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舜禹
【關鍵詞】《峨日朵雪峰之側》,官能意象,轉化重構,精神自救
昌耀的詩歌往往凝聚著個體對特定歷史時空復雜的心靈體驗,被選入高中統(tǒng)編教材必修上冊的《峨日朵雪峰之側》體現(xiàn)了這一特征。對于該詩的解讀,《教師教學用書》強調其與詩人生命經歷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峨日朵雪峰之側》寫于特殊的年代,這時的昌耀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生活卻給了他嚴厲的答復”。很多教師正因忽略了這種密切聯(lián)系,從而消減了該詩的精神價值。
《峨日朵雪峰之側》完稿于1962年8月2日,不僅記錄了詩人面對“不公待遇”時心靈受難的真實狀態(tài),更為重要的是,呈示了詩人以認知轉換和精神重構為方式,進行自我救贖的心路歷程。這需要以官能意象為切口,在整體審視文本意脈、理性分析修辭策略的基礎上加以把握。只有這樣,才能真正認識該詩的精神內涵與價值內蘊。
一、官能意象的聯(lián)構:心靈受難的三維呈示及其歷史關聯(lián)
“昌耀詩歌中充滿了對心靈受難的逼視與摹寫”[1],《峨日朵雪峰之側》便是典型代表。詩歌前十行借由視覺、聽覺和觸覺三重官能意象的聯(lián)構,呈現(xiàn)了心靈受難由表及里的三個維度,并且有著深厚的歷史縱深感。
1. 心靈受難的表征:“太陽”所隱喻的價值體認崩毀
視覺意象“太陽”在昌耀的詩歌中常常象征生命的價值本體,《峨日朵雪峰之側》中太陽決然躍入深淵,則隱喻經歷長期自我懷疑后價值體認的崩毀,這是昌耀對于彼時“不公正待遇”的直接感受,因而成為受難體驗的表征。
然而問題在于,“彷徨許久”與“此刻”“決然”所呈現(xiàn)的明顯矛盾應該如何理解?《教師教學用書》中所說的“不公正的待遇”到底指什么?這就需要回溯詩人的生命經歷。據(jù)《昌耀評傳》記載,1962年7月底,勞改期滿的昌耀本應和其他人員一樣被赦免,但青海省文聯(lián)卻因領導機構改組,而對此事毫不知情[2]?!安还拇觥闭谟诖?,《峨日朵雪峰之側》正是在這樣的“此刻”寫就的。昌耀對于自我價值的懷疑從1958年7月開始——當時他因《林中試笛》二首而陰差陽錯地遭受非難,伴隨著之后的管制與勞教,這種懷疑逐步累積與深化,直到這一瞬間,其最終超出了心理承受的閾值。昌耀正是在“此刻”感到“新星作家”的身份標定、價值體認轟然崩毀,自己依然是乃至于將永遠是“受管制的囚徒”。彷徨許久的太陽在此刻決然躍入山海,正是詩人此時心靈受難最為直觀可感的表述。
2. 心靈受難的隱質:“軍旅遠去的喊殺聲”所隱喻的精神動力潰散
聽覺意象“軍旅遠去的喊殺聲”折射著詩人更為隱秘而深刻的受難體驗——精神動力的潰散?!昂皻⒙暋弊鳛椤抖肴斩溲┓逯畟取分形ㄒ坏能娛禄庀?,看似突兀,實則與詩人更為久遠的生命記憶有著緊密關聯(lián)。陷入價值崩毀的昌耀,對于在朝鮮戰(zhàn)場和河北榮軍學校的經歷——這段軍旅生涯是昌耀精神動力形成的重要階段——發(fā)生了記憶的置換,由認同轉向了疏離。
“朝鮮戰(zhàn)場上的文藝兵生涯,對于他的確是重要的。它不但使昌耀天性中的寫作沖動得到了誘發(fā)和釋放,更為關鍵的,是它為昌耀的人生調控出了文學寫作的方向?!盵3“] 我的詩歌創(chuàng)作始于1953年秋冬之際,時在河北省榮軍學校……那是一個值得回味的時期,我的生活興致極高,蓬勃的青春渴望愛情??释朴闻c奇跡。”[4]昌耀身上的“集體主義和理想主義”[5]及其衍生的浪漫主義,正是由那一時期的生活經驗聚合而成,并在之后成為支配行為的精神動力。
但接受勞教以來逐步累積的懷疑惶惑,不僅讓昌耀的價值體認陷入崩塌,更令其對生成行為的精神動力產生了巨大的疏離感?!昂皻⒙暋钡摹斑h去”并非石礫滑坡的機械比喻,而是詩人精神動力潰散的實體化復現(xiàn)?!斑h去”作為解釋性修飾語,就意在澄清和強調由認同轉向疏離的心理過程。比價值崩塌更為隱秘而深刻的是,詩人因精神動力的潰散而失去了行為支配準則,從而也就失去了重塑價值體認的可能。
3. 心靈受難的痛覺強化與本因暗示:“血滴”所隱喻的個體與現(xiàn)實的撕裂
觸覺意象“血滴”指向心靈受難的最為隱秘的維度:個體與現(xiàn)實的撕裂。昌耀有一種“笨拙的試圖緊貼時代的追趕欲望”[6],對攀登姿態(tài)不顧一切的維持,原因正在于此。然而悖論在于,“雪峰”作為冰冷現(xiàn)實的象征,既是生存的“附麗”,同時也是“牢籠”。昌耀越是試圖抓緊雪峰,手指揳入的程度就必須越深,滲出的血滴就越多,痛覺也就越強。
由“滲血”所隱喻的撕裂,一方面以身體敘寫強化了心靈受難的痛感,指明了持續(xù)的受難狀態(tài)并非無病呻吟,因此“自救”有著充分必要;另一方面,暗示了個體與現(xiàn)實的撕裂,正是導致詩人心靈受難的根本原因。自罹難以來,昌耀所有的行為,幾乎都與預定目的之間存在著深度錯位,他越是緊貼現(xiàn)實,現(xiàn)實越是以“嚴厲的答復”回應他:被流放之前寫《我的自白》試圖自辯,卻換來“火力更為猛烈的揭、批、查”[7];在若約村接受勞改時一再強調自己的作家和干部身份,卻導致“體力活暗中層層加碼”[8]……這些正與“攀登”姿態(tài)的悖論暗合。也正是因為這些錯位及其衍生的撕裂感,才讓懷疑與惶惑層層累積,最終導致了詩人價值體認的崩毀和精神動力的潰散。
二、受難中的精神自救:認知轉換后的撕裂彌合與回溯心靈原點的精神重構
《峨日朵雪峰之側》作為昌耀的精神傳記,其價值不僅在于對心靈受難的靜態(tài)描摹,更在于呈示詩人進行精神自救的心路歷程。
昌耀精神自救的方式與心靈受難的維度逆向嵌合。在認知層面,詩人從西部意象中汲取雙重生命啟迪,實現(xiàn)了由“撕裂”到“快慰”的認知轉換,從而彌合了自我與現(xiàn)實間的撕裂感;在支配認知的心靈層面,昌耀回溯了作為其生命原點的愛與悲憫,重塑了更為堅實的精神支柱,并在更高的價值參照下重建了自我。
1. 撕裂感的彌合:雙重生命啟迪下的認知轉換
在摹寫受難之外,昌耀詩歌的意象選取同修辭策略,往往也介入負荷與痛感的轉化。在《峨日朵雪峰之側》中,與前十行“呈示受難”的官能意象相對立統(tǒng)一的,還有后五行擬構而成以期“轉化受難”的西部意象——“雄鷹”“雪豹”“蜘蛛”,二者相承呼應才是該詩的完整意脈。教師在教學時要注重引導學生對西部意象進行探究分析,思考其與官能意象的聯(lián)系,體悟詩人從中獲得的雙重生命啟迪,在整體把握意脈的基礎上分析詩人“受難—自救”的心路歷程。
象征生命強力的“雄鷹”“雪豹”從形而上的層面給予了詩人啟迪,即“主體精神對客觀世界的超越性”[9]。雄鷹與雪豹是昌耀詩中頻繁出現(xiàn)的意象,如“鷹隼領有霄漢”[1“0] 神祇半獅半鷹,眼膜半垂”[1“1] 白頭的雪豹默默臥在鷹的城堡”[12]……其往往象征孤寂、高傲、神圣和宗教。詩人如此“渴望”與雄鷹、雪豹為伍,實際是對二者生命哲學的神往。孤寂、高傲作為雄鷹與雪豹本身的特質,拉遠了個體與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這種距離感釋放了雄鷹與雪豹最為本原的生命狀態(tài),二者本真的生命強力、自由無懼,正是在野性的飛揚與奔跑中,得到了完整的釋放與展現(xiàn)。由此,距離所衍生的撕裂感被轉化成了心理上的勢能,借由這種心理勢能,雄鷹與雪豹實現(xiàn)了主觀精神對于客觀現(xiàn)實的超越,彰顯了更為堅實的生命內核。
昌耀以全詩僅有的一個語氣詞“啊”來凸顯這種渴求的強烈,其中還包含著認知轉換后的徹悟與解脫。教師在教學時可以采用朗讀法引導學生仔細品味,加深對詩人行為的理解。詩人在渴望中已然頓悟,個體因現(xiàn)實際遇所產生的撕裂感與孤獨感,可以從西部風物的象征與隱喻中覓得更為高貴的精神因子,即“意味著澄明、鎮(zhèn)靜、無懼”[13]的神性與宗教式力量。面對與現(xiàn)實之間的撕裂,肉體無法掙脫客觀現(xiàn)實的框囿,但主觀的精神可以在追求澄明、鎮(zhèn)靜的過程中獲得躍升,從而將撕裂感轉化為精神上的超越感,使更為本真、勁健的生命力量得以勃發(fā)。
象征生命寧靜與沉潛的“蜘蛛”,從形而下的層面給予了詩人啟迪:以無言默對苦難,方能將苦難轉化為生命的滋養(yǎng)。昌耀的所有詩歌中,只有《峨日朵雪峰之側》一首出現(xiàn)了“蜘蛛”這一意象,但很多教師的關注卻遠遠不夠。教師應當從“蜘蛛”的生物屬性切入,以具體特征連通抽象內涵,引導學生探究其中蘊含的生命啟迪。蜘蛛,小得可憐,而且先天缺乏發(fā)聲器官,故而靜止無言是其恒常的生命狀態(tài)。正如《教師教學用書》所言:它的出現(xiàn),它的沉默,使一切自以為是和虛張聲勢都失去了力量。蜘蛛與詩人一同見證了太陽躍入、石礫滑坡以及詩人受難的絮語,但它卻以一貫的默然沉潛提醒著詩人:“屈辱諸多。進退維谷。唯大智無言”[14]。這是極富宗教意味的生命哲學。
在雙重生命哲學的啟迪之下,詩人實現(xiàn)了認知的轉換。“快慰”二字獨立成行,便是最為明顯的精神標志。在此時的昌耀看來,雪峰不再是生存的囚籠,而變作宗教式的修行之路,之前那些不公待遇和嚴厲答復,皆化作富有宗教意味的心靈歷練,成為通往更高精神層次的媒介。
2. 精神支柱與自我確認的雙重重塑:回溯生命原點后的精神重構
在認知轉換的背后,昌耀的精神自救還潛藏著更為本源的心靈支配力量——愛與悲憫。這是詩人矢志不渝的生命原點:“他把愛奠基為人生的本體維度”[15] 直到今天我仍然信仰詩是生命化育……這樣的詩人必具有一種超越世俗功利的、與生俱來的生之悲憫”[16]。詩人正是借由對愛與悲憫的心靈復歸,完成了精神的重構。
一方面,昌耀憑借愛與悲憫造就了更為堅實的精神支柱。在如此巨大的困境之下,詩人依然渴望與雄鷹、雪豹為伍,依然以悲天憫人的姿態(tài)親近了蜘蛛,這正源于愛與悲憫的精神支撐。進一步而言,與其說詩人是從西部意象中“汲取”了生命啟迪,毋寧說意象中包蘊的更高精神價值是詩人以愛與悲憫所建構的,因為“任何可能的世界圖像的形成,都取決于愛和旨趣行動的建構”[17]。這便是昌耀精神支柱重塑的印證,這時的詩人將愛與悲憫奠基為支配行為的準則,因此才能使內向的生命意義開掘與外向的現(xiàn)實認知深化并軌而行,在愛與悲憫的感召之下與意象發(fā)生精神共振,敏銳地知覺“雄鷹”“雪豹”“蜘蛛”所包蘊的生命啟迪。這是撕裂感彌合的深層心理機制。愛與悲憫從支配認知經驗的心靈層面,調和了行為與目的之間的錯位,并讓詩人擁有了不斷更新生命意義的可能,因此是比單純經驗層面的“動力”更為堅實的精神支柱。
另一方面,昌耀借由愛與悲憫,在心靈中重建了價值參照系,從而在更高精神維度上重塑了自我?!皟r值及其秩序是隱藏在我們心靈之中的先驗事實,是由‘愛自發(fā)地依據(jù)其本性構建出來的”[18],《教師教學用書》中所言“更是找到了一個新參照”,正在于此。雪峰變作苦修之路,撕裂感萃取為快慰,其本質原因是詩人身份認同的轉換。這時的昌耀,已經不再糾結于外在給定的“作家”或“囚徒”身份,而是發(fā)自內心地成為宗教式的修道者。這種身份轉化的根本力量,正是愛與悲憫的價值觀照。在這種觀照之下,詩人以更高的精神維度重構了價值參照系:生命意義的內核不在于一味乞求社會與歷史的認可,而在于不論身處何時何地,都對生存的現(xiàn)實施以最大限度的愛與悲憫。此時,對于“修道者”昌耀而言,血滴滲出成為以自身精華反哺現(xiàn)實的愛之行為,而“快慰”的本質內涵則是因此獲得的精神充盈,是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得到以愛為準則的重新確認之后,所生成的滿足感。因此,只要作為參照的愛與悲憫持續(xù)存在,詩人就能不斷地探索生命的價值,更新生命的意義,永葆心靈與精神的自足感與充盈感。
三、余論:略談《峨日朵雪峰之側》的文學史意義
昌耀在《峨日朵雪峰之側》中構筑的修辭景觀及傾注的愛與悲憫,不僅讓這首詩充滿著豐實的文學價值與美學價值,同時,也使得這首詩具有了不容忽視的文學史意義。
從縱向來看,之于昌耀個人的創(chuàng)作歷程而言,這首詩所呈示的“自救”,標明詩人在面對現(xiàn)實、轉化苦難時發(fā)生的根本變化。這首詩之前,逼仄的現(xiàn)實與昌耀之間往往呈現(xiàn)不可調和的對立,詩人轉化苦難的方式主要是寄希望于外在神祇式的力量,如《群山》中盼望山峰變?yōu)橄蛏铋L嘯的太古巨獸,《海翅》中將引航的船帆描述為遠古神話的復制品。自《峨日朵雪峰之側》以降,正如前文所言,昌耀將逼仄的現(xiàn)實變作了心靈修行的場域,轉化苦難的方式也由被動的“他救”升格為主動的“自救”,如《斷章》《水手》中折射的生命意志與強力。這正是詩人在復歸愛與悲憫之后的主體覺醒。此外,從《峨日朵雪峰之側》開始的這種覺醒,使得詩人自發(fā)地將愛與悲憫作為之后創(chuàng)作中反復吟詠的母題,期望以此為準則整合時空與萬物,在作品中呈現(xiàn)更為博大的詩學景觀,最典型的便是《慈航》和《致修篁》。
從橫向來看,這首詩的藝術成就與精神價值,要遠高于同題材、同時期詩人的作品。這首詩的整體意脈圓融完整,緊扣詩人的生命體驗,并且呈示了詩人動態(tài)的心路歷程。反觀其他西部詩人的代表作,不論是李季的《柴達木盆地》《黑眼睛》,還是聞捷的《河邊》《夜鶯飛去了》,幾乎都流于以重復、零碎的意象進行去自我化的抒情。此外,自1962 年起,“詩歌創(chuàng)作特別強調政治意蘊的開掘,而缺乏基本的審美意味”[19]。在郭小川等寫出《戰(zhàn)臺風》《青松歌》這樣缺乏審美余韻的詩歌時,昌耀依然關注著生命的內在景觀,堅守著詩歌最為基本的美學尊嚴與思想價值。
以文學史的視域觀照和把握《峨日朵雪峰之側》,是教師在備課和教學時不應忽視的?!督處熃虒W用書》明確指出了學習昌耀詩歌對普及當代詩歌史的作用。教師在備課時應閱讀了解“十七年”詩歌的整體風貌以及昌耀的人生經歷,在教學中以縱向和橫向兩個向度構建參照系,引入與這首詩相關的作品和史料,開辟自由的言說空間,讓學生在自主探究中有理據(jù)地、個性化地理解和鑒賞這首詩,并能站在歷史的高度理性思辨,評價文本的價值內蘊與作者的精神旨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