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本紀(jì)》之“本”

蔣應(yīng)紅

作家葉舟用109萬字的篇幅，以“本紀(jì)”的規(guī)格為敦煌造冊立傳，這無疑是將“敦煌”視為中國文化的帝王。他憑借著圣徒般的虔誠和騎士般的剛勇，在文學(xué)的園地中為我們建造起了“一座全新而挺拔的敦煌，重新塑造了一座沙洲城”。因此，要徹底理解《敦煌本紀(jì)》，就不能不從撰史體裁的“本紀(jì)”出發(fā)。

《管子·問》：“凡立朝廷，問有本紀(jì)?！备鶕?jù)尹知章的注解，“本紀(jì)”就是“根本綱紀(jì)”，如果從“根本綱紀(jì)”這個意義上來解讀《敦煌本紀(jì)》之“本紀(jì)”，或許是我們準(zhǔn)確打開《敦煌本紀(jì)》的切入口，進而可能在學(xué)理上更好地探討葉舟創(chuàng)作的意圖、匠心和情懷。

從文化的角度看，葉舟《敦煌本紀(jì)》的“根本綱紀(jì)”就是以莫高窟為中心，在沿著絲綢之路向東西兩端延伸的文化通衢上，展現(xiàn)中國西部文化的絢爛多彩和精神氣質(zhì)。

不言而喻，莫高窟文化藝術(shù)是敦煌文化的代表，但是，敦煌文化不僅僅有莫高窟文化藝術(shù)。葉舟說：“很多人現(xiàn)在把敦煌和莫高窟混淆在一塊，但敦煌是一個大的文化概念，莫高窟僅僅是一個文化遺址，而且是眾多佛窟中最燦爛的一個，面積最大、容量最大、佛像最多、分量最足?！被谶@樣的思考，葉舟的創(chuàng)作志向就是要超越當(dāng)下“敦煌”書寫中大多以莫高窟的劫掠史、保護史以及敦煌地區(qū)獨特的地理風(fēng)貌、風(fēng)土人情所引發(fā)的感思的慣常敘事模式。他憑借“小說家特有的權(quán)利”，不僅要講好一個富有“敦煌”品格的故事，而且還要在他的故事中開拓“敦煌” 文化的版圖：“盡我最大的努力和愿心，發(fā)明一個我認為的敦煌?！边@個“敦煌”，便是文學(xué)的敦煌，文化的敦煌。

根據(jù)《敦煌本紀(jì)》的敘事線索，葉舟先讓胡家的兩個少年幾乎同時出走：向東，梵義為父尋醫(yī)，從沙州出發(fā)，途徑肅州、甘州，最后延伸到?jīng)鲋?。向西，梵同策馬尋經(jīng)護寶遠達新疆哈密。這一東一西，以沙州為中心，相向伸展。作者這樣設(shè)計的意圖不僅是對《敦煌本紀(jì)》所講述的故事發(fā)生場域的限定，也是對這部作品所表達的——護經(jīng)、除“銹”主題以及在此基礎(chǔ)上彰顯少年英雄家國情懷和俠義精神的呈現(xiàn)，更是對“敦煌”所標(biāo)識的文化疆界的一次文學(xué)拓寬。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演進中，我們深切感受到佛教文化為主體的莫高窟文化藝術(shù)以外的敦煌世俗文化的魅力、偉力、熱力和活力。

具體到人物塑造，《敦煌本紀(jì)》中涉及一百多個人物，其身份有鄉(xiāng)賢、商人、醫(yī)生、官宦、游擊、和尚、土匪、洋人、道士以及各種身份低微、技藝精湛的工匠，如彩繪匠、木匠、氈匠、鐵匠、剃頭匠、裝裱匠、裁縫等，這些繁雜的人物群像又帶來了不同的文化，如中原的儒家文化、西方文化、俠士文化、宗教文化、商貿(mào)文化、飲食文化、娛樂文化等，這樣一個變動不居而又精彩紛呈的時空，為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廣闊的想象空間，這是《敦煌本紀(jì)》的魅力所在。

《敦煌本紀(jì)》的故事情節(jié)中又夾雜著豐富多彩的民間文化，如迎神賽會、唱曲演戲、斗馬馴鷹、經(jīng)籍辯論等。涉及到人們生產(chǎn)生活的主要有伐冰、樵獵、耕種、灌溉、間苗、刈麥、筑堤等。其中的美食飲品也是琳瑯滿目：鍋盔、燙面餅、鏊餅、蒸饃、羊肉粉湯、酸湯面、臊子面、暖鍋、碗蒸肉、糟肉、胡鍋子、十八碗、包谷酒、杏皮水、罐罐茶等，以上這些因素滲透在具體的故事情節(jié)中，看起來微不足道，但是集合起來，便是對敦煌文化版圖中人們?nèi)粘Ｉ畹恼鎸嵲佻F(xiàn)。

敦煌文化確證文化敦煌，在敦煌的故事中，我們辨識到了故事中的敦煌。可以說，《敦煌本紀(jì)》開闊了我們對“敦煌” 文化的認知視界，為今后的“敦煌”書寫打開了一個全新的局面。

《敦煌本紀(jì)》的思想核心——“義”是這部小說的精神之本。作品以“索門六輩子爺孫”捐了“七顆血光飛濺的腦袋”的義舉開篇，然后將義行、義氣、仁義、孝義、公義貫穿于索、胡、沈三大家族的興衰浮沉中，譜寫了一曲氣壯山河的“義”歌。

就索門而言，“義”是從 “守”義——“失”義——“明”義這個線索上展開的。面對祖先俠肝義膽的壯舉，索敞作為“義莊”的主人，備受人們的尊敬，同時也心懷畏懼，生怕“老天爺變臉，冷不丁地扔下來一件血衣，恰好套在他的身上”。因此，他雖然家財萬貫，但始終過著謹(jǐn)小慎微的生活。索敞將先輩用“熱身子”爭取來的精神遺產(chǎn)當(dāng)做自己安身立命的尊嚴(yán)和為人處世的資本，當(dāng)這種尊嚴(yán)和資本受到挑戰(zhàn)時，他便不惜一切代價去維護，如指派人縱火燒毀彩畫匠許巖楷的棺材鋪，用錐子刺瞎畫工郭弦子的雙眼等等。索敞期望在“義莊”的光環(huán)下永遠受到人們的尊重，而這種虛榮和自私最終將自己置于不仁不義之地，同時也導(dǎo)致家奴不忠不誠，兒子大逆不道。義莊逐漸走向了衰落，索敞也因為機械地“守”義而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在身心受盡百般折磨和羞辱后，最終幡然醒悟：義莊并非索家的，而是整個沙州城的，郭弦子父子開鑿的義窟是公義之窟，也并非索家的家窟。

胡家之“義”與索家之“義” 正好相反。胡恩可起初實行“義舉”完全是出于私心：為了給兒子鋪路。對外，他主動提出為索門在千佛巖上開鑿家窟、贈送宅院改善沈家的生活條件、慷慨資助郭弦子的兒子喬果去青海學(xué)藝等。對內(nèi)，將“義”字具體化為“精良、純明”的人生法則和行為規(guī)范來嚴(yán)格要求自己的兒子。胡家的三個兒子分別叫胡梵義、胡梵同、胡梵海，連起來就是“義同?！?，這是胡恩可對下一代的期望，也是對“義”的理解：義，就應(yīng)該義薄云天，義深同海。

梵義作為胡家長子，始終堅守公義。從他組建急遞社、“除銹”開路、保護敦煌散失的經(jīng)卷文書，為敦煌精神存根續(xù)脈等情節(jié)中，展示出這個敦煌“優(yōu)良少年”的精神品格。梵同雖然性情頑劣，但心存?zhèn)b義，言行舉止有任俠之風(fēng)。他以古代游俠為榜樣，內(nèi)心中充斥著“英雄立馬飛騰，長刀劈斷斜暉。”“壯士懷遠略，志存解世紛?！薄皸壣礓h刃端，性命安可懷？”等壯懷詩篇。當(dāng)梵同聽說敦煌卷子丟失后，“內(nèi)里血勇，渾身沸騰”，義無反顧地對鳴沙書院的山長豐鼎文說：“先生，莫高窟丟了佛經(jīng)，千佛靈巖上丟了文書與卷子，這就等于整個敦煌丟了魂，失了魄，抽掉了主心骨，喪失了精氣神。我是敦煌的一個兒子娃娃，吃的是上佛恩賜下的五谷雜糧，喝的是菩薩降下的天堂圣水，如今到了羔羊跪乳、烏鴉反哺的一刻，我豈能袖手一旁，冷暖不知?！边@些言辭都顯示出一個敦煌少年的光輝形象。梵海雖然因為自卑負氣離家出走，但最終成為殺富濟貧的綠林英雄，雖然頭上扣著“土匪”的惡名，但他是非分明、俠肝義膽，一直在外圍保護著河西走廊上正規(guī)的商隊往來。

馬克思說：一個時代的精神，是青年代表的精神;一個時代的性格，是青春代表的性格。胡家三兄弟的公義、俠義、義氣就是時代精神、時代性格的代表，圍繞他們而形成的“義”場中，志趣相同的人聚攏在一起，共同演繹精進與血勇的傳奇故事，如名醫(yī)之后孔執(zhí)臣、彩繪工許巖楷不計得失、十幾年如一日挽救敦煌經(jīng)卷，他們用最樸素的民間信仰，虔誠供養(yǎng)著敦煌人的精神家園。陳小喊、卡利班等人秉持結(jié)社邑義的誓約，以急遞社為依托，披肝瀝膽、義無反顧地東奔西走，用青春和熱血為已然成為“銹帶”的絲綢之路浚源疏流，他們的壯舉是中國少年應(yīng)有的氣象，是劉徹、班超、衛(wèi)青、霍去病等古代少年英雄精神的回歸。

再看沈家的“義”。沈破奴作為流亡到沙州的醫(yī)生，懸壺濟世、淡泊名利，用醫(yī)術(shù)和醫(yī)德贏得了沙州百姓的尊重，并企圖以此來洗刷掉自己年少時的罪孽，然后在這個邊陲之地了斷余生。但胡恩可的到訪，打斷了這個低微的奢望，沈破奴不得不做了“鎖住胡家風(fēng)水的一顆釘子”，從此，也就身不由己地被裹挾進了利益的旋渦。當(dāng)他得知這是胡家的“陰謀”時，他本想與義莊的管家丁榮貓聯(lián)手報復(fù)胡恩可的自私，卻反而被丁榮貓利用去試種罌粟。識破陰謀后，這位關(guān)外名醫(yī)良知未泯，致使丁榮貓邪惡的發(fā)財夢落空，最終，以自殺的方式保護了自己的女婿——梵義這個敦煌的“優(yōu)良少年”，用生命維護了“義”的尊嚴(yán)。

綜上，我們從“敦煌” 文化版圖的開拓和西部精神要義的展現(xiàn)兩個角度探討了《敦煌本紀(jì)》這部力作的“根本綱紀(jì)”。當(dāng)然，作為一個現(xiàn)象級文本，《敦煌本紀(jì)》有底氣和質(zhì)地為我們提供更多視角的解讀可能。正如評論家徐兆壽先生所說： “小說中的人物和語言所顯示出的飽滿的熱情、熱烈的血性以及邊地精神使這部作品卓爾不群、獨立不羈，它寫的是‘一帶一路上的敦煌，是理解絲綢之路繞不開的一部重要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