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濤
一家三父子,都是大文豪。
詩賦傳千古,峨眉共比高。
這是1964年4月25日朱德同志參觀三蘇祠時的題詞。三蘇在中國文學史上文峰鼎峙,成就非凡?!秶鴮W基本典籍叢刊》之中,集部選人蘇洵《嘉祐集》(上海圖書館藏宋刻本),蘇軾《東坡樂府》(國家圖書館藏元刻本)、《明成化本東坡七集》(首都圖書館藏清宣統(tǒng)影刻明成化刻本),蘇轍《欒城集》(傅增湘校,國家圖書館藏清道光刻《三蘇全集》本)。
蘇轍的集子,宋代即有《蘇文定公文集》,分《前集》五十卷、《后集》二十四卷、《三集》十卷、《應詔集》十二卷,共九十六卷。可惜全本不存,今殘存五十多卷,約為半數(shù)。選一個殘本,不方便讀者全面了解蘇轍的文學成就;選一個全本,哪個版本合適,成為問題。杜澤遜先生在回復我郵件時,給出了具體的意見——傅增湘校本,既可以滿足“全”的要求,又帶有傅增湘用“宋本”??钡某晒?,兩全其美。杜老師很看重此書,信中不忘叮囑一句:“校語內(nèi)容可以套色印刷?!?/p>
底本掃描完成后,交給同事責編,我并未過多留意。今年責編因公外調(diào),由我負責這部《傅增湘校本欒城集》的收尾印刷工作,故得先睹為快。
一
翻開第一冊,即被《本傳》末尾藏園老人的跋語吸引:
《蘇文定公集》宋刊本,半葉九行,行十五字,字仿魯公體,極古茂,各家著錄所不見,舊藏內(nèi)閣大庫。宣統(tǒng)三年(1911)乃取置京師圖書館,計存四十七卷。余癸丑(1913)長夏僦居廣化寺,乃得就校于此本上。此外又假沈乙盒所藏廿四五兩卷,鄧孝先所藏一至三、十六至十八共六卷補校焉,蓋已得泰半矣。其中佚文異字不可殫述,行將別為札記,附刊于《蜀賢叢書》之末。丙辰(1916)正月初十日后學傅增湘記。
這是傅氏以宋本《蘇文定公集》殘存卷帙校勘此道光本的一個概述。宋本主體部分存47卷,1911年由大庫移交京師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前身)。1912年8月正式開放的京師圖書館在今廣化寺內(nèi),而不是現(xiàn)在的文津街七號。1913年夏天,傅增湘以館藏宋本手校道光本的佚文異字。跋中所說,除了公藏,他還借了兩個朋友的私藏,即沈曾植藏第廿四、廿五兩卷和鄧邦述藏的六卷。
沈曾植(1850—1922),字子培,號乙盒,又號寐叟等,浙江嘉興人。光緒六年進士。張勛復辟時,授學部尚書。清末民初學者、詩人、書法家。沈乙庵也是一位藏書大家。吳則虞《續(xù)藏書紀事詩》有詩贊曰:“云龍幻世沈尚書,氣阨神完道不孤。亂疊嫏嬛山樣褶,卻教胠篋枉軒渠。”注云:“藏為甚富,重宋元精槧本。書樓名海日樓?!逗H諛菚俊凡环志恚n本,見《西諦書目》。另有《海日樓行笈書目》,稿本?!庇忠齾菓c坻詩:“海內(nèi)藏書今幾人,寶茲秘籍垂千春。千元百宋那能有,莽莽乾坤只懷舊。”(吳則虞《續(xù)藏書紀事詩》,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6年版,第237—238頁)足見沈氏藏書之精。傅增湘與沈曾植結(jié)識于1911年,其后二人在藏書上互通有無,以助???;沈氏歿后,其舊藏精品也為傅增湘購得一些,零散見于《藏園群書題記》等。沈氏所藏兩卷為一冊,卷二十五前殘,卷二十六末殘(按:宋本《宋文定公文集》卷廿五、六之內(nèi)容相當于道光本卷廿四、五,故前后表述有不同處,特此說明),均不全,傅增湘在校本卷二十四第二葉天頭有朱筆識語:“以上宋本缺。宋本二十五、六兩卷皆不完。從沈乙盒假校。其廿六卷后乃與京師圖書館所藏正相銜接也。”對于這兩卷,祝尚書《宋人別集敘錄》云:“臺北‘中央圖書館著錄卷二五、卷二六,凡一冊,其收藏源流不詳,殆亦為清內(nèi)閣散佚之帙?!凳纤粕蛟膊乇?,今不詳何處?!保ㄖ腥A書局1999年版,第474頁)今檢臺灣“國家圖書館”古籍數(shù)據(jù)庫,此二卷正是沈曾植舊藏(書號10234),蝴蝶裝,與傅增湘假校者完全吻合。
鄧邦述(1868—1939),字正闇,號孝先,江寧(今南京)人。近代詩人、藏書家。他與傅增湘同為光緒二十四年(1898)二甲進士,交誼甚久。雖然鄧邦述辛亥之后移居蘇州,二人之間仍然往來頻繁,尤其是在藏書方面的交流。這六卷的借校,即是一例。傅增湘在《欒城集》中有詳細的記載,卷三末朱筆云:“以上三卷為同年鄧孝先所藏。壬子(1912)十月記?!庇志硎┲旃P云:“此卷及下十七、八卷為鄧孝先所藏,蓋與圖書館本同自大庫流出者也。壬子十月沅叔記?!庇志硎四┲旃P云:
“校宋本止此。壬子十月十七日沅叔。原本為鄧孝先所藏?!庇诖丝梢?,傅增湘從鄧邦述借校六卷尚在比勘京師圖書館藏本之前,當是其?!稒璩羌分厥肌`囀纤氐牧砹鶅?,今存國家圖書館(書號01096)。
二
加上主體部分47卷,傅增湘所用的《蘇文定公文集》可得54卷(因為卷二十六分為兩部分著錄,此為合并計算)。在此跋后有兩葉他所寫具體卷次,內(nèi)容基本一致,素紙有一處筆誤,目錄前的商務印書館六行紅格箋紙內(nèi)容為:
蘇《欒城集》校宋本:
目一卷、一至六、十至十八、廿四廿五(此二卷沈藏)、廿六、卅五卅六、卅九至四二(一二三各卷在鄧孝先處,十六十七十八亦在鄧處);
《后集》:七至十三、十八至廿一;
《三集》:六至十;
《應詔集》:一至十二畢。
共存五十四卷。
京師圖書館所藏的47卷,今寄存于臺北“故宮博物院”,2012年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出版《原國立北平圖書館藏甲庫善本叢書》,收入第644—645冊。
跋語中言,因為佚文漏字甚多,傅增湘計劃將校語匯為“札記”,附刻于《蜀賢叢書》。關(guān)于《蜀賢叢書》,傅增湘在《六十自述》中云:“竊欲上溯眉山,規(guī)仿舊法,以復蜀本之觀。因錄楊子云以下迄于虞道園遺著十二種,影樵宋元古式,刻為《蜀賢叢書》。”但查各叢書目錄和國家圖書館等館藏,均未見著錄;又向參與四川省古籍普查的丁偉兄詢問,也未見過。孟憲鈞先生《民國以來藏書家刻書舉隅》講道:“傅增湘先生還覆刊過《蜀賢叢書》十二種。筆者孤陋寡聞,僅見過其中三種,即宋本《龍川略志》、元本《道園遺稿》《翰林珠玉》。對于這三種書,我總的印象是刊刻極為精審,用紙用墨極為講究,堪稱民國精刻本的代表作品?!保ㄒ姟妒詹丶摇?998年第1期,第47頁)從孟先生的評價,略能窺得傅增湘對叢書的重視。然而以此推測,《蜀賢叢書》有可能沒有全部刻完,如今歷經(jīng)災禍,即便零本也較稀見。
這則跋寫于1916年,記述的是傅增湘1912—1916年間借三處宋本??钡那闆r。通覽全書,傅增湘的??惫ぷ鳎h遠沒有停止,而是至少一直持續(xù)到1933年,在《后集》卷十四末傅增湘記道:“癸酉(1933)四月初十日,依瞿氏宋刊本校訖?!彼增氖希个膯⒓祝?873—1940),字良士,別號鐵琴道人,江蘇常熟人。清代著名藏書樓鐵琴銅劍樓第四代主人。瞿氏所藏殘卷原為黃丕烈原藏,《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有詳細記載,現(xiàn)存國家圖書館。在此期間,他從劉啟瑞處獲得《后集》四卷殘本。劉啟瑞(1878—?),字翰臣,號韓齋,江蘇寶應人。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舉人,次年進士,官內(nèi)閣中書、內(nèi)閣侍讀學士,人民國后,棄官歸隱。近代藏書家。傅增湘在《后集》卷四葉二下天頭朱筆云:“宋本存第四卷殘葉自此起。劉翰臣見貽?!钡谄呷~下天頭朱筆:“此下仍據(jù)自藏本?!本硭哪┲旃P:“庚申(1920)七月二十六日據(jù)家藏宋本校。”卷五末朱筆:“庚申七月廿六日登下校?!本砹┲旃P:“庚申八月朔日校宋本二十葉?!本砥叩谒娜~下朱筆:“余藏宋本存此半葉?!本湃~上朱筆:“余藏本止此。存一葉?!睓z《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卷一三記此本:“存第四卷十六葉,卷五、六全,卷七六葉。”
三
傅氏但凡遇到宋本殘卷零葉,即想方設(shè)法校于此本之上,并且注明藏家姓名。如卷二十四首朱筆云:“此兩半葉由紅本袋中檢出補校。庚申(1920)八月沅叔志?!薄逗蠹肪砥叩谖迦~下朱筆:“兩半殘葉紅本袋中所得,附校于此。”九葉下:“此下一葉從紅本袋中檢得校定。沅叔記?!蹦┤~下:“此宋本半葉存孟嘉丈所?!薄凹t本”本是清宮內(nèi)閣大庫貯藏檔案的紅本庫(俗稱西庫),識語所言“紅本袋”,當指1909年為整修內(nèi)閣大庫,清廷準備焚毀的“八干麻袋”內(nèi)閣檔案(此處蒙董岑仕老師提供相關(guān)材料,專此致謝)。這批檔案正是傅增湘1918年擔任教育總長后下令整理。所云散葉,即出于此?!懊霞握伞敝笍堚?877—1943),字孟嘉,豐潤人。宣統(tǒng)二年(1910)畢業(yè)于京師譯學館,清朝按例賞舉人出身。曾任內(nèi)閣中書等職。民國時期,專攻繪畫,曾任中國畫家研究會干事,1931年和劉海粟、黃賓虹等人主編《畫學月刊》。
除了比勘宋本《蘇文定公文集》殘卷,傅增湘還盡量搜羅其他宋本總集或史書中蘇轍的篇章,予以校讎。如《本傳》末尾一則墨筆跋語云:“壬戌(1922)仲冬以宋刊《播芳文粹》中所選潁濱文校于此本,加黑圈于每篇題上以別之?!睆木韮?nèi)的標記內(nèi)容看,他還用到了宋刊《國朝文鑒》《國朝諸臣奏議》《新刊國朝二百家名賢文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等。在二十多年的時間里,傅增湘對《欒城集》傾注的心力,在這部校本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旅途之中、呵凍之日,孜孜矻矻,樂此不疲。如卷十三末記到:“癸丑六月初八日校。是日大雨,寒甚,可御重棉?!倍矶宓谑蝗~地腳朱筆云:“乙卯(1915)二月十八日校于上海?!边@些都是他鐘|青于校書的寫照。從??眱?nèi)容來看,傅氏主要著力于標明卷帙和篇目差異、乙正訛字、補遺缺漏等,小到一字一畫,多到干字以上,工整嚴謹,一絲不茍。此外,他也對作品系年等作了一些辨證,如卷三十九《因旱乞許群臣面對言事札子》一文之上批道:“據(jù)《通鑒長編》,此篇乃中書舍人時所上?!贝祟惿卸?,不一一枚舉。
其實,校本《欒城集》只能說是傅增湘癡迷于校讎、執(zhí)著于鄉(xiāng)賢著述的一個縮影。他在《六十自述》中對自己校書做過全面的總結(jié):“余自辛亥解官始事校讎……日校一二卷,懸為課程,神愜意酣,漸成癖嗜。篋中不備,或借瓻以謀之,或閱肆以求之。一書必兼采數(shù)本,一本或覆勘再三。舟車行役,林壑幽尋,輒載以相伴。數(shù)十年來,曾無經(jīng)旬之輟。”
2022年是傅增湘誕辰150周年,如今將其校本《欒城集》三色套印出版,亦可算是對藏園老人藏書、護書和校書的一種致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