”。(76)徐天：《王?。簽榱瞬蛔尠作D豚的悲劇重演》，《中國新聞周刊》 2013年12月27日；王?。骸督嗟拿\與長江的興衰》。

不難想象，摧殘著白鱀豚的力量也同樣摧殘著長江江豚，而且隨著人類活動強度的加大，江豚所受到的威脅不斷增強。進入新世紀之后，滾鉤之類的有害漁具更多，電魚行為更加猖狂，污染更加嚴重，水上的機械化船舶更多。關于機械化船舶，參與了2006年考察的王丁有如下記述：“尤其是南京以下，那些有幾層樓高的運輸船幾乎是船頭連著船尾，像鎖鏈一樣滾動，考察隊員們的視線甚至被它們擋住而長時間無法看到兩岸。在宜昌至上海單向的航行中，在長江干流總共記錄到運輸船19830艘、捕魚船1059艘，船舶密度為12艘/公里。鄱陽湖中航行船舶的數(shù)量更多，在鄱陽湖口，最繁忙的時候每半分鐘就有一艘大型運輸船進出?！?77)王丁、王克雄：《拯救最后的白鱀豚》。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與白鱀豚一樣依賴聲通訊和聲吶生存的江豚難以逃脫威脅。

進而，在有關白鰭豚的死因分析中沒有發(fā)現(xiàn)的威脅開始出現(xiàn)，這就是食物短缺。由于干流及兩個通江湖泊的漁業(yè)資源急劇下降，對2012—2014年間收集的大量死亡江豚的解剖發(fā)現(xiàn)，它們的胃里幾乎全都空空如也，“這明顯不正常，因為有些江豚明顯是突然死亡，比如被螺旋槳打死的，胃里本該有東西?！笨蒲腥藛T由此認為，“食物短缺是江豚面臨的最嚴重威脅因素?！彼粌H讓這個物種陷入饑餓，還促使其為了捕食而冒險到碼頭附近活動，(78)王海燕：《瀕危江豚：長江最后一種哺乳動物的命運》。從而更容易被螺旋槳打死。

“保種”的呼聲得到了重視。江豚種群加速下降的消息發(fā)布成為江豚保護的轉折點。全國陸續(xù)成立了50多家保護江豚的NGO組織；長江流域漁政監(jiān)督管理辦公室于2014年建立，隨即出臺了江豚保護行動計劃，農業(yè)部發(fā)出了《關于進一步加強長江江豚保護管理工作的通知》，要求“按照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的保護要求，實施最嚴格的保護和管理措施?！睘榇饲謇砗腿【喠艘恍﹪W、挖沙活動，專門的自然保護區(qū)則增加到8個，覆蓋了宜昌到上海之間的近三分之一江段，進而是“長江江豚拯救計劃”寫進了2017年的中央一號文件，要求率先在長江流域水生生物保護區(qū)實施全面禁捕。(79)信娜、王金淼:《拯救江豚》；王海燕：《瀕危江豚：長江最后一種哺乳動物的命運》。

2017年冬季的考察發(fā)現(xiàn)，上述措施似乎取得了成效：江豚的種群數(shù)量為1012頭，其中干流有445頭，鄱陽湖和洞庭湖各有457頭、110頭。農業(yè)部據(jù)此判斷：“長江江豚種群數(shù)量大幅下降的趨勢得到遏制，但其極度瀕危的狀況沒有改變，保護形勢依然嚴峻?！?80)《農業(yè)農村部介紹長江江豚科學考察及長江珍稀物種拯救行動實施情況》；李玉坤、王雨晴：《農業(yè)農村部：長江江豚減少 僅剩約1012頭》，《新京報》2018年7月26日。

表3 兩種江豚的生命狀況

形勢依然嚴峻的證據(jù)有很多。首先，至今沒能實現(xiàn)江豚的全人工繁殖，而人工條件下的自然繁殖只有30%～40%的幼豚能存活一年以上，2005年以來，僅有兩頭依靠人工繁殖的幼豚長到成年。其次，非自然死亡的狀況沒有得到遏制，保護區(qū)中的江豚食物短缺問題有所緩解，但其他威脅開始顯現(xiàn)，據(jù)“江豚保護行動網絡”的不完全統(tǒng)計，2018年發(fā)現(xiàn)的死亡江豚達50頭，是2008年有民間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以來最多的一年。(81)中國日報江西記者站：《長江江豚2018年死掉50頭，總數(shù)僅余千頭》，中國日報網2019年3月2日.http://jx.chinadaily.com.cn/a/201903/02/WS5c79c014a31010568bdcce0c.html.第三，采砂活動留下的沙坑在江豚聚集最多的鄱陽湖成為巨大隱患，一旦水位下降，到沙坑里越冬的江豚就會被困住，2019年的鄱陽湖大旱造成水位創(chuàng)新低，在5個巨大沙坑里就有近60頭江豚被困。最后，研究人員在江豚的體內和腸道新近監(jiān)測到了微塑料顆粒，盡管還難以斷定這將產生何種影響。(82)王海燕：《瀕危江豚：長江最后一種哺乳動物的命運》。

總之，在系統(tǒng)性惡化的環(huán)境中，對萬里長江的最后一種哺乳類動物而言，還難以預測“最后的拯救”能否成功。

四、驅動力：文明的累積效應

長江的生物衰減當然不限于上述明星物種，而是涉及幾乎所有的魚類。從“長江三鮮”(刀魚、鰣魚、河豚)到“四大家魚”(青、草、鰱、鳙)，從知名不知名的稀有物種到常見的經濟魚類，衰減的幅度都異常驚人。松江鱸魚在80年代已極為罕見，鰣魚自1994年就沒有被捕獲的信息，野生的河豚到21世紀初已很難看到，刀魚和中華絨螯蟹已難以形成魚汛，鳳尾魚的捕撈量從5000多噸下降到100多噸。與20世紀50年代相比，長江干流的漁業(yè)捕撈量減少了81%，魚苗數(shù)量從1000多億尾減少到不足10億尾，其中四大家魚的捕撈量從30多萬噸降到1萬多噸、產卵量從約300億尾減少到不足1億尾。(83)邵文杰：《長江流域試行春季禁漁制度》，《光明日報》2002年1月9日；江河、汪留全等：《長江鰣魚資源調查及瀕危原因分析》，《水生態(tài)學雜志》2009年第4期；黃志強、李云芳：《長江漁民：現(xiàn)在一年打的魚，還沒以前一個月多》，《東方早報》2013年3月26日；農業(yè)部長江流域漁業(yè)資源管理委員會等：《2013長江上游聯(lián)合科考報告》，2013年8月；吉蕾蕾：《讓母親河再現(xiàn)“魚翔淺底”景象》，《經濟日報》2018年10月18日。

2016年發(fā)布的一項評估報告顯示，長江受威脅的魚類達107種，其中列入“極危”的有31種，包括鯮、長體魴、胭脂魚、圓口銅魚、邛海鯉、川陜哲羅鮭……盡管迄今只有西昌白魚和多鱗白魚被宣布為滅絕或野外滅絕，但數(shù)十種魚類已多年未見蹤影。(84)曹亮、張鶚等：《通過紅色名錄評估研究中國內陸魚類受威脅現(xiàn)狀及其成因》，《生物多樣性》2016第5期。農業(yè)農村部組織實施的“長江漁業(yè)資源與環(huán)境調查”(2017—2019年)結果表明，長江流域歷史上曾經分布著433種魚類，其中特有魚類186種，但此次調查未發(fā)現(xiàn)的有130種，占30%；未發(fā)現(xiàn)的特有魚類達83種，占原來特有魚類種數(shù)的44.6%。(85)王嘉興：《別了，長江白鱘》。這項調查在2016年國家領導人呼吁“共抓大保護、不搞大開發(fā)”后開始籌劃，距第一次大規(guī)模調查已有40年。而多家研究機構發(fā)布的《長江生命力報告2020》顯示，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三十多年間，長江干流的魚類就減少了122種，減幅達1/3，其中特有魚類48種，減少了29%(表4)。(86)劉霽：《長江生命力報告④：干流各段水生態(tài)指數(shù)高低不一，中下游較差》, 澎湃新聞2020年9月27日，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9365454_1.

表4 長江干流魚類種數(shù)減少狀況

關于長江水生生物衰竭的原因，農業(yè)部的官員歸結為生存環(huán)境的日趨惡化，包括攔河筑壩、水域污染、過度捕撈、航道整治、挖砂采石等活動。(87)董峻等：《長江大保護的一件大事——農業(yè)農村部副部長于康震全面解讀長江禁漁新政》。專家的論述還涉及江湖關系變化、外來物種影響，并強調某些活動的影響更大，比如“水利工程是禍首，酷漁濫捕是幫兇”?？偲饋砜?，不同的物種因為其生物特性和經濟、文化特性的差異而受到特定人類活動威脅的程度不同，但諸多活動疊加到一起，就形成了專業(yè)研究機構描述的系統(tǒng)性影響的機制和機理：

水利工程建設、航運開發(fā)、航道整治、水污染和過度捕撈等人類活動的快速增加，導致長江流域水生生物原有水域的物理、水化學、水生物環(huán)境發(fā)生重大改變，生存空間被大量擠占，洄游通道被阻隔、棲息地面積縮小，種群數(shù)量和仔、幼補充群體數(shù)量銳減，資源急劇衰退。(88)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長江水產研究所網站，https://www.yfi.ac.cn/ info/1345/3747.htm，2017年1月13日。

這種機制和機理在前文的考察中已有較充分的呈現(xiàn)。這里要關注的是諸多類型的“人類活動”。在傳統(tǒng)的主流敘事中，水利工程建設、航運開發(fā)、航道建設都被視為巨大成就，大壩建設會偶爾受到批評，水污染被視為“發(fā)展”的必然代價，只有過度捕撈沒有受到歌頌。然而，在人類世的敘事中，不論這些活動是受到推動、鼓勵還是受到限制、貶抑，不論行為主體是國家、政府還是特定的企業(yè)、利益集團、個體漁民和挖沙者，不論行為動機是為了“發(fā)展”、營利還是維持生計，也不論行為的性質合法還是非法、代表著作為形容詞的文明還是野蠻，它們都屬于作為名詞的“文明”， 匯聚成“文明的累積效應”,體現(xiàn)了當代中國人改造、開發(fā)、“利用”長江的巨大威力。

為了更切實、更直觀地理解巨大威力對非人類生命的影響，筆者將略去紛繁復雜的歷史過程，概括上述活動達到的規(guī)模和強度。大致說來，1949年的長江仍然流淌在自然經濟時代，江上的行者依然能聽到兩岸猿聲、目睹孤帆遠影，其后的每一個十年都有重大改變，而在經歷了50年的巨變之后，21世紀的長江完全流淌在工業(yè)文明時代，成為世界十大河流中開發(fā)強度最高、生態(tài)壓力最重的河流。

它是世界上最繁忙的“黃金水道”。其貨運量在2005年接近8億噸，超過密西西比河，到2019年則接近30億噸，擁有15個億噸級大港、595個萬噸級生產性泊位，而下游江蘇段年間進出港船舶多達247萬艘次。(89)新華社2006年7月18日；中國新聞網2019年9月11日，新華網2019年12月31日；《新華日報》2018年5月9日。與之相對，1949年的長江航道基本上處于自然狀態(tài)，從宜賓到入?？诘慕?000公里江段，僅有簡陋碼頭一百余處、客貨運輸船813艘、貨運量191萬噸。(90)唐冠軍：《黃金水道的歷史性跨越——長江航運60年建設發(fā)展回顧》，《學習月刊》2010年2期；田建軍等：《長江航運60年大跨越回眸：黃金水道淌出黃金效益》，新華網2009年9月27日。這些數(shù)據(jù)意味著景觀和生態(tài)學意義的巨變：長江已不再是詩人歌詠的“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而是由灰褐色的滾滾濁流承載著的貨物船舶大通道。

黃金水道串聯(lián)起世界上最長、也可能是最為壯觀的工業(yè)走廊和城市走廊。工業(yè)走廊上分布著五大鋼鐵基地、七大煉油中心，以及數(shù)不清的機械工業(yè)基地、電子工業(yè)基地、石油化工基地和有色金屬基地，而國家級和省級工業(yè)園區(qū)、開發(fā)區(qū)的數(shù)量約占全國的1/3，化工產品產量約占全國的46%——形象化的表述是“化工圍江”。(91)陳琴：《加強長江水資源保護 保障流域水安全》，《人民長江》2016年第5期；劉照普：《長江生態(tài)修復有多難》，《中國經濟周刊》2016年第8期。城市走廊的格局是兩岸100公里之內分布著100多座城市(包括縣城)和1000多個建制鎮(zhèn)，除了三峽庫區(qū)較為稀疏之外，大約每30～40公里即有一座城市和4～5個鎮(zhèn)，而與70年前相比，所有城鎮(zhèn)的面積和人口都有10～60倍的擴張。(92)相關數(shù)據(jù)依據(jù)對沿江各地統(tǒng)計年鑒、統(tǒng)計公報或相關報道綜合而成，在此不一一詳述。其中四大都會(上海、南京、武漢和重慶)都是建成區(qū)面積達700～1500平方公里的巨型城市，大部分地級市的面積也都達上百至數(shù)百平方公里，它們往往沿江展開十多公里至數(shù)十公里——其中下游的許多城鎮(zhèn)已經連成一體——以眾多的大橋(93)據(jù)新華社2019年11月2日報道，到當年10月武漢楊泗港大橋通車，從宜賓合江口至上海吳淞口的2940公里長江上已建成大橋115座。和大樓重繪了天際線，抹掉了“潮平兩岸闊”的景觀，將長江圍成城市的“內河”。

密集度代表著物質文明的高度繁榮，也會讓作為生命之河的長江窒息或疲憊。工業(yè)—城市走廊意味著對“黃金岸線”的占用，也構成以黑色為主要色調的污染。以“岸線開發(fā)利用率”，亦即各種人造物對長江堤岸的占用程度來衡量，在下游江蘇段的1174公里岸線中，2018年已達56%，純自然狀態(tài)的自然灘地岸線僅占9.7%。(94)張建云、段學軍等：《江蘇省長江岸線資源利用與保護面臨的問題與建議》，《江蘇科技智庫專報》2018年第3期。其中377公里“一級岸線”的利用率高達82%。至于水污染，納入“不完全統(tǒng)計”的污染源有3萬多個，它們構成了總長800多公里的“岸邊污染帶”。(95)長江漁業(yè)資源管理委員會：《長江水生生物資源養(yǎng)護工作中存在的問題及對策》，《中國水產》2011年第11期。

另一項高強度的人類活動是“水利工程建設”。它包括攔河筑壩、圍湖造田和水電開發(fā)。攔河筑壩貫穿于全時段和全流域，到2009年，全流域已經建起4.6萬座水庫，占到全國水庫數(shù)量的一半以上，包括了水庫的“地表水蓄、引、提、調工程”是522萬座。(96)楊希偉：《長江水資源綜合利用指標占全國半數(shù)以上》，新華網2010年2月23日。圍湖造田集中于前三十年和中下游，它使一百多個通江湖泊與長江分離，消失的湖泊面積總計15352平方公里，占到原有湖泊總面積的59.4%，尚未與長江分離的洞庭湖和鄱陽湖也都因劇烈萎縮而陷入了“腎衰竭”狀態(tài)。(97)寧磊、翁朝暉：《長江流域“平垸行洪、退田還湖”的防洪作用》，《人民長江》2000年第12期；張運林、張毅博等：《長江中下游湖泊生態(tài)空間演變過程及影響因素》，《環(huán)境與可持續(xù)發(fā)展》2019年第5期。水電開發(fā)的高潮是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三十年間，它不僅造就了世界最大的水電站三峽工程，也在上游的干流及主要支流形成了世界上最密集的大型梯級電站——不包括葛洲壩工程和三峽工程，規(guī)劃的電站數(shù)量是125座，到2019年已建成50座、在建的有26座，總裝機容量超過6個三峽電站，總庫容(2140億立方米)占到徑流量的55%，其中金沙江上的24級電站總庫容占到徑流量的83%，遠遠高于40%這一國際公認的開發(fā)警戒線。(98)陳進、黃薇：《水資源與長江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中國水利電力出版社，2008年，59頁；張玉林：《能源、環(huán)境與社會：從鄉(xiāng)村社區(qū)到全球》，《南京工業(yè)大學學報(社科版)》2016年第1期；林鵬程、朱昕等：《水電開發(fā)背景下長江上游流域魚類保護現(xiàn)狀與規(guī)劃》，《水生生物學報》2019年第S01期。至于整個長江流域，2010年報告的已建和在建大中型水電站有2400多座，總裝機容量占到全國的一半以上，2018年報告的“小水電”數(shù)量是2.41萬座，最小間距僅100米，這樣的開發(fā)強度造成333條河流出現(xiàn)斷流，斷流河段總長1017公里。(99)楊希偉：《長江水資源綜合利用指標占全國半數(shù)以上》；國家審計署《審計結果公告》，2018年第3號。

讓我們最后聚焦于過度捕撈?！斑^度”的轉折點似乎出現(xiàn)在20世紀70年代，捕撈隊伍壯大，漁船的動力增強，捕魚工具和手段進化(100)文獻報告的網具及其組合方式有張網、挑網、插網、流刺網、拖網、地籠網和“矮圍”，集大成的應屬“迷魂陣”和“天羅地網”——前者由插入水中的竹竿和網目極密的漁網組成，擺成旋渦陣或長蛇陣，足以讓體長2厘米的幼魚難以逃脫；“天羅”是高約數(shù)米、長可達百米的網具，通電后由兩條大船拖動，將深水區(qū)所經之處的魚類盡收網中，“地網”用于淺水區(qū)，也就是用長長的竿子連上通電的超大號網兜，沿岸邊一掃而過。，致使酷漁濫捕的狀況在那個年代已足夠驚人。以鰣魚的捕撈為例，在每年4～7月鰣魚從入?？谒萁系囊磺Ф喙镤в瓮局?，不斷地遇到無數(shù)的流刺網漁船的圍追堵截，“能到達產卵場繁殖的已所剩不多?！彼２欢嗟啮堲~在到達贛江上游的產卵場之后，等待它們的又是斷子絕孫式的捕撈：在1973年的3個月內，鄱陽湖區(qū)的6個漁業(yè)隊就打撈了7735公斤、總計4000多萬條鰣魚苗，平均每條不足0.2克！(101)江河、汪留全等：《長江鰣魚資源調查及瀕危原因分析》；謝克偉、彭曉玲：《長江鰣魚近30年不見蹤影》，《新聞晨報》2015年6月30日。

隨后是改革年代的到來，謀利的動機與“捕魚技術”一道提升。鄱陽湖中的“迷魂陣”從1978年的27部增加到1986年的9889部，在其間于漢池湖區(qū)抽查的64.9公斤迷魂陣漁獲物中，共有魚27181尾，平均體重不到2.4克。(102)錢新娥、黃春根等：《鄱陽湖漁業(yè)資源現(xiàn)狀及其環(huán)境監(jiān)測》，《水生生物學報》2002年第6期。進入21世紀之后，在下游的長江口，“每年都出各種各樣的新漁具，斷子絕孫網屢禁不絕?！痹诤毖亟?，“機械化漁船迅速增多，高密度的魚網總是賣得很火，電捕魚也非常盛行?！?103)付奇：《“長江第一鮮”瀕臨滅絕》，《新華日報》2015年3月26日；新華網 2011年4月2日。在洞庭湖區(qū)，漁船增加到1.5萬艘，漁民有7萬人，而90%以上的漁民使用電擊、迷魂陣、密網、甚至毒魚的方式，報告的電擊漁船有2000多艘、迷魂陣8000多個，此外還有8000船左右的“布圍子”，捕獲的魚類中70%以上不滿一齡，炸魚用的炸藥每年達80噸左右，流傳的“炸魚經”是“春炸灣，夏炸灘，秋冬兩季炸深潭?！?104)柳富榮：《洞庭湖漁業(yè)資源現(xiàn)狀及增殖保護對策》，《現(xiàn)代漁業(yè)信息》2002年第8期。而電魚船一晚可獲數(shù)千斤至上萬斤，用大型水泥座船運送，大魚小魚一網打盡、片甲不留；“絕戶網”一次可圍捕上百畝水面，“連小拇指長的魚兒都會被盡收網中?！?105)王海燕：《瀕危江豚：長江最后一種哺乳動物的命運》；謝平：《長江的生物多樣性危機——水利工程是禍首，酷漁亂捕是幫兇》。在上游江津段的長江鱘、娃娃魚等珍稀動物的家園(國務院批準的保護區(qū))，“非法電魚的人不分白天黑夜，這撥走了那撥又來，僅江津區(qū)就有200多條電魚船、四五百名電魚者?！?106)韓振：《一支民間護魚隊的“長江保衛(wèi)戰(zhàn)”》，《新華每日電訊》2020年7月6日。護魚隊員最難處理的是沖破漁網連著的“關系網”,要面對多個部門領導的放人命令或求情。

在梳理了這些世界級的“人類活動”的規(guī)模和強度之后，已經無需強調每一項活動會對世界級的大河的生命造成何種影響。需要強調的是：不只是某一種力量構成了一種威脅，而是無數(shù)種力量構成了無數(shù)種威脅，這些威脅相互疊加，甚至形成乘數(shù)效應。當所有的力量匯聚成了破壞和傷害的合力，無論直接的威脅還是間接的影響(由于生物鏈-生態(tài)鏈的傳遞效應，間接的影響有時甚至會超過直接的威脅)，也不論預料之內或計劃中的“犧牲”還是未預期的破壞和“誤傷”，所有的活動疊加到一起，共同對江中的生命構成了整體性、系統(tǒng)性的傷害，讓長江和長江流域的眾多生物無法躲避，那些敏感的物種則先行滅絕。而在經過多種形式的包圍、堵截、占領、索取、阻斷、分割之后，作為巨型生態(tài)網絡的長江和長江流域出現(xiàn)碎片化和生命力枯萎。如果一定要給出具體的時間節(jié)點，那么可以認為：破壞性力量的總動員開始于20世紀70～80年代之交，進入21世紀，長江這一地球上的第三大河，作為一個巨型生態(tài)系統(tǒng)，已經瀕臨崩潰或“已經崩潰”(107)農業(yè)部長江流域漁業(yè)資源管理委員會等：《2013長江上游聯(lián)合科考報告》；余志輝：《長江生態(tài)系統(tǒng)已經崩潰》，《新聞晨報》2013年8月16日?！脟翌I導人的話說就是“長江病了，而且病得還不輕”。

伴隨著這樣的認識，我們迎來了關于長江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的新政。總的原則是“共抓大保護，不搞大開發(fā)”“把修復長江生態(tài)環(huán)境擺在壓倒性位置”；具體措施是頒布了為期十年的“禁漁令”，以及部分近岸工廠的后退搬遷、對非法碼頭侵占岸線現(xiàn)象的清理等等，最新的政策是《長江保護法》的頒布。大的方向當然需要肯定，但具體的效果可能要等待漫長的歲月。目前能夠確定的是，已完成的“大開發(fā)”及其累積效應已足夠強大，意味著“生態(tài)系統(tǒng)修復”的艱巨性。目前難以確定的是，“長江經濟帶建設”這一新的國家戰(zhàn)略是否會在實踐中形成又一輪開發(fā)，從而繼續(xù)陷入文明的悖論，成為捆綁長江的新的“帶子”，使長江和長江流域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在“邊保護、邊破壞”的歷史慣性中進一步惡化，也進一步扼殺江中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