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玉
我們的故事在你們沒有到來的時候已經(jīng)悄悄上演,在你們離去的時候依然沒有落幕。
“我接到邀請到現(xiàn)在6年了,人生有幾個6年?”
從2016年到2021年,王潮歌在河南做了一個夢,夢里100畝的麥浪翻滾,棋盤狀分列的21個劇場里上演著不同的時空節(jié)點,先賢們在這里找尋自己,與今人對話,歷史縮影下的小小人物講述著自己時代的悲歡離合,芒種時節(jié),那個夢會落地成城,等到高高的麥穗拔節(jié)而出,城門大開,會有大批游客擁來。
6月6日,芒種已至,城門大開,王潮歌卻有些慌了,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她表示:“我半個心在你們身上,半個心在外面,不知道今天觀眾會有什么反應(yīng)或者不適嗎?” 打造一座城 半夜兩點,王潮歌沒能睡著,把燈打開,關(guān)掉,再打開,反反復(fù)復(fù),直到凌晨4點才昏昏沉沉睡去。
王潮歌想打造一座城,在河南中牟。
王潮歌是一個北京人,出生在北京,上學(xué)也在北京。漫長的皇城根兒、熱鬧的老北京胡同、滿街可見的慶豐包子鋪和老北京炒肝才是她最接近的物件,清早起來還會聽到兩嗓子“吃了嗎您吶”,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與河南相去甚遠。
“我對河南沒有太多的切膚感受,在我的身邊有河南人,但我覺得好像沒有什么區(qū)別?!彼f。
可在多年前,一個叫胡葆森的河南籍企業(yè)家找到了她。
胡葆森有“河南老胡”的稱號,拋卻河南知名企業(yè)家的身份,這個稱號更寄托著他對河南深沉的愛。
孔子問禮、老子出關(guān)、春秋文化、秦磚漢瓦,在這片16.7萬平方千米的土地上,最不缺的是歷史的蹤跡與照拂。“我們的老祖先創(chuàng)造了那么多的文明,那么多的輝煌,我們走到哪里都感受到他在看著我們。他有時候在責備我們,你們這一代人,什么時候也能干點讓我們?yōu)槟銈冏院赖氖虑?!”胡葆森希望可以在這片土地上創(chuàng)造出能夠與祖先的智慧和文明相媲美的東西。
而他之所以找上王潮歌,也是因為她之前交出的成績?!队∠髣⑷恪贰队忠娖竭b》,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金光熠熠的舞臺上,她帶著她的藝術(shù)作品獲得過多個獎項。
王潮歌是一個導(dǎo)演,更是一個藝術(shù)家。她不屑于用文化來粉飾商業(yè)目的的圈錢行為,在這一點上,雙方達成了一致。
他們想合作打造出一座幻城,那里有穿越而來的帝王、有前來問責的呂不韋、有保存記憶的老車站、有饑荒年代群起搶糧的難民……他們想用這座城留住歷史,回避遺忘。
“放過孩子吧”
偌大的戲劇幻城就像一個迷宮。向左還是向右?往前還是退后?這是王潮歌在這座城里給觀眾留的第一道選擇題。而她在剛接手“只有河南·戲劇幻城”這個項目時,也時常陷入選擇困境。
上下幾千年的歷史長河時常拍打著河南,在河南的歷史畫卷上,王潮歌不知道該向哪走。對于歷史的回顧與復(fù)原,她只能力所能及。
天子駕六、孔子問禮、光與影、李家村……她試圖呈現(xiàn)被塵土掩蓋的往日,但并沒有把一切都禁錮在歷史中。在幻城中,不僅有老子,還有先進的聲電技術(shù)。
而那些沒有出場的不等于不存在,面對眾多歷史人物對于自己沒有出場的責難,在“幻城劇場”的結(jié)尾字幕中,她只能打出一句“放過孩子吧”。
“放過孩子吧”,是假設(shè)觀眾苛責時留的退路,但實際上她從未想過要放過自己,而這也致使她陷入窘境。
在這個項目中,她不僅是總導(dǎo)演,還是總構(gòu)想、總編劇,這意味著她要開始一段“無中生有”的歷程。而在這段歷程中,她時常在睡覺前不知道第二天要排什么,做什么。
一頭卷長發(fā),穿著黑白簡單色調(diào),走起路來利落干練,被史航笑稱有“殺手”氣質(zhì)、自稱有剛朗性格的王潮歌在項目推進中有時卻表現(xiàn)得像個無措的孩子。 二里頭遺址、黃帝故里、唐宋盛世、饑荒遷徙……上下幾千年的歷史長河里,烙刻在河南這片土地上的足跡太多。王潮歌無法將他們一一搬上舞臺,她只能從中挑選幻城所需要的。
施工圖紙、景觀設(shè)計,她不懂,但她需要,只能一點點學(xué)習(xí)。
在整個過程中,她勇于走出舒適區(qū),而后陷入困局自救,在自救的過程之中,她又開始了新的自我質(zhì)疑,矛盾卻又勇敢。
“你覺得我今天這么干對嗎?”王潮歌有一個助理,時常需要面對這樣的問題。時間久了,他有時候也懶得回答了,干脆一邊擺弄手機一邊沖王潮歌眨眨眼,并不作聲??删退闳绱?,王潮歌也能舒坦許久。
除了自我質(zhì)疑外,王潮歌還時常需要探尋觀眾的喜好,觀眾作為舞臺外的遠觀者,心思復(fù)雜又泛濫。
“我如何知道你是誰?我如何知道你怎么想的?我如何知道你愿意還是不愿意?”在數(shù)次的跳脫自身換位思考之間,她被推向崩潰邊緣。
麥田只能是麥田嗎?
幻城入口處,一大片麥田,100畝,金黃的麥穗昂頭挺胸,在風的吹拂下面對南來北往的游客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麥田身后,長328米、高15米的夯土墻,是一點一點用黃河兩岸的黃土堆起的。
幻城里,火車站劇場,李十八為了饑荒中忍饑挨餓的鄉(xiāng)親吃上一口糧食私自開倉放糧被槍決;天子駕六劇場,周天子穿越而來質(zhì)問今人是否忘記歷史;候車大廳,物品寄存處存放著許多物品,火車呼嘯而過,而有些主人再也沒回來……
他們都是演員,也都是歷史。在王潮歌的幻城里,不乏嚴肅與苦難。
苦難只能在人們經(jīng)歷過之后作為苦難存在嗎?麥田只能是麥田本身嗎?王潮歌不這么認為, “在這里生長的是一個信念,這個信念的名字叫做生生不息”。
王潮歌曾經(jīng)看過一則報道,報道中一個女企業(yè)家面對鏡頭哭訴自己沒有時間帶孩子去看迪士尼,這成為了她對孩子的遺憾和愧疚。
而這則報道成為了王潮歌的遺憾和愧疚:為什么中國人要以沒有看過迪士尼為遺憾?中國也有很多好的東西。
“中國人有中國人的價值觀,我們對土地,對我們這個種族,對我們的未來、孩子,我有我要說的”,在文化項目中,她希望更多地成為“自己”,“雖然巨艱難,雖然它現(xiàn)在還不夠完善。但是我們不是先有了嗎,哪怕是一點點,哪怕是半步的進步”。 每個人都是小小的一粒,王潮歌造了個大大的城,想圈住許多東西,人們的手、腳、心……
6月6日,《只有河南·戲劇幻城》這一中國最大戲劇聚落群開城納客,她想讓所有來觀看的人都能夠全身心投入其中,跟隨戲劇和場景的變換,松一下、緊一下,等到結(jié)束的時候,再把手、腳、心等還給觀眾,告訴他“你可以走了”。
對話先鋒導(dǎo)演王潮歌:在不斷試錯中與靈感相遇
作為一名導(dǎo)演,王潮歌經(jīng)常被貼上“先鋒導(dǎo)演”“創(chuàng)意導(dǎo)演”之類的標簽,而對于此,她并未否認。在王潮歌的藝術(shù)理念中,求新是永遠的命題,而在這一過程中,她是痛苦的。
“因為經(jīng)常是睡不著的,經(jīng)常是我在兩點鐘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在最舒服的床上躺下來以后,把燈關(guān)死,再開燈,眼睛雪亮,然后再起來,再關(guān)燈,再睜開一直到天亮,你知道多可怕?它不是失眠,是驚悚。”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導(dǎo)演王潮歌講述了自己在工作中的痛苦。
從北京廣播學(xué)院電視導(dǎo)演專業(yè)畢業(yè)后,王潮歌就開啟了她的導(dǎo)演生涯。如果把王潮歌至今為止的幾十年比作一出人生大戲,在看客心中,北京奧運會和實景演出大概是其中最為濃墨重彩的兩筆。
2003年,她與張藝謀、樊躍共同執(zhí)導(dǎo)北京奧運會會徽發(fā)布儀式晚會《奧運中國感動北京》;2008年三人參與了北京奧運會的開幕式創(chuàng)意工作。她既是張藝謀核心創(chuàng)意團隊里唯一的女性,也是最年輕的成員。而在合作的過程中,其他成員并沒有因此讓著她,王潮歌說:“他們?nèi)绻娴倪@么做,我還真得有點不是很高興。因為我覺得我還是不愿意大家在工作之中分出個男男女女,我還是希望大家能夠覺得我有份量?!倍趭W運會的高光過后,她又投入了自己一直堅持的實景演出的事業(yè)中。
王潮歌的實景演出是從很早就開始的,而一炮走紅是在2004年全國第一部全新概念的“山水實景演出”《印象·劉三姐》推出之后。當時她和張藝謀、樊躍共同執(zhí)導(dǎo)了這部作品。而在之后的“系列印象”文藝演出中,張藝謀由于事情太多成了掛名的招牌,王潮歌逐漸成為真正的總導(dǎo)演,憑借自己的實力真正走人大眾的視線。
如果說藝術(shù)是一片迷霧,王潮歌就是那個致力于撥開迷霧不斷前行的人。在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她向著“新”的道路不斷前進,即使自認為擁有“剛朗精神”,她還是直言“創(chuàng)作是個痛苦的過程”。
談創(chuàng)作:工作在于求新,要感知觀眾所需
在接受采訪時,王潮歌告訴記者: “對于一個做藝術(shù)的人,我的使命或者說我工作的原始動力,就是是否能創(chuàng)新出奇。如果我做的所有東西,你們都曾經(jīng)見過,你們都可以叉腰評論好和壞,那我就在想‘呦,我對不住您了,我耽誤您時間了,我讓您把生命中最珍貴的一天、一個小時,交給我的時候,你們并沒有獲益。”
而在同時,對于創(chuàng)新之難,她也毫不避諱:“如果我想創(chuàng)新、想出奇,你知道它有多難嗎?這個世界上什么事情是從未有過的?”
除了創(chuàng)新外,王潮歌的壓力無疑還來自觀眾。作為舞臺的看客,觀眾是舞臺呈現(xiàn)強有力的見證者、評價者,而作為舞臺導(dǎo)演的王潮歌,時常因此感到焦慮。在創(chuàng)作時,她清晰地意識到舞臺不是個人秀場,她需要了解觀眾的需求:“我如何知道你是誰?我如何知道你怎么想的?我如何知道你愿意還是不愿意?我如何能數(shù)次轉(zhuǎn)換我的角色,我站在你們的角度,再回看那個叫王潮歌的人,向這個王潮歌設(shè)問,你能把我心里的這點話說出去嗎?你能把我們心里面的這點感情表達出去嗎?王潮歌,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嗎?”
談靈感:靈感是沒有辦法掌控的,沒有新的靈感特別恐怖
在王潮歌的作品中,最為人所知的有三個系列:以《印象·劉三姐》為代表的“印象”系列、《又見平遙》等“又見”系列和《只有河南·戲劇幻城》等“只有”系列。
在這三個系列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她一直想給觀眾新的、和以前不一樣的東西。為此,她需要源源不斷的靈感。
她曾用“枯竭”兩個字形容自己的創(chuàng)作靈感,在這里,枯竭是一種常態(tài),貫穿整個過程。這對于一名堅定的求新主義者,無疑是致命的。“我?guī)缀鯖]有不絕望的時候,幾乎是每一天?!彼嬖V記者。
以包含56個空間,其中有21個劇場,耗時6年的《只有河南·戲劇幻城》為例,王潮歌說,在這6年的創(chuàng)作時間里,她經(jīng)常是睡不著的,“你知道多可怕?它不是失眠,是驚悚。是讓你覺得第二天早上起來沒有辦法跟同伴說,我們還要排什么,是因為我沒有新的創(chuàng)意,我沒有新的靈感,特別恐怖,每天都這樣”。
因為不知道靈感什么時候來,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而為了解決靈感枯竭問題,她只能一遍一遍地試錯,一次一次地熬過去, “我努力,我試錯,我一遍不行再來一遍、再來一遍、再來一遍、再來一遍、再來一遍,我只能用這個辦法”。
在不斷地試錯中,王潮歌與靈感相遇,而那些尚未相遇的時間對她來說,是一種煎熬,更是一種痛苦。她時常陷入自我懷疑之中,多次追問工作人員,這樣做對嗎?“他哪怕根本沒有理我,直接在弄著手機,就這么沖我眨了一下眼,我也能舒服半天”。
談初衷:大人的缺憾不應(yīng)是沒陪孩子去迪士尼,孩子也可以看戲
王潮歌說自己曾看過一個報道,迪士尼每天早晨要開門的時候,會有將近三萬個中國人擠在門口。她曾看見一個挺有名的女企業(yè)家在接受采訪時哭著說,自己心中最重要的愧疚是沒有時間陪孩子去一趟迪士尼。
當時的她已經(jīng)做完了“印象”系列和“又見”系列,而這個報道深深地刺激了王潮歌。她希望做一個沒有過山車、沒有海盜船,有一段歷史,可能還是苦難的歷史的項目。
王潮歌說,在現(xiàn)今中國,特別奇缺以嚴肅的藝術(shù)為唯一的吸引物,不以完全的娛樂為唯一主題的,以目的地的方式到來的這樣一個作品.如今國內(nèi)許多人只是在簡單的歡愉層面上、娛樂層面上娛樂至死。
中國有很濃厚的歷史和宏大的內(nèi)容,五千年的歷史、麥田、看門大爺、茶房老板、天子駕六……王潮歌希望把這些因素糅進舞臺,她想做一個不同的,以嚴肅藝術(shù)為唯一信物這樣一個劇場、聚落群,以此吸引小孩子,吸引觀眾,就這樣,“只有”系列中的《只有河南·戲劇幻城》產(chǎn)生了。
她告訴記者,小孩子除了坐過山車外也可以坐下來看戲,和父母數(shù)數(shù)清明上河圖上有幾個人;老年人除了跳廣場舞外,也可以靜靜地坐下來,觀看一個故事,回去以后談?wù)撘粋€故事,在街頭巷尾或是老年活動室,開始表達自己對生命、對世界的看法,“我覺得他們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