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

徐安

在我站的地方看來，它像一個無底的深淵，一個巨大無比的黑洞。

作為一個主流新聞社的資深記者，職業(yè)素養(yǎng)迫使我在第一時間驅(qū)車趕往位于家鄉(xiāng)附近的事發(fā)地點。這是一場路面坍塌引起的大型塌陷事故，好在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并沒有車輛或行人遇難，附近唯一的建筑只是一家鐵門緊閉，高墻聳峙的化工廠。

我趕到的時候，警察們正在清理現(xiàn)場，來看熱鬧的附近居民們一哄而散。我穿過人群，向警官出示我的記者證。定睛一看，領(lǐng)頭那個皮膚黝黑的警長，正是十年前我負(fù)責(zé)法制欄目時的警方對接人—李警官。當(dāng)時我還只是個實習(xí)記者。“呦，這不是老熟人嗎？”他抬眼望了我一下，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連忙跨過警戒線迎向我，熱情地招呼道：“這不是林記者嗎？您來得還真及時，看看這個吧！”

我立馬舉起相機跟進。這可不是一般的路面坍塌事故，地下原本應(yīng)有的水管、電路、土塊全都消失不見了，就連柏油路面的碎片也不見蹤跡，地上出現(xiàn)了一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此情此景實在不像是大自然所造，更像無邊宇宙中的一角被無情地撕扯下來，并十分別扭地粘貼到地球上這個不起眼的郊外。這片黑暗仿佛吞噬了明媚的陽光和一切鮮活艷麗的色彩，讓人盯久了仿佛陷入其中，馬上要落進永夜的懷抱。

我站在安全距離“咔嚓咔嚓”迅速地拍攝素材，一邊腦子里飛快構(gòu)思新聞稿，一邊注意著李警官的一舉一動。面對未知，警察也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方法，他隨手拾起一顆石子扔下去，石子消失在黑暗中，再也沒有落地的聲音。后來扔下去的樹枝和一只不小心闖入警戒線的貓的下場都是如此。大家正面面相覷，突然一輛豪車的大駕光臨打破了僵局，車上下來一個西裝革履，風(fēng)度翩翩的中年男子，與毫無頭緒的我們不同，他看向黑洞的眼神充滿了如獲珍寶的喜悅和勢在必得的決心。作為一個人脈很廣的記者，這位先生也是我的熟人，他就是三年前我剛剛晉升為高級記者后發(fā)布的一篇金融商報頭條的主人公張總，一家新興環(huán)境能源開發(fā)與保護公司的董事長。

張先生是一位紳士的體面人，但他面對鏡頭時溫和的眼神可以在談及項目競標(biāo)時，頃刻變得無情兇狠，仿佛餓狼盯上了落單的羊，我太熟悉他現(xiàn)在這副捕獵的模樣了，或許此刻他已發(fā)現(xiàn)某種商機。張總快步走來，伴隨著一個客套的微笑，他舉起一張薄薄的合同，宣布道：“各位，根據(jù)這張合同的內(nèi)容和《國家土地法》，這一片區(qū)域的地皮使用權(quán)應(yīng)該是屬于我的，林記者、李警官，這事就交給我吧！”

我聽著奇怪，剛想張口說不，沒想到被李警官搶了先，他一改原先兇狠的模樣，有點緊張地搓搓手，臉上堆上殷勤的笑說道：“好的，張總，您肯定能處理好這事，但是這洞可不好填啊?！?/p>

我看著李警官這盡力討好的模樣，跟十年前我們剛認(rèn)識時那個正義凜然的派出所小伙已是天壤之別，實在是怒其不爭。趁著張總?cè)ハ蚪ㄖと税l(fā)號施令，我用胳膊肘懟了一下李警官，問：“你怎么回事？怎么交給他了？怎么說都得上報領(lǐng)導(dǎo)吧？”老李小心翼翼地給我分享一個秘密：“老林，看在咱倆十年交情的份上我告訴你，我現(xiàn)在這個大隊長的身份，沒有張總的幫助還真上不去，你看人家年輕有為，干的還都是環(huán)保的事業(yè)，關(guān)鍵是有錢啊，這年頭誰不向錢看，我就給他行個方便唄。放心吧你，都是無足輕重的小事，這大坑交給政府還浪費不少錢修路呢?！?/p>

我干咽了一下，感覺自己好像被說服了，心中的正義感似乎有些多余。在回新聞社的路上，我匆匆寫好新聞稿。消息不脛而走，約摸一周后，我就從各大媒體的報道中看到張總的工程進展有多神速：黑洞已經(jīng)被鐵墻嚴(yán)密地圍住，只剩頂部巨大的管道賣力地運轉(zhuǎn)，整個城市的生活垃圾盡數(shù)傾瀉入黑洞之中，他們要把這個黑洞變成世界垃圾回收處！

我害怕了，害怕我的報道會吸引來更多跟張總一樣利欲熏心的商人，我的家鄉(xiāng)不能變成垃圾場！更何況黑洞的情況未知，擅自將其作為垃圾填埋場，簡直是打著環(huán)保旗號的自欺欺人！作為一個秉承真相至上的記者，我氣憤地推開新聞社王主任的辦公室門，準(zhǔn)備向他申請在下周的媒體頭條中發(fā)布請求停止“黑洞垃圾場”計劃的新聞評論。

沒想到，王主任看見我驚了一下，笑道：“老林，來得正好，有個大事我得交給你，先跟你說，這個任務(wù)完成好了你可就熬出頭了，副主任的職位馬上空出來了，你可就再也不用忙著跑前線了?！蔽业囊环捤查g被“副主任”三個字堵在了嗓子眼，我臉憋得通紅，點點頭示意張主任說下去?！熬褪乔皫滋炷銏蟮赖哪莻€黑洞，網(wǎng)上總是有人質(zhì)疑用黑洞處理垃圾的方式，但現(xiàn)在張總和政府都達成一致了，可以提供說服公眾的數(shù)據(jù)，希望你寫一篇評論來支持一下這個叫‘黑洞垃圾處理計劃的項目，怎么樣？”“砰！”我?guī)淼馁Y料重重摔到了地上，它們本來是用來說服王主任的?！氨赴?，王主任，我出去接個電話，馬上就好?！?我因為一通電話逃離了剛才那個無比尷尬的場面，接通后發(fā)現(xiàn)竟是許久未見的老爸：“喂，兒子，我和你媽要搬家了?！卑謰屧瓉砭妥≡陔x黑洞不遠的一個小鎮(zhèn)，促使我不滿黑洞垃圾處理計劃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我不想讓他們離開居住多年的房子、熟悉的人和綠水青山?！鞍?，你們怎么不跟我說啊？搬哪兒去了？”“哎呀，你不是還報道了那個什么黑洞嗎？有幾個年輕人說是要做什么垃圾項目，挨家挨戶地把人都勸走了。不過真不白搬，給拆遷補貼的，補貼的錢都夠在大城市買個大房子了，你說值不值?。∵@不，我和你媽正收拾東西呢！”

“轟！”我心里好像有一塊被父親一番話變得毫無用處的正義感坍塌了。我強撐著囑咐了父母一番，掛掉電話回到王主任的辦公室。沒想到，王主任正翻著那沓散落在地的資料，表情嚴(yán)肅。他沒正眼看我，緩緩開口：“老林啊，我知道你經(jīng)驗多想法多，但我有必要提醒你，現(xiàn)在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了，我們永遠看不透真正的事實，最多一個觀點或視角罷了，更何況張總、政府乃至國家、世界，怎么會因為你的一篇義憤填膺的新聞評論就放棄了這么好的一份‘大自然的饋贈呢？算了，你就別參與這個黑洞項目了，自己好好想想吧?！?p>

我恍惚地出了辦公室，一身冷汗，內(nèi)心原本平靜堅實的地基被瘋狂撕扯，一道道裂縫接踵而至，繼而轟然倒塌。如今，我心中只剩下初見黑洞時感受到的那種黑暗，它使我戰(zhàn)栗、混亂。

不出意外，張總的黑洞項目成功了。僅一年的時間，先是居民普通的生活垃圾倒進了黑洞，然后是廢水，工業(yè)廢料，核污染的水、攜帶病毒的尸體……全世界的人都很幸福。他們再也不用擔(dān)心環(huán)境污染和垃圾分類的問題。以張總為首的那些老板們也很幸福，因為他們靠這條垃圾產(chǎn)業(yè)鏈又賺了一大筆錢。國際間以黑洞為中心建立了完整的經(jīng)濟體系，先前的世界環(huán)保條約作廢了大半數(shù)，畢竟選擇用現(xiàn)成的無底黑洞解決棘手的環(huán)境問題十分劃算，取而代之的是各國在和平會議爭了很久才分出的垃圾排放量分配。

作為當(dāng)初第一個報道黑洞的記者，一年后我進行了第二次采訪。黑洞方圓幾十千米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生機，坐在車上望著光禿禿的土地和遠處升起的濃煙，我的心里滿是不安。我身著整套防護服，強忍著垃圾的腐臭和化學(xué)污染物的刺鼻氣味下車，艱難地向幾百米外的黑洞進發(fā)。望著震動著的機器、從四面八方通過管道運輸來的垃圾，和早已被籠蓋卻仍默默吞噬著無窮無盡的垃圾的黑洞，想著原來一個地方被徹底犧牲，竟然能換來全球各地的舒適清潔。正百感交集的我突然腦袋被砸了一下。我低頭查看發(fā)現(xiàn)是一顆石子?！芭椋　币桓謽渲υ以谀_邊，嚇了我一跳?！斑鳎　币恢蛔屛已凼斓呢埶ぴ诘厣?，很快逃竄而去。

我意識到什么，驚恐地望向了天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