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書：坐在蠶的佛光里

耿翔

睡眠了的蠶

小小的蠶，在母親的雙手

和桑葉之間，像一粒微塵

它們身上，濃縮了大地深處的

巖漿，它們吐出的絲

是冷卻后的，地火

它們身上，放大了天空的

寂靜，它們吐出的絲

是被過濾了火的，月光

它們來自哪里？帶著上帝

也創(chuàng)造不出來的物質(zhì)，它們吐絲

它們?yōu)槿祟?，供?/p>

它們微塵般的生命，放大在人間

就是穿在，皇帝和平民

身上的，一件絲綢

喂養(yǎng)它們，母親很少穿戴過絲綢

由于長久地撫摸，她的身體

也有了，絲綢的光亮

離開我們時，母親也像一只

睡眠了的蠶，躺在大地的

桑葉上，那么安靜

若干年后，如果從泥土深處

發(fā)現(xiàn)石化了的蠶，我會落淚

涅槃了的蠶

涅槃了的蠶，陪伴著人類

在一片桑葉上，走到今天

看著這些蠶，帶著人間

很少有的寧靜和潔白，在一片顫巍巍的

桑葉之上，走完留下絲綢的一生

我不想提起，它們至暗的前世

寄生于桑樹，很像一只害蟲

那個發(fā)現(xiàn)，它們吐絲的人

告訴世界，這些心懷

溫暖的蟲子，明亮地

走下桑樹，就是

眾神之神

很多年了，母親在我身邊

就像一只，不停地去啃嚙一片桑葉

不停地吐出，能溫暖我們身體之絲的蠶

直到她的黑發(fā)變白，直到她躺下

如蠶的身子，我才在她結(jié)出的

生活的繭子里，聽見隔著

一層生命之絲，一陣

微弱的呼吸，那是她在

涅槃之前，留給

我的叮嚀

涅槃了的母親，陪伴著我們

在人世滄桑里，還要走下去

一粒蠶種

看見一粒蠶種，像看見一位

蠶神，渾身閃爍著的

一絲亮光

那個時候的，母親

抵住風雪，越來越輕微的吹打

總是從寒涼的夜晚，最先聽見一種聲音

在一粒蠶種里，響得驚心

天亮了，她看見漸暖的地氣

升在院子里的，桑樹上

喚醒，一片嫩芽

蠶種，帶來天地間的聲音

桑樹，帶來萬物上的顏色

聽到和看到，它們之后

母親的胸口，就成了一粒蠶種

孵化幼蠶的溫室。帶著她身體里的余熱

每一條蠶，沿著他的手指

才能爬上一片桑葉。來到人間

她的身體里，住滿了

她喂養(yǎng)的，蠶神

看見一粒蠶種，像看見母親

用喂養(yǎng)過我的，樣子

喂養(yǎng)它們

養(yǎng)蠶的地方

一群結(jié)繭的蠶，能爬到的地方

都像是神，在我們家里

住著的地方

那些地方，高過我們

睡覺的土炕，也像看見墻上的一道神光

一群蠶，拖著被桑葉喂成透明的

身體，不分白天和黑夜

在那里向上爬行。那個懸在

墻的正中，一直心懷寂寞的

神龕，結(jié)滿了雪白的繭

代表我們，可以當禮物

獻給神

那個時候，我們躺在

溫暖的炕上，不需要一絲燈光

就能細微地看見，為了聆聽到蠶的訴說

有很多神，聚在我們家里

被一群結(jié)繭的蠶，映亮了的高處

吐絲的氣息，徹夜誘惑眼睛

誘惑鼻子，還有我們的

耳朵，總是側(cè)向

神的方向

養(yǎng)蠶的地方，是母親住了多年的

屋子，一只被時間啄破的

蠶繭，落滿塵土

養(yǎng)蠶的母親

只是心疼，這些在桑葉上

爬著走過，一世的蠶

養(yǎng)蠶的母親，只知道

從這些白凈，柔軟的身體里

吐出來的絲，比她心愛的

棉花，還要白凈

還要柔軟

養(yǎng)蠶的母親，只知道

一片帶著，月光的桑葉

流動在這些神獸，透亮的身體里

就有了一條，為世上的女人

游走的，絲的河流

養(yǎng)蠶的母親，不知道

一片柔桑，在蠶很短的生命里

吐出來的絲，到底有多長

徹夜搖著紡車，她紡出那么多的

棉線，也沒有它長

養(yǎng)蠶的母親，不知道

一片柔桑，化為水一樣波動的

絲綢之后，可以讓天下

在它光滑，柔美的力量里

安靜下來

只是心疼，這些憐愛的神獸

養(yǎng)蠶的母親，徹夜難眠

桑樹

就是這棵桑樹，一再把我

帶回母親，還活著的時候

那是在夢里，在我

哭泣著追趕，母親單薄得

像晾曬在時間深處，越發(fā)蒼涼的身影時

一棵桑樹，站在她要走過的路口

迎著山坡上，那些狂野的風

去吹她的衣衫，也去吹

她的臉色。那時的一片桑葉

被風凌亂地，吹落在

她的身上

多年以后，我在夢里看見

那片吹落在母親身上，嫩綠得還能滴出

水珠的桑葉，把她當成活在人間的

一只桑蠶，割斷自己的筋脈

也要滴血，在她多病的身體里

延長一群蠶，吐絲結(jié)繭的日子

或者讓它們，在破繭成蛹的

路上，距離死亡

再遠一些

就是這棵桑樹，碑石一樣

記著母親，也是一只桑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