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倫理身份迷失指向的精神虛無
——從文學倫理學出發(fā)解讀《千只鶴》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西安 710119］

《千只鶴》中有關道德與倫理的線索直接反映出作者川端康成在戰(zhàn)后的社會思考。頻繁受到引用的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辭》中說：“川端康成先生以卓越的藝術(shù)手法，表現(xiàn)了道德與倫理的文化意識?！边@部小說自1949年5月至1952年10月在刊物上陸續(xù)地發(fā)表，并于1952年2月由筑摩書房出版單行本，此為前篇，而后篇則是指1953年4月起陸續(xù)發(fā)表的《波千鳥》。在此僅涉及前篇。

《千只鶴》中，主人公三谷菊治以父輩的眾多關系構(gòu)織成一種“可怕的循環(huán)怪圈”。他深陷于循環(huán)怪圈之中，苦苦掙扎，陷入無止境的痛苦與迷茫，最終呈現(xiàn)出一種精神虛無的特質(zhì)。而菊治的精神虛無只是普遍談及的川端康成物哀美學的必然呈現(xiàn)嗎？

根據(jù)文學倫理學的觀點，文學作品中的“一切問題都應納入倫理和道德的范疇加以討論”。評論所能做的，是“回到歷史的倫理現(xiàn)場，進入文學的倫理環(huán)境或倫理語境中”。我們試圖追溯川端康成當時的倫理現(xiàn)場與立場，并從文學倫理學出發(fā)解讀《千只鶴》以及其中隱含的倫理思想，尋找菊治精神虛無產(chǎn)生的客觀倫理原因，并解釋這一現(xiàn)象與作者主動探索之間的聯(lián)系。從這一觀點出發(fā)，我們也許會對于小說人物的精神困境得到新的詮釋角度與結(jié)論。

一、倫理要素的復雜交織

聶珍釗先生在《文學倫理學》一書中提出倫理身份（ethical identity）、倫理禁忌（ethical taboo）與倫理困境（ethical predicament）等術(shù)語：“倫理身份是一個人在社會中存在的標識”，從來源上可以分為與生俱來的血親倫理身份與后天獲得的倫理身份，如丈夫與妻子之間的身份。我們可以這樣說，不同的倫理身份之間，依托著不同的倫理身份來源，自然地產(chǎn)生了這樣或那樣的倫理關系。倫理禁忌是維系倫理關系的核心因素。正是出于對倫理禁忌的普遍認知，人們才不會輕易地突破禁忌，打破倫理關系甚至秩序的保障。倫理困境則是指由于文學作品中人物倫理身份之間的混亂而帶來的情節(jié)上難以解決的矛盾與沖突。

《千只鶴》中的人物身份存在著兩個平行代際空間的交織倫理。首先，兩個平行代際空間表現(xiàn)為：作為父輩的菊治父親、父親的茶友太田、太田夫人、栗本近子以及菊治的母親，另一空間的菊治、太田小姐（文子）以及稻村小姐（雪子）。其次，交織的倫理關系表現(xiàn)為：太田夫人與菊治父親的婚外情人關系、栗本近子與菊治父親的婚外情人關系、菊治與太田夫人的亂倫關系，甚至可以再延伸至菊治與太田文子、栗本近子之間看似正常的倫理關系。

菊治的父親首先突破了倫理禁忌。在文本中，其與太田夫人和近子的婚外情人關系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慣的平常，兒子菊治從未在道德角度加以判斷并評述。而當近子“整個男性化后”，菊治認為，近子“不過是同父親有過一段不尋常的交往”，但就將自己女人的天性“扼殺殆盡”，是沒有必要的舉動，對她“甚至涌起一絲淡淡的同情”。

在這里，菊治對于倫理的概念，以及倫理關系的認識完全是日本化的。魯思·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道德的困境”這一章中，從歷史與心理角度展開論述。她認為“日本人完全不需要那種包含一切的倫理戒規(guī)”，而婚外戀不僅僅以一種單純的性享樂形式存在，更是成為一種生活化的“人情世故”。基于這一點，菊治的倫理觀念可以說是川端康成所繼承的日本傳統(tǒng)家庭倫理觀念的意識表征。而這樣的民族文化意識也在一定程度上觸發(fā)了菊治倫理身份的迷失，成為作者無法完全避免的傳統(tǒng)羈絆。

二、無法逃逸的倫理困境

倫理困境的形成是茶會后，與太田遺孀之間倫理禁忌的突破造成了兩輩之間的倫理混亂。菊治此時正沉浸在“甜美而安詳”的“溫柔的情愛里”。川端康成本人徑直從情節(jié)中跳脫出來，用第三人稱宣布：“可以說，在這里沒有什么道德觀念的投影。”評論也稱：“這里沒有道德，沒有不潔、骯臟和齷齪，只有男人和女人最本原的感覺?！笔聦嵣?，卻不盡然。

倫理困境的復雜性則在于菊治更深層次的母性倫理依戀。太田夫人的形象更接近“嬰兒”感，書中描寫為“白皙的修長的脖頸”和“與之不相稱的圓勻肩膀”，“鼻子和嘴巴比眼睛顯得小巧玲瓏。仔細端詳，那小鼻子模樣別致，招人喜歡。說話的時候，偶爾顯出反咬合的樣子”。而菊治與太田夫人突破倫理禁忌時，書中描寫道：“菊治在這波浪中歇息，宛如一個征服者一邊瞌睡一邊讓奴隸給洗腳，感到心滿意足。”更重要的是：“還有一種母愛的感覺?！彪p方的關系縈繞著曖昧、溫柔的氛圍，混雜著溫馨、溫順、寬容的心理感受。在這段關系中，菊治既是母性的依戀者，亦是男性對于女性的掌控者。

從菊治對近子的態(tài)度中，我們亦可以觀察到母性倫理依戀對他的影響?！昂谧仙摹薄伴L毛的”，這是川端康城對近子胸口的痣的刻畫。而當菊治父親逝世后，近子的男性化轉(zhuǎn)變、捕風捉影般的好管閑事，顯然不符合菊治心中母性倫理崇拜的形象特征。所以，菊治從幼年初識時的理解轉(zhuǎn)變到成人后的厭惡。當倫理主體成長之際，相應的倫理觀念也在隨之成型，盡管它可以算得上畸形。

“孩子對溫柔的母親依戀和眷戀是大和民族植根于民族文化傳統(tǒng)中的集體無意識的母性戀慕”，可是《千只鶴》僅僅是川端康成“把這種感情納入順乎人性甚至民族文化心態(tài)的軌道”，并且回歸為人類最本原的情感與母性依戀的企圖嗎？如果說“這里演奏的只能是回歸本源之后的男女的‘性’的故鄉(xiāng)的抒情曲”，那么是什么引導了太田夫人的自殺？太田夫人在深陷困境中哭喊：“我是個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贝ǘ丝党且苍柚魅斯诎l(fā)問：“夫人是因為罪惡感逼得走投無路才自殺的呢？還是被愛窮追無法控制才尋死的？使夫人尋短見的究竟是愛還是罪？”

兩輩人之間的倫理身份的混亂與倫理禁忌的突破，在文本中形成了難以掙脫的倫理困境。愛始終籠罩在罪惡的陰霾之下，看似只有死亡，也唯有死亡才能終結(jié)這樣的倫理困境。于是，太田夫人將自殺視為可以清算、洗刷自己的唯一出路。

單純的原欲與情，投向了死亡，“回歸意識”在作品中被作者本人否定。川端康成以太田夫人的自殺承認：愛，無法離開理性道德的世界。

三、倫理迷失與墮入虛無

倫理困境中的兩個主體，一個選擇死亡的解脫，一個選擇繼續(xù)尋找、迷失。倫理禁忌的止步并沒有使得菊治擺脫精神虛無的境地，而是繼續(xù)墜入虛無的象征之中。墜入是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

太田夫人自殺后，菊治仍然無法擺脫自我的精神虛無。在解除禁忌的同時，菊治對于兩人的關系沒有任何倫理觀念上的反思與顧慮。對他來說，就連死亡也是虛無的。擺脫自我的精神虛無并不僅僅意味著擺脫由亂倫帶來的負罪感，而是菊治需要擺脫對于自我倫理身份的模糊感知、擺脫深陷倫理困境而不自知的迷失與蒼白。他轉(zhuǎn)向文子尋求幫助。

在太田夫人死后，菊治更加感受到她身上散發(fā)的那種不可思議的美，卻把這種對于單純美感的深刻依戀轉(zhuǎn)移到了同樣具有溫柔堅忍性格的女兒文子身上。人物附著在另一人物身上，從而使這種母性崇拜得到了進一步的延續(xù)。在夢與現(xiàn)實的混沌中，菊治想要擺脫背德關系帶來的罪惡與卑劣而不得，他并未選擇行之有效的解決策略，而是延續(xù)了模糊倫理身份的定位。

文子失足前倒時，菊治的胳膊好像抱住一個嬰兒一般，他不僅強烈地感受到女人的概念，更感受到了文子的母親太田夫人的存在。菊治能夠感受到文子的芳香，仿佛也感受到太田夫人的香味，那是與太田夫人擁抱時的香味。罪惡的恐懼被洗刷干凈，母親的身體微妙地轉(zhuǎn)移到女兒身上，就像咒語、毒劑一般。菊治在朦朧中望著象征太田夫人的志野陶罐時，在路上被中年婦女俏柔的背影深深地吸引時，自言自語道：“是什么東西使我成為罪人的呢？”而后，他卻越發(fā)地想念太田夫人。

故事至此，扭曲的極致到達了虛無的頂點。菊治時而將父親的身份與自己重合，時而將自己抽離于現(xiàn)有的倫理關系中，不受任何約束，不摻雜任何倫理觀念的顧慮。菊治自我倫理身份始終處在一種迷失的混沌狀態(tài)。這種虛無或來源于戰(zhàn)爭的反思，或植于“孤兒根性”，倫理身份的迷失則是最直接的情節(jié)貫穿與人物表征。由此，如何再探討菊治精神虛無的困境是值得深思的。

從這個角度來說，《千只鶴》中菊治形象的精神虛無是根植于其倫理身份的迷失的，而川端康成也在一定程度上放縱這種精神虛無與迷失狀態(tài)。

在倫理困境面前，菊治沒有采取任何自救的行為，太田夫人的自殺以及文子的原諒，是作者本人試圖從外部解決倫理困境的嘗試。川端康成以小說中的女性角色為介質(zhì)，試圖破解倫理困境，主人公的精神則是沉入了迷惘的虛無幻境之中。

四、無盡的解構(gòu)與實踐

在《失樂園》中，渡邊淳一將愛與死亡的換位確立為超越與解決倫理困境的唯一方式。死亡成為一種抵抗，一種消極的解脫，一種作者倫理道德觀念自洽的嘗試。與渡邊淳一引導的失樂園式的死亡不同，在《千只鶴》中，川端康成一開始便不將主人公菊治作為道德與倫理意識的載體。

對于倫理身份的迷失并不表明川端康成對于道德與倫理觀念的輕視，反而能夠進一步驗證川端康成本人在戰(zhàn)后對于心理、對于道德、對于倫理、對于秩序的反思，在作品中體現(xiàn)為一種虛無的掙扎。依據(jù)這一點，川端康成在戰(zhàn)后創(chuàng)作中進行著一種實踐，一種對于倫理關系解構(gòu)的文學實踐。

如果說《伊豆的舞女》《雪國》和《古都》等作品還是在孤獨、哀傷的基調(diào)上進行細膩的情感描寫，并展示日本傳統(tǒng)美，那么從《千只鶴》開始，朦朧的亂倫關系在曖昧的氣氛中緩慢推進，川端康成的創(chuàng)作由此開始一個強烈的轉(zhuǎn)折——一個關于倫理意識的社會思考階段。與《千只鶴》同時期的作品《山音》描寫戰(zhàn)爭人物創(chuàng)傷后的心理失衡，試圖通過違背人倫的行為，“來恢復心態(tài)的平衡”；其后的《睡美人》沉浸在感官的性愛世界中，沉迷而又持久；《千只鶴》則選擇無視倫理道德規(guī)范，將之視為平常與習慣。

在這樣的實踐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日本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與道德意識，也可以看到近代以來作家對于道德與倫理觀念的闡釋與解構(gòu)。

五、結(jié)語

“文學倫理學批評依據(jù)的是人類在進化進步過程中形成并不斷完善的倫理道德標準。”川端康成的創(chuàng)作過程恰好體現(xiàn)了進化進步過程中，其自身對于倫理道德標準的復雜探索。盡管這樣的滯后與錯誤是不可避免的，卻應該是被現(xiàn)代倫理觀念所否定的。但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作家全力進入廣闊層面的試圖，一種思考與實踐的互動。如果說我們無法概括出川端康成及其作品所具有的穩(wěn)定的、統(tǒng)一的倫理觀念標準，那么稱之為解構(gòu)，將其視為一種演繹的過程，便是對作品和作家較為客觀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