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世河 插圖/波西
一
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大姐在我們家一直都是不怎么受待見的,為首的就是爺爺。
想必是兩代單傳的緣故,爺爺重男輕女的思想特別嚴(yán)重。而作為長子的父親,第一胎就是個女娃,便讓爺爺大失所望,偏偏大姐生下來又是先天性唇裂。
于是,全家人都苦著臉,唉聲嘆氣。直到五年后母親生下了大哥,籠罩在家里的這團(tuán)陰云才被驅(qū)散。然而,大人們這種撥云見日的喜悅卻沒能給大姐帶來絲毫的福澤,反而越發(fā)加重了對她的不待見。
先是上學(xué)這件事,因為要照看弟弟,大姐雖已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父母卻遲遲不想讓她去上。直到九歲那年,我的一個當(dāng)小學(xué)老師的堂姑找上門來跟父母做了一次長談后,他們這才勉強(qiáng)同意。
可是新的困惑又緊隨而至。由于大姐嘴上的殘疾常常招來同學(xué)們的嬉笑,這讓她十分自卑,而至漸漸萌生了退學(xué)的念頭,隔三差五就賴在家里,不肯去學(xué)校。
這時,堂姑又一次找上門來對我的父母說:“哥、嫂,依我看,趁著孩子還小,就趕緊到醫(yī)院去給她做個手術(shù)吧!知道你們手頭緊,這不,我剛發(fā)了兩個月的工資,你們先拿著,不夠,咱再想辦法?!?/p>
見堂姑已把事兒做到這個份上,做父母的還能說什么。幾天后,他們就賣掉了那頭老母豬,領(lǐng)著大姐去了省城。
手術(shù)非常成功,除了留下點疤痕,如果不仔細(xì)聽,大姐說話已和正常人沒啥兩樣。大姐終于以一個正常孩子的姿態(tài),又高高興興地重新坐回到了學(xué)校的板凳上。
可是好景不長,隨著二姐的出生,大姐的求學(xué)之路又一次戛然而止。
那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農(nóng)民還在靠工分吃飯。彼時爺爺奶奶年事已高,而大哥和二姐尚年幼,家里只有父親和母親這兩個整勞力可以出工。所以,看孩子的活兒就責(zé)無旁貸地落在了大姐肩上,而至十三歲的大姐小學(xué)尚未讀完,就不得不輟學(xué)回家照看妹妹。
五年后,好不容易盼著二姐也上了學(xué),可這時我又如期而至。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的大姐又責(zé)無旁貸地?fù)?dān)起了照看我的重任,這一擔(dān)又是五年。
而十年里,大姐并不是每天只照看好二姐和我就萬事大吉了,除了做飯,還有一項更大的“工程”,那就是給一家老小做鞋,就是那種鞋底布滿密密麻麻針腳的“千層底”。
我最得意的就是跟著大姐去河邊割豬草。記得每次她都將竹筐裝得滿滿,再使勁往下摁,好騰出地兒來讓我穩(wěn)穩(wěn)地坐在上邊,然后背我回家。
騎在大姐的背上,每次我都不老實,不是緊勒大姐的脖子,就是使勁拽她的辮子。偶爾大姐也會急眼,只一句:“再不老實,以后不帶你出來了!”我便立馬收手,生怕大姐一生氣真的把我自己鎖到家里。
那段日子,也是我兒時記憶里最快樂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原以為大姐會這樣一直背著我一天天地快樂下去,可是有一天我們家突然來了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之后,大姐以及我和大姐之間的那種快樂與美好便被這個男人生生地奪走了。
二
大姐出嫁那年,我剛剛六歲。后來才知道,那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我得叫他姐夫。姐夫長相兇悍,心眼兒卻并不壞,尤其對大姐一百分的好。只是家里很窮,還比大姐大了整整十歲。
出嫁那天,第一次穿了一身紅衣服的大姐格外好看,她一直攥著我的手不肯撒開,眼里網(wǎng)著淚。直到走出院門,來到絡(luò)腮胡子那駕迎親的馬車前才慢慢松開,然后彎下腰臉對臉地叮囑我:“以后要聽爹娘的話,好好上學(xué),過一陣兒,大姐就來看你?!闭f完,大姐猛一轉(zhuǎn)身,一步就跨上了那駕馬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呆呆地望著那輛馬車越來越遠(yuǎn),我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
其實大姐的家并不算遠(yuǎn),就在十幾里外一個叫梨樹屯的村上。不知為什么,梨樹屯卻沒有梨樹,倒有很大的一片蘋果園。大姐家就有十幾棵,這也是他們家的主要經(jīng)濟(jì)來源。
姐夫的手挺巧,除了會侍弄果樹,還會理發(fā),于是每隔一個月我就會去一趟大姐家,一是剪頭發(fā),再就是為了解解饞。彼時家里的日子雖不至于挨餓,但餐桌上還是粗糧咸菜唱主角,一年到頭鮮有白面吃??芍灰搅舜蠼慵?,每回她都能變戲法似的弄來一瓢白面,或搟面條,或烙油餅,尤其大姐烙的油餅,外焦里嫩,又香又酥,我總也吃不夠。
只是那些年不知為什么,父母幾乎從未去過大姐的家,每逢家里有什么比較重大的事件,比如奶奶生病、大哥訂婚等,也極少通知大姐。好像嫁出去的大姐儼然成了我們這個家的編外人員,有她五八,沒她四十。而大姐除了逢年過節(jié),也極少回娘家來,但只要回娘家,大姐必去看一個人,那就是家在鄰村的堂姑。大姐說,堂姑是她的恩人。
直到我上初二那年,因為大哥的一件事情,父母對大姐的態(tài)度才開始有所轉(zhuǎn)變。
當(dāng)年盡管父母勒緊了腰帶,用牙縫里省下的錢將大哥供到了高中畢業(yè),可最后還是名落孫山。彼時農(nóng)村里的高中生倘若考不上大學(xué),那命運(yùn)其實與文盲沒啥兩樣,照樣頂著滿頭的高粱花子耪大鋤。大哥雖心有不甘,卻也只好認(rèn)命,包括婚姻。
那個夏天就是說好要娶大嫂進(jìn)門的。可大嫂的娘家提出了一個硬性條件,必須要我們蓋三間新瓦房,否則婚事免談。這可把父母給愁住了,因為那幾年奶奶常年吃藥,加上三個孩子上學(xué),家里根本就沒有什么積蓄。母親硬著頭皮借了幾家,可那年頭大家的狀況都半斤八兩,確實心有余而力不足。全家人正愁悶著,正好讓回娘家看望奶奶的大姐撞了個正著。
剛開始父母還吞吞吐吐不想說,無奈大姐問得急,只好道出原委。隨后又對大姐說:“其實給你說了也沒用,我們知道你也是幫不上的?!?/p>
“誰說幫不上?不過我得回去跟我們家那口子商量商量?!贝蠼懔滔逻@句話,轉(zhuǎn)身就回了她家。
次日一大早,大姐就來了,一進(jìn)屋便將手里的黑提包打開,掏出厚厚的一沓錢遞給了母親。
母親接錢的手有些遲疑,最后是大姐硬塞給了她。當(dāng)時我正好看見,母親手捧著那沓錢,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只是眼圈紅紅的。
后來我才知道,大姐那些錢已經(jīng)辛辛苦苦攢了好幾年,原本也是準(zhǔn)備要翻蓋新屋的,可是當(dāng)父親一再表示拒絕這筆錢時,大姐卻很堅定地說:“還是大弟娶媳婦這件事大,我們就再將就幾年吧?!?/p>
于是,父母就用那筆錢給大哥蓋起了三間寬敞明亮的大瓦房,然后歡天喜地地將大嫂娶進(jìn)了家門。
而我卻很是心疼大姐,因為我們家只有我最知道她那些錢到底是怎么攢下的。大姐家十幾棵果樹每年大約都有幾千斤果子的收成,可是我每次去她家,看到他們一家大小吃的卻都是那種已經(jīng)爛掉一部分然后被大姐削得奇形怪狀的蘋果,因為好的要留著換錢。
三
許是沾了大哥的喜氣,反正自打大嫂進(jìn)門,我們家的運(yùn)氣便慢慢好轉(zhuǎn)起來。先是大哥,實在不甘心就這樣像父輩那樣繼續(xù)過這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和大嫂一商量,便毅然離開老家去省城闖世界去了。有了點積蓄后,便租下一處門面賣糧油,就這樣越干越大,眼下早已在省城買房定居了。
接著就是二姐,不但順利考上大學(xué),而且還是省內(nèi)的一所名校。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后來與同是大學(xué)老師的姐夫結(jié)婚生子,自然也成了名副其實的城里人。
再就是我,高三那年突然心血來潮說什么也要當(dāng)兵,于是不惜放棄高考,義無反顧地投身軍營。如今人到中年的我也已轉(zhuǎn)業(yè)到了這個靠海的城市,雖終未騰達(dá),卻也衣食無憂。
而大姐雖然仍在農(nóng)村,境況卻早已今非昔比,不但住上了寬敞明亮的大瓦房,而且三個孩子也十分爭氣,相繼考上了大學(xué)。
誰知天有不測風(fēng)云。就在三年前,一向身體硬朗的母親突患中風(fēng),雖搶救及時,但還是拴住了半邊身子。而母親的這一病倒,也徹底打亂了我們姐弟四個的生活。大哥、二姐都在省城,而我離老家更遠(yuǎn),每天回去照料母親,即便是輪流也很困難,可二老偏偏很犟,無論怎么勸說就是不肯離開自己的那個老窩。
我們仨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大姐,也只有她離父母最近,可誰也不好意思向大姐開這個口。最后還是二姐提出了兩個方案:第一因為姐弟四個中唯有大姐沒工作,所以母親治病所需的所有開支不讓大姐負(fù)擔(dān)。第二,我們仨每人每月再另外拿出一千塊錢,讓大姐來照料母親,反正大姐閑著也是閑著,這也算是她的一筆收入吧!
等我們仨把這個想法說與大姐時,沒想到大姐只稍稍猶豫了一會,隨后便爽快答應(yīng)了。只是大姐十分堅定地補(bǔ)充了一句:“孩子都是父母一樣生養(yǎng),治病的錢我一分也不能少拿。”
就這樣,母親在炕上一躺就是三年,大姐也幾乎一天不落地伺候了三年。在大姐的精心照料下,三年中母親的身上不但沒留下一點點的褥瘡,而且我們每次回家掀開母親的被窩,居然都聞不到丁點兒的異味??墒侨绱讼ば牡卣樟?,終也未能留住母親的生命。三年后,母親還是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
處理完母親的后事,因為父親依然不肯離開老屋跟我們?nèi)コ抢铮晕覀冐磉€是要各回各地。臨行那天,大姐把我們都喊過去,然后自己爬上炕頭,從小墻柜里搬出了一個小盒子。
等大姐小心翼翼地打開后,我們都驚呆了,原來竟是厚厚的三沓鈔票!
見我們都一臉詫異,大姐這才對我們說:“這是你們仨這三年給我的工資,每月三千,正好是三個三萬六,一分不少,現(xiàn)在你們都給我拿回去。我長這么大就從沒聽說過,兒女伺候自己親生的娘還要工資的。”
“那你——當(dāng)初為什么——還答應(yīng)得那么痛快?”我怯怯地問道。
大姐哈哈一笑,說:“當(dāng)初我要不答應(yīng),你們心里能得勁兒嗎?再說,我要不先接下這筆錢,你們也不能安心上班呀!”
一席話,直說的我們仨都落了淚。
隨后我們異口同聲地對大姐說:“這筆錢就算弟弟妹妹孝敬你的,你就留著養(yǎng)老吧?!?/p>
“你們的心意大姐心領(lǐng)了,我養(yǎng)老,有他們仨呢!還輪不到你們。你們今天要不拿走這錢,以后就別叫我大姐了?!?/p>
見大姐真的急了,我們只好聽話。臨別時,大姐一直把我們送到村口。等我們仨都上了車,她還是站在那里遲遲不肯轉(zhuǎn)身,我們又紛紛把頭探出窗外,驀然發(fā)現(xiàn),午后的陽光下,已經(jīng)略顯老態(tài)的大姐在那里頻頻揮手的樣子,像極了我們的母親,很像,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