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檀香刑》中的身體美學

［牡丹江師范學院，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1］

作為莫言潛心五年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檀香刑》運用多視角進行敘事，融合民間戲劇元素，節(jié)奏分明地描繪了一出關于農(nóng)村起義領袖孫丙遭受檀香刑的大戲。為了保留純粹的中國民間氣息，莫言在創(chuàng)作時做了很多取舍，他自己稱“《檀香刑》是我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一次有意識地大踏步后撤”。正是因為回歸民間立場，《檀香刑》的身體書寫更能讓觀者感受到莫言筆下的角色粗糲又充滿野性的生命力量。

一、身體野性：個性的自由與奔放

理查德·舒斯特曼在《身體意識與身體美學》中寫道：“身體是人類感性欣賞和創(chuàng)造性自我提升的場所，身體美學則是批判性地研究人類體驗身體的方式。”在身體美學中，身體自我意識作為自我修養(yǎng)的途徑被呈現(xiàn)出來?！短聪阈獭分?，孫眉娘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潑辣、奔放——那種充滿野性與朝氣的生命力正是身體意識的顯現(xiàn)。

小說中，孫眉娘十六歲以前一直是以“禿小子”的身份生存于世，她隨著父親孫丙的戲班走南闖北，沒有受到過傳統(tǒng)封建禮制對婦女的侵蝕與迫害，養(yǎng)成了張揚、熱烈、敢愛敢恨、偏男性化的身體意識。而在孫眉娘十六歲具備了顯著的女性生理特征之后，她立刻被俗世眼光所制約，被視為他者。東北高密鄉(xiāng)的人們遺憾地說：“這閨女，如果不是兩只大腳，會被皇帝選作貴妃！”很多個體會因為沒有足夠的心理力量抵抗傳統(tǒng)和民俗的壓力，選擇接受規(guī)制，戴上世俗給予的鐐銬，但是孫眉娘作為一名從小自由生長的女性，顯然具有抗爭與蔑視權(quán)威的勇氣。當她的婆婆想用剔骨利刃修理她的大腳時，孫眉娘身體中的野性便覺醒了，她用她的大腳和從小練就的強健身體踢翻她小腳的婆婆，打破了封建家長的束縛。她接著又在家旁邊開了小酒館賣狗肉，她的日子過得自由快活。

孫眉娘強健的身體賦予了她強大的心理勢能，這種心理勢能是一種潛在的身體自我意識，在平常并不顯現(xiàn)，就像孫眉娘最初對待婆婆是忍氣吞聲的。然而在她即將遭受婆婆殘酷的身體規(guī)訓時，身體自我意識自動覺醒，根植于她自我本質(zhì)中的強韌性便引導她采取了一系列行動，從而獲得了生活上的解放。事實上，無論是在文本中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的身體自我意識都會被過度地導向這樣一種意識：如何把身體容貌修飾得符合固定的社會標準，又如何按照這些模式把身體修飾得更加引人。而像孫眉娘這樣真正關注自我身體需求，并通過實際行動去踐行身體自我意識的實踐少之又少，正因為如此，其身上體現(xiàn)出的野性得略微野蠻的龐大生命力就顯得更為難得。

梅洛·龐蒂提倡一種原始的、未經(jīng)反思的身體意識，一種純粹的、統(tǒng)一體驗的本源狀態(tài)——這種體驗“尚未被研究過”，“尚未被反思這種工具”撕成碎片，因此，它能夠“突然向我們提供一種混沌，既是‘主體’又是‘客體’，既是存在又是本質(zhì)”，既是心靈又是身體。孫眉娘對縣太爺錢丁的情感符合龐蒂所說的“原初意義”上的身體意識，她對錢丁一見傾心，在短短的三次見面之后，便陷入了癡心的境地?！八腥鈺r切破手指而不覺得痛，她把滿鍋的狗肉煮成了焦炭而聞不到煳味，她無論看到什么什么就會變成錢大老爺或者變成錢大老爺身上的一部分?！彼纳眢w和心靈都被這種原始的情欲體驗填滿，她被濃烈的相思所折磨，又被過于遙遠的身份差距所限制，求而不得使得孫眉娘肝腸寸斷，即便呂大娘使用了腌臜十足的法子幫她“斷情”，也無法阻止孫眉娘心中的熱烈。可是，在孫眉娘聽說自己父親孫丙的胡須被錢丁拔下后，孫眉娘體內(nèi)的野性再度爆發(fā)，她分不清自己對錢丁到底是愛還是恨，她大喊：“我要殺了他！”她拿著刀，奔赴縣衙要和錢丁做一個了斷。當她見到錢丁后，她卻再度被原初的愛慕所吞沒。孫眉娘敢愛敢恨，在她的世界里充滿了未經(jīng)反思的純真，在她想念錢丁的時候，萬物都化作了錢丁。即便俗世的規(guī)則死死壓制了她的身體意識、她的心靈感受，可是在壓抑到極致時，她的意識又會像壓縮到極限的彈簧一般，迸發(fā)出劇烈的、充滿純真野性的力量。

孫眉娘的成長史是對身體感知的歷史，她從“禿小子”變成被規(guī)訓大姑娘，從被規(guī)訓的大姑娘變成野性的、敢于挑戰(zhàn)世俗的女人，展現(xiàn)了身體感知作為人的原始力量不斷突破話語權(quán)力束縛的過程。

二、身體政治：權(quán)力的規(guī)訓與懲罰

在某種程度上，身體并不僅限于指涉肉體形式，它同時參與了社會意義的建構(gòu)：“當身體被一種新的意義滲透，當身體同化一個意義核心時，身體就能理解，習慣就能獲得。”錢丁與孫丙的“斗須”就是這樣一種社會意義的構(gòu)建：當錢丁以縣令身份答應了斗須后，這場比試就不再是單純民間意義上的爭強斗狠，而是社會意義上個體對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挑戰(zhàn)，作為身體一部分的胡須因此蒙上了政治色彩。錢丁的胡須不僅是生理層面的好看，更帶有權(quán)力意義。在文中，敘述者將錢丁的俊朗外表與前任知縣的猥鄙外表作了對比，以外表襯托社會形象：前任知縣的粗鄙外表對應的是寡廉鮮恥，而現(xiàn)任縣令錢丁的俊朗外表對應的則是勤政愛民。權(quán)力關系意味著身份地位的懸殊，孫丙不過是一個地位低下的戲子，在這種情況下，他的胡須只具備審美意義，不具備話語權(quán)力，也因此，孫丙最終落得了一個胡須被薅的失敗下場。

不僅如此，在趙小甲天真的世界中，所有人都具有動物的形象。兩個衙役的形象是狼，四個轎夫的形象是驢，而縣令錢丁的形象是一頭白虎。趙小甲的娘對趙小甲說：“皇帝爺是真龍轉(zhuǎn)世，大官都是老虎轉(zhuǎn)世?！闭纨埵窍笳饕饬x上的最高者，老虎則是自然界的百獸之王，而狼、驢則是序列更低者，這樣一來，作者通過趙小甲的視界，使動物形象作為一種直觀的身體視覺形象呈現(xiàn)出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權(quán)力關系。

而小說中所描述的幾場殘酷刑罰，不僅體現(xiàn)出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殘酷與反人道意味，也是對行刑人心靈的扭曲，更是對觀刑人精神的異化。刑罰作為權(quán)力的極端表現(xiàn)方式，從一開始就滲透出強烈的警示作用：錢雄飛凌遲刑伊始，由張勛宣讀生硬的判詞罪狀，再由袁世凱發(fā)表帶著“人情味兒”的演講，一冷一熱，一打一拉，以此達到規(guī)訓三千新軍的作用。

作為行刑人的趙甲在數(shù)十年的刑罰歲月里，已經(jīng)把行刑中的自己視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視為一種國家法律的象征。就是這樣一位心理素質(zhì)過硬、“飽經(jīng)考驗”的劊子手，在進行凌遲時也忍不住惡心。他手有燒焦感，握不住刀，他會對著錢雄飛禱告：“兄弟，閉眼吧?！逼鋵?，趙甲心中也有不安與不忍，對于行刑人來說，每一次行刑都是對自身心靈的扭曲，每刮下一刀，便是對自身人性的閹割。這種閹割是由內(nèi)而外，從意識到身體潛移默化的。所以，技藝高超的行刑人最后都被稱為“姥姥”，這不僅是因為他們在身體上喪失了男性能力，更是因為他們完全對權(quán)力服從，徹底閹割了自己的心靈。

刑罰是一種奇觀，受刑人錢雄飛和處刑人趙甲同時成為景觀的一部分。刑罰通過對身體的殘酷處刑，滿足了人們的窺視欲與邪惡心理?！短聪阈獭吩谶M行錢雄飛凌遲敘事時，巧妙地結(jié)合了一段關于妓女的凌遲刑，將女子柔美的身體與錢雄飛進行對照，表現(xiàn)出受刑人作為一種景觀的被支配地位。文中一句“北京城萬人空巷，菜市口刑場那兒，被踩死、擠死的看客就有二十多個”，把慘烈的刑罰化成了全民狂歡化的表演。正如趙甲的師傅余姥姥所說：“觀賞這表演的，其實比我們執(zhí)刀的還要兇狠?！弊髡咄高^行刑人之口，揭示了愚昧民眾狂歡式的看客心理。于是，對于觀刑者而言，一方面，他們固然受到了權(quán)力的壓迫，得到了殺雞儆猴般的訓誡；另一方面，他們僅僅為了滿足自身愚昧的審美趣味，無情地踐踏了生命的尊嚴。

三、身體救贖：反抗的神圣與崇高

全書的主線和高潮是孫丙為了抗擊德國兵而遭受的檀香刑，在這一部分，作者沒有像之前描述刑罰時那樣，書寫一個徹徹底底的苦難劇，而是通過孫丙之口，把檀香刑藐視成一出貓腔大戲。在孫丙的視角里，相較于檀香刑的苦難，他更看重身體遭受檀香刑所帶來的救贖感，一種對自我家庭的救贖、對貓腔大戲的救贖，通過身體受刑，賦予身體以神圣與崇高的含義。

孫丙為了實現(xiàn)自我救贖，首先放棄了與小山子偷梁換柱的機會；其次，在執(zhí)行檀香刑時，他本可以一死了之，卻大口大口地喝著參湯，努力活下去，整個人在民眾的視野下受盡煎熬，這賦予孫丙身體如耶穌受難般的道德崇高感，錢丁評價他“已經(jīng)成了圣人”；隨后，伴隨著義貓的到來，孫丙迎來了“萬貓合唱”，在這場全民參與、全民悲戚的大戲中，貓腔戲作為一種儀式完成了對權(quán)力的顛覆。身體通過使用野性的、鄉(xiāng)土氣息濃重的聲音，通過呈現(xiàn)充滿原始張力的表演形態(tài)，訴說著民間的悲憤，表達對帝國主義和封建統(tǒng)治的控訴。在小說的最后，孫丙死前的一句“戲演完了”，不是走向暗黑的毀滅，而是以血淚的代價迎來的啟示；是以身體為媒介，書寫站在民間立場上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