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的足跡（組詩）

李成恩

九 月

九月適合來漁浦釣魚

我喜歡古人一整天坐在湖邊

他只是坐著穿一件斗篷似的蓑衣

呆坐一整天不發(fā)一言

很多年后我們才知道

他并沒有魚鉤

他與魚對話的方式我喜歡

九月的湖面看不見魚

魚在水下等待

我沒有蓑衣也沒有魚竿

我告訴魚：時代不同了

不要等待理解你的人

他不會來了

九月很快就會流逝

越南的樹

雨淋濕了樹冠

雨淋濕了河內(nèi)

雨聲里傳來越南的樂曲

樹冠似的樂器發(fā)出的聲音

越南的樂器

長在田野

風(fēng)雨陽光輪流彈奏

我坐在樹下聽樂器轟鳴

聽雨聲

順著我的額頭、鼻尖和嘴唇

流到了我的腳趾

我是一棵綠樹

佇立在這一片田野

到河內(nèi)看望朋友

你在河內(nèi)的日子

布滿了綠色的光影

你坐在綠色的河流之上

你走在綠色的街道

你抬頭呼喊綠色的雨

落在青木瓜上

到河內(nèi)看望朋友

你的桌子上一只貓

它像一只睡著了的青木瓜

它在靜靜呼吸

我撫摸它弓起的背

它一動不動

我聞到了這里的清香

漁 浦

我們坐在漁浦

古代詩人坐過的地方

這里的水經(jīng)過了唐代

這里的天空寫過唐詩

我們飲茶飲下了古代詩人

飄起又落下的影子

借茶還魂的事

時有發(fā)生

我們中間有人面色轉(zhuǎn)藍(lán)

他匍匐在漁浦

像鴨子在水面找到了

快樂的魂

我愛你

我愛你三月天空上亂飛的燕子

她們奮不顧身，穿過霧霾又回到我家屋檐

——多少年來她們沒有舍棄掉父親

我愛你汴河邊的野鴨

它們驚慌地看著我脫下了高跟鞋

看我赤腳踩進(jìn)汴河邊的淤泥

我愛你那一朵朵細(xì)碎的小花

她們開在坍塌的孤墳上

我要祝福所有的亡靈在春天復(fù)活

我愛你路邊臟臟的水牛

我敬佩它孤獨、沉默的一生

從它的大眼睛里找到了我的羞愧

我愛你若干年后還依然神采奕奕

回憶我們年輕時的幸福

滿頭白發(fā)像時間一樣清晰

我愛你說出：我愛你

我愛你說出“我愛你”時臉紅的樣子

人世鶯飛草長，鐵石心腸也軟了

愛意味著柔軟又膽怯

機 器

少女時代一次郊游

我與同學(xué)誤入一廢棄的廠房

鐵銹的味道引導(dǎo)我走向機器

它們像一群滿臉機油的孤兒

在淮南的細(xì)雨中向我張著嘴

我驚訝課堂之外

居然有鐵的饑餓

我小心靠近機器

我害怕它們突然轟鳴

我曾經(jīng)見過機器發(fā)怒的樣子

它渾身顫抖著，一口一口吞下池塘

我也曾見過它吞下一個農(nóng)民的泥腿

我不明白轟轟烈烈的生活與沉寂的生活

是如何轉(zhuǎn)換？從一堆癱瘓的機器里

我看見了生機勃勃的池塘

也從中翻出了一條泥腿

與未來相遇

我坐在窗下，透過北京的雨

看見了一只身材矮壯的牦牛

它是白色的，在青海湖邊久久望著我

它的彎角指向藍(lán)天

天空飄著云朵，腳下的草地氈子一樣

鋪向我的未來

我看見我穿過北京的大雨

走向那只眼睛烏黑的牦牛

另一只鳥在叫，細(xì)碎的叫聲

它站在我家窗外的樹梢

夏天的雨打濕了它的羽毛

它將如何度過這個漫長的白天

到夜里它就安靜下來

或許雨會在黑暗里停止

它蹲在雨里，像一個膽怯的女孩

它紅色的爪子抓住樹枝

像抓住未來的我顫抖的肩膀

我走在雨里，我想遇見

遠(yuǎn)處山路上的一群小學(xué)生

他們打著赤腳，踩在泥水里

雨中他們是快樂的

塑料雨披下單薄的身體

擠在一起，我想撩開雨

撫摸他們清瘦的臉，其中有一張臉

是我的，雨水正在我臉上流淌

我回到一間傾斜的屋子

昏暗的光線，桌椅影影綽綽

但看不清是什么年代

灶膛里木柴噼啪作響

哦我的媽媽，柴火照亮了她

她從一圈亮光里抬起頭

對著我羞澀一笑

哦我的媽媽，我從我的未來

回到了童年的家

爸爸，我年輕的爸爸還沒有衰老

他堅毅的嘴角，寬闊的額頭

出現(xiàn)在我的童年，我望著未來的我哭了

我哭我離去的親人，我哭漸漸明亮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的道路上，家禽搖擺腳步

一路上像我的親人，招呼我回家

此刻，我從泥濘的山路上

回到了樹影婆娑的北京窗下

哦我的媽媽，你看著未來的我

在夜色里像那只打盹兒的小鳥

所有的動物都有一雙善良的眼

不僅僅是青海湖邊的牦牛

不僅僅是北京窗外的小鳥

不僅僅是故鄉(xiāng)的家禽

它們攔在我必經(jīng)的路上

與將要淋濕我的雨相遇

與未來的我相遇

汴西湖的夢

我的汴京，汴西湖如雨

打在我的額頭

一場宋詞的雨從宋朝

一直下到今天早晨

我的汴京，汴西湖卷起來了

把我卷入清明上河圖

每一個人的腳步都是輕的

牛的蹄子踩在石板上是輕的

馬車一路快跑是輕的

鳥的叫聲又輕又薄

像從汴西湖里

沖出來的另一個我，飛一會兒

再停下來，看一會兒汴西湖之書

柳樹是輕的

夕陽是輕的

我的讀書聲是輕的

我夢見汴西湖的夢

輕輕靠在石頭獅子身上

我在清明上河圖里

緊緊抱住了北宋的善獸

我的汴京，我夢見

汴西湖的夢中

善獸們一片歡騰

宋詞的臉

我喜歡宋詞的臉，雨水淋濕的臉

在我的窗前一閃，哦宋詞

一路小跑的宋詞，去了開封

我喜歡包公的黑臉，那么俊美的

男子，必有一顆開封的心

在開封的早晨，我喜歡汴西湖的臉

我的臉在汴西湖里洗了又洗

我看見包公的黑臉

已經(jīng)洗出了紅暈

我喜歡汴西湖的臉

一張年輕的臉，寫滿了宋詞

在燈光的雨水里歡叫

我喜歡聽北宋的口音

在汴西湖，開封的心柔軟

又寬闊，善良的心

要多美有多美，在汴西湖

包公的黑臉泛出了紅暈

絕 唱

要穿過明清園林，去太倉南碼頭

我一路小跑，繞過攔在我面前的

幼虎，它在磨牙。我在拱橋上

看見荷花像一個逃犯，他殺死了

落日，這疲憊的捕快一身是血

我趕在天色暗淡前，學(xué)會了昆曲

與江南絲竹，我已經(jīng)身懷絕技

騎在老虎背上飛奔，我抓住了

荷花，他藏在水底濕淋淋的

哭泣，正是我要尋找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