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浙軍”新解與新文學再闡釋
——評王傳習專著《浙籍作家的城市流動與五四文學發(fā)展關系研究》

［蘇州市職業(yè)大學吳文化傳承與創(chuàng)新研究中心，江蘇 蘇州 215104］

古往今來，人類發(fā)展必然要由自然人的生活過渡到社會化階段，逐漸走出家庭故土，到更廣闊的天地中去開疆拓路，推動不同國度/部族的文明奔涌向前。鄉(xiāng)土中國素有安土重遷之風，缺少海洋國家或游牧民族的離土冒險精神，但炎黃子孫自強不息，時顯游龍活力，走馬古公、文人游士、半農(nóng)游商游民常給靜穆的中華文明輸入新力。19世紀后半葉至20世紀初，知識分子面迎民族風雨，再掀流動狂瀾，他們舟車輪轉，尋找民族啟蒙救亡道路。此風氣彌漫神州，有些省份風勢尤猛，江南成為重要的人才輸出地，受到社會、歷史、文學研究界的重視。歷史學者許倬云曾指出：黃土平原上的居民“艱苦耐勞/安土重遷，心態(tài)比較保守。但他們在南方長江流域的鄰居就不一樣了?！赃@個地區(qū)居民的生活是快樂的，心態(tài)是活潑的，他們愿意變動，也不在乎變動。他們的歌唱有如樹林里的清風和溪谷里的流水”。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流動現(xiàn)象廣受矚目，20世紀初被魯迅等人寶重，八九十年代后有一批論著、論文問世，海外學者李歐梵、張英進提出不少創(chuàng)見。近年國內(nèi)又出現(xiàn)了諸如現(xiàn)代作家旅行與中國文學、現(xiàn)代作家的國外行旅等新課題。這一現(xiàn)象在浙江更顯得突出和搶眼，該省在“五四”后這個時間段“走出”之眾、后來文學成就之巨、產(chǎn)生的影響之廣，位全國前列甚或之首。文學史家嚴家炎先生曾說：“如果說五四時期文學的天空群星燦爛，那么，浙江上空的星星特別多，特別明亮?！蓖跫瘟嫉摹墩憬?0世紀文學史》等著述提出浙江現(xiàn)代作家的流動現(xiàn)象命題，稱“文學浙軍”的出現(xiàn)是“一個奇跡”。王傳習的專著《浙籍作家的城市流動與五四文學發(fā)展關系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是該領域的又一成果，具有論題推陳出新、史料豐富、方法新穎、見解獨到等特點，為我們認識中國新文學、浙江文學發(fā)展與隊伍建設頗有裨益。

《浙籍作家的城市流動與五四文學發(fā)展關系研究》可謂選題嚴謹，參閱現(xiàn)有成果，努力從盲點入手尋求突破，從罅隙處開出一片天。此前學界已有成果，多見于宏論、綜論、附論、泛論，或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著中間接提及，或通論20世紀的全國各省區(qū)的作家流動，對于求學求職、閑時旅行、革命轉戰(zhàn)、戰(zhàn)亂播遷等復雜形態(tài)不加辨別，論述時空過廣、作家人數(shù)過多即容易泛泛而談。研究者多談作家漂泊苦楚，淡化其出走的積極意義，而且尚少專門的研究方法，理論表述互有出入，研究者因習各表，采用“流浪”“漂泊”等說。該書專從“五四”兩浙地區(qū)入手，把“城市流動”作為主線，研究內(nèi)容顯得更為明確切實，研究方法更具學理性。王傳習一方面借鑒引用人文地理學的原理，像美國H.J.德伯里等學者把鄉(xiāng)土、城市作為人類文化地理的兩極，創(chuàng)提“遷移”“流動”說，這為全書研究找到了有力的支撐點。另一方面，該書又吸納了文明史、城市史、城市社會學、文化學中“文化的歸極”等觀點，有益于彰顯作家流動的時代進步性。中華文明素以農(nóng)耕文明為主體，城市文明更似邊角，在20世紀迄今的文學史上，城市多被看作現(xiàn)代文明的病灶，時常受到口誅筆伐。本書彰顯了城市流動的雙重特性，既有把去鄉(xiāng)進城看成是摒棄封建落后奔向現(xiàn)代文明的積極時代意義，也有思鄉(xiāng)還鄉(xiāng)離鄉(xiāng)、逃避和反抗那些“文明病”的內(nèi)蘊，顯示出研究者和研究態(tài)度與方法上的辯證邏輯。研究者帶著流動體驗與思考進入論題，論說“五四”新文學時別有慧心，使理論分析與人間情味自然有機地融合。

該著一地一時段的個案研究，見微知著，體現(xiàn)出開闊的視野與問題格局。從時間縱軸看，該書縱覽古今人口流動史，由古代社會游士著眼，進而把目光移向近現(xiàn)代，選取1917—1927的時間段，使用張灝“轉型時代”理論，總結歸納出新與舊的碰撞、城與鄉(xiāng)互換的時代特點，再從古代游士身上追尋“五四”作家流動的傳統(tǒng)血脈，從清末變革熱潮中尋找動因，指出近代知識分子“入都出洋”與“五四”浙籍作家構成源流，又橫向比較魯迅等人與陳獨秀、胡適、劉半農(nóng)的前后腳關系。基于此，進一步厘清“五四”浙籍作家城市流動的古今之別，一方面將之與古代士人游宦、山水游、游學相區(qū)分，指出浙籍作家背離安土重遷傳統(tǒng)、到城市求學求業(yè)、追趕現(xiàn)代文明的現(xiàn)代性；另一方面，又指出“五四”作家城市流動與革命行旅、抗戰(zhàn)流離播遷的不同點。這種研究范式，把“五四”作家與中國思想文化的消長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

從空間橫軸看，該書選取40多位浙籍文學名人，也是頗費思量。目前浙籍作家范圍尚無定論，或以祖籍為據(jù)，或以出生地為準。有的研究者把生于浙江麗水的川人趙景深、生于杭州的閩人林徽因、祖籍浙江杭縣生于北京的梁實秋計入在內(nèi)，但因他們居浙不久抑或鄉(xiāng)情不濃，因而有些著述避而不談；有些研究者舍棄祖籍浙籍歸安，生于陜西興安的沈尹默、祖籍浙江德清生于蘇州的俞平伯、成長于永嘉的閩人鄭振鐸，不顧他們回浙念浙之情；還有論者取法寬泛，把新文學業(yè)績不顯的夏承燾、蔡東藩、許壽裳等列入其中，卻舍棄朱希祖、陳大齊、沈澤民等新文學戰(zhàn)將。本書博采眾說，以三項原則為準，一是籍貫/出生地為浙，二是對兩浙情有獨鐘、與兩浙人士關系密切，三是曾參與新文學創(chuàng)作、翻譯活動取得實績的作家。生于外省的沈尹默、俞平伯以及生于溫州的閩籍人鄭振鐸均赫然在列，少論居浙較短、鄉(xiāng)情不濃或文壇局外人。本書著眼于“五四”浙籍作家，所論人物卻皆為新文壇名宿，采用小題大做的研究路數(shù)，旨在觸及全國新文學作家活動的某些規(guī)律，進而揭示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律。通過史料的搜集和歸納，指明張元濟、蔡元培、章太炎、杜亞泉、何燮侯、蔣百里等鄉(xiāng)賢的引領作用，凸顯“五四”浙籍作家的弄潮兒角色，斷定他們是近代民族救亡的接班人、“五四”新文學的先鋒隊、20世紀三四十年代文學的引路者。對于“遷入地”，王傳習則運用城市文化學、芝加哥學派的城市社會學理論，從更高層面予以分析。20世紀中葉，社會學者唐納德·博格等人提出“推——拉理論”，認為人口遷移源自于環(huán)境差距，受到雙重因素的影響，一是本地“推力”，本籍的自然人文環(huán)境退化迫使原住民外流，二是異地“拉力”，遷入地花香蝶自來，其地理與人文優(yōu)勢使外地人口聞風而動。此說至今仍受推崇，廣泛應用到農(nóng)民工、旅游、社會人才流動等問題研究中。本書的觀點與“推——拉理論”相契合，頗讓人信服。

在論析“五四”浙籍作家流動軌跡時，本書以史為據(jù)，根據(jù)作家活動史料制作三張簡表，詳述作家移步的時間地點，直觀反映“五四”浙籍作家離鄉(xiāng)、國內(nèi)外城市流動路線圖?，F(xiàn)代作家大半生馬不停蹄，足跡頗廣，有些活動記述不詳，還時常出現(xiàn)史料不一、學者觀點相左的現(xiàn)象。逐一進行辨證，顯然大費周章。作者迎難而上，廣泛參閱作家自述、回憶錄、年譜、年表、傳記，審慎地主證、旁證，得出不少有價值的結論。例如，沈尹默、錢玄同的籍貫，今人一般籠統(tǒng)稱之為吳興人，作者遵照史實，將其署為吳興前身歸安縣。沈尹默首次留日不足一年，不同版本的年譜、年表對具體時間看法不一，有的版本閃爍其詞甚或存在訛誤。對此，作者博覽眾說、認真考辨。潘垂統(tǒng)是少受關注而且資料匱乏的一位作家，本書查閱《余姚滸山潘氏宗譜》《潘垂統(tǒng)日記》等鮮見史籍，對其足跡做了核實。王季思入東南大學時間存在19歲1924年入讀、19歲1925年入讀兩種說法，該書結合作家生平進行認真比對，提出合理的觀點。關于孫席珍何時離鄉(xiāng)、入北大，目前仍存歧見，該書對陳繼禮《詩孩——我所知道的孫席珍教授》、王姝《孫席珍評傳》等文獻進行比照、推論，采信真說。為了核對戴望舒在里昂中法大學、巴黎的去留時間，作者參閱了王文彬《戴望舒年表》、李健吾《李健吾自傳》、北塔《雨巷詩人戴望舒?zhèn)鳌?、羅大岡《望舒剪影》、張新穎《有情：現(xiàn)代中國的這些人、文、事》、王宇平《戴望舒在里昂中法大學始末》等大量資料。針對沈尹默初次留日時間，作者參閱了沈尹默《沈尹默自述》、馬寶杰《沈尹默年表》、費在山《沈尹默先生學書年表》《沈尹默藝術簡表》、江東《沈尹默在故鄉(xiāng)吳興》、酈千明《沈尹默年譜》等多部文獻。為了掌握章廷謙的活動軌跡，該著作把陳學昭《海天寸心》、鄭天挺《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吳大猷《回憶我在西南聯(lián)大的日子》等為旁證。此外，作者還對徐志摩就讀的滬江大學、陸志韋留學的范德比爾特大學的校名問題做了查證，顯示出嚴謹求實的治學態(tài)度。

該書由人口流動起步，將落腳點放在探討浙籍作家城市流動與“五四”新文學的關系，圍繞隊伍聚合、思想蛻變、文學創(chuàng)作等方面，層層深入，新見迭出。首先從城市流動這一核心研究視角分析“五四”浙籍作家的團結力。王傳習從鄉(xiāng)緣、學緣、業(yè)緣等角度分析浙籍作家出走鄉(xiāng)關之后在異地人員聚集思想聚合的現(xiàn)象，展示他們相幫相助相提攜的天然基礎，最有意思的是，王傳習通過梳理文學史料挖掘出“五四”時期浙籍作家們的“親友團”特別是諸多“昆仲”同行現(xiàn)象，比如蔡元培兄弟、魯迅周氏兄弟、許壽裳兄弟、胡愈之兄弟、沈雁冰兄弟、孫伏園兄弟等，這為浙軍聚力下了生動的注腳。還梳理出編輯作者群（鄭振鐸、沈雁冰、徐調孚、胡愈之、章錫琛、周予同、樂嗣炳）、師友作者群（如章門弟子，魯迅與許欽文、川島、董秋芳、崔真吾、王方仁、蔣徑三等，周作人與孫伏園、俞平伯、潘垂統(tǒng)等）、翻譯作者群，等等。隨著研究的深入，學術界對“五四”新文化、新文學的認識更為周圓，已能公允評價激進與保守、先鋒與通俗、反傳統(tǒng)與民族文化繼承等關系，陳平原撰文指出新文化運動“中軍”之外“偏師”其作用不可低估。本書所言的“前鋒”沖鋒陷陣、“邊鋒”敲邊鼓作用，完全切合文學史實，也契合目前的研究趨勢，對我們認識“五四”新文學史的多樣風貌頗有助益。其次，該書通過城市流動視角觀照“五四”浙籍作家的思想嬗變過程，追溯作家們繼承古代游方傳統(tǒng)的文化淵源、接受新思想追求文化的心路歷程。作者正反兼顧，通過倦游心理探討他們受古代游士的影響，如老子不出戶知天下崇尚自然、莊子逍遙游獨行天地、墨子窮途而哭、陶淵明歸隱田園，剖示“五四”作家非儒親道的傾向，如魯迅崇道近墨推崇絕圣棄智；郁達夫受嚴子陵感染敬慕黃老避入山水；夏丏尊、俞平伯、豐子愷等均偏愛陶詩偏愛自然閑居等。一方面闡明兩浙新文學作家與傳統(tǒng)思想文化血脈相連，另一方面彰顯他們卓然而立的現(xiàn)代精神，如魯迅揚棄老莊玄幻遺風、墨子歧路而哭的舊道；郁達夫沉湎于方士而關懷現(xiàn)世；夏丏尊淡泊處世而心懷愛人育人的熱情。最后，該書通過文學文本的研究，揭示浙江籍作家的城市流動與“五四”文學的關系。全書結合文本細讀，論及魯迅《故鄉(xiāng)》《幸福的家庭》《肥皂》《弟兄》、郁達夫《沉淪》《蔦蘿行》等名作，還論涉夏丏尊《長閑》《怯弱者》、川島《惘然》、鄭振鐸《書之幸運》《曼蘭之死》、方光燾《瘧疾》、徐雉《賣淫婦》《辦事員莫邪》等篇目，進而總結他們在流動的社會體驗與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展示浙籍作家流動在新文壇留下的巨力回響。

中國新文學已走過百年征程，留下彌足珍貴的遺產(chǎn)，“五四”浙籍作家是文壇翹楚，他們的社會流動與創(chuàng)作活動，對于新世紀新時代文學復興頗有啟示意義。王傳習潛心研究，深耕浙籍作家，同時又放眼世界，高屋建瓴，把浙籍作家放在歷史的深邃里，放到浙蘇皖的江南里，放到全國的社會變革里，放到世界文學的格局，以別樣的視角、獨特的思考、創(chuàng)新的發(fā)現(xiàn)，歷史地、理論地對浙江作家和“五四”文學做了有益探索，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