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和
北京戲曲的篷勃發(fā)展,應是在清乾隆中晚期。那時候大清朝版圖遼闊,政治穩(wěn)定,沒有什么戰(zhàn)爭,老百姓安居樂業(yè),手里又有倆富裕錢兒,吃飽了飯就要找個娛樂的地方。乾隆皇帝又特別喜歡戲曲,皇家當然有皇宮的戲樓,花部劇種的演出呢?只能到前門外的茶園去演出。“內城是永禁唱戲的”,大清有圣喻不能違背。
當時北京的茶園可以邊喝茶邊看戲,所以布局很有特點。首先,茶園的舞臺由四個柱子支起來,前三面都可以觀演。舞臺后面是大墻;大墻挖倆門洞兒作為上場門和下場門,一邊寫“出將”,一邊寫“入相”。 然后是臺底下的觀眾席,中間部分的長條桌,和舞臺是垂直放置。來這里的茶客,是一邊喝茶談事一邊看戲。一杯清茶,可以很快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當時的北京茶園,具有相當強的社交屬性。以喝茶為主的這部分座位,稱為“池座”。兩邊桌子的位置,則叫作“兩廊”。兩廊的桌子不垂直擺放,更方便看戲。有意思的是,兩廊座位的票錢反而更便宜。如果是一層,舞臺對面的盡頭就沒有桌子了,只有靠墻一排高凳。那時候茶園的設計不夠科學,整個園子在一個平地上。在最后一排設計了高凳,這樣視線就不被前排觀眾遮擋。這個位置叫“背大墻的”,價格最便宜。您先給點小費,就可以坐了。別看高凳便宜,可還專門有人搶。為什么呢?坐這兒方便給臺上叫好。民國以后,高凳完全取消,轉而變成彈壓席。茶園如果是兩層樓,樓上還有官座,也叫包廂,坐上四到六個人沒問題,是相對高級的享受。包廂后面是長板凳。
如今的三慶園
當時去北京茶園聽戲卻不用買戲票,進去只給茶錢,同時給伙計小費。價格非常便宜,茶錢是十大枚,小費是兩大枚。
在茶園門口把門兒的人叫“檻子”。別小瞧這份工作,干好了很不容易。一方面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而且還得跟這一帶地面兒上的人熟識。進了茶園大門,給客人提茶壺的人叫“茶房”。雖然不賣票,但是好的座位茶房都給熟識的客人占上了。所以,您要是第一次進去聽戲,要想跟茶房搞好關系,就要多給點小費才行。
北京的茶園里,一直沒有實行對號入座。一直到了前門外西柳樹井第一舞臺開業(yè)以后,北京城才慢慢有了對號入座的概念。
在老北京的茶園看戲時,喝茶的品種并不太豐富。當時北京主要流行喝香片,花色品種大致就是茉莉雙窨、茉莉小葉、茉莉大方、珠蘭香片等幾大類。除去喝園子里賣的茶葉,客人也可以自己帶茶,交給茶房去沖泡。到時候茶房把茶壺端來,把茶葉的包裝紙往壺口一插,就表示證明是您帶來的茶葉了。當然,雖然是自己帶茶,茶資還是照付。
現如今的北京,這種既可飲茶會友,又可賞劇聽戲的傳統(tǒng)茶園,早已消失了蹤跡。當然,眼下咱北京還有長安大戲院、湖廣會館、老舍茶館等地,在適當的座位上,觀眾還能飲上杯香茶解渴,尤其是在盛夏,一邊看戲、一邊品茗,更為觀眾所熱愛。今借談新老看戲場館,再鉤沉一段北京茶園的往事。
大柵欄西頭路南的三慶園始建于嘉慶元年。
為什么叫“三慶園”呢?因為該園系三家合股經營,一系酒行經紀張云鵬,一系開賭局的駱四,一系開木廠子的王五,房產也為三家所共有。庚子年義和團火燒老德記西藥房,一把沖天大火,西醫(yī)房倒是燒了個毛干爪凈??墒橇x和團大師兄“法力失靈”,把前門大街路西及大柵欄所有門面鋪戶,燒成了一片瓦礫,三慶園也在劫難逃。辛丑條約后,由股東之一的王五木廠承辦修建,經過周年半載,三慶園在原有基礎上修復成功,由張云鵬為經理。張云鵬病逝后,由其子少鵬繼任。
由于三慶園在前門商業(yè)區(qū)的地理位置好,從乾隆末年一直到民國初年,生意一直很興隆。三慶、四喜、春臺等幾大徽班和大梆子班輪流上演,程長庚、徐小香、盧勝奎、楊月樓、譚鑫培、孫菊仙、汪桂芬、張二奎、余三勝、梅巧玲、時小福、王九齡、余紫云,以及后起的青年旦角陳德霖、王瑤卿等均曾在此園演出過。
1913年,三慶園請來了一位青年坤旦在此演出,影響之大,幾乎成了當時劇壇的轟動事件。她就是鼎鼎大名的劉喜奎。
劉喜奎,河北滄州南皮縣人。她的父親劉貽文,是中國第一代的海軍,參加過甲午海戰(zhàn)。劉喜奎早年喪父,家中生活貧困,8歲開始學習戲劇。1913年,18歲的劉喜奎來三慶園演出,演出的梆子花旦劇目有《辛安驛》《花田錯》《鴻鑾禧》《宦海潮》,以及時裝戲《黑籍冤魂》《義魂孤女》《電術奇談》《戰(zhàn)地之花》《愛國血》《新茶花》等,開京都女伶人演時裝戲之先河。當時的三慶園門前,真是人頭攢動,一座難求。特別是劉喜奎在《獨占花魁》中塑造的瑤琴,楚楚動人、令人憐愛。許多文人在報刊上撰寫詩詞,對劉喜奎贊美不已,稱她就是花中之魁。
北京老茶園
當時劉喜奎大紅大紫,有一些權貴也想打她的主意。民間傳聞這其中包括袁世凱,保皇黨的張勛等人。但劉喜奎有氣節(jié),不貪圖富貴,這些大人物在劉喜奎面前,全都碰了釘子。1922年,劉喜奎被迫退出舞臺,跟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男人結了婚。三年半之后,她丈夫便患肺結核過世了。劉喜奎從此隱姓埋名,過起了足不出戶的寡居生活。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周恩來總理聽說劉喜奎尚在人間,而且就隱居于北京阜外馬勺胡同,立即通知有關部門,請劉喜奎出山,聘她到剛剛成立的中國戲曲學校任教授。1950年在文化部舉行的宴會上,周總理親自為劉喜奎敬酒,并且說:“應該把你的技藝傳給后人?!?/p>
劉喜奎在中國戲曲學院退休,1964年逝世,享年70歲,葬于八寶山革命公墓。
進入民國以后,有一個超群拔萃的童伶借著在三慶園的演出,征服了北京觀眾,他就是后來成為武生界翹楚的李萬春。1923年9月,年僅12歲的李萬春和藍月春在著名武花臉李永利——也就是李萬春父親的帶領下,應斌慶社社長俞振庭的邀請,從上海來北京搭班。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有多大的能耐,就敢從上海到北京來演出,而且還要當大軸子戲來演,行嗎?您別擔心,聽我細細講來。
李萬春5歲開始學戲,最初是跟著他父親學。后來父親又給他請了多位名師。少年李萬春腦子開竅,學得快、學得好,不到10歲便在江南小有名氣。所以這次到北京來演出,他們爺兒倆是很有信心的。
俞振庭是策劃大家,他知道怎么招徠、吸引觀眾。在三慶園的門口,他搭了一座彩牌樓,上面寫上李萬春、藍月春的名字。打炮戲是《戰(zhàn)馬超》,但俞振庭給這出戲起了一個新名叫《兩將軍》。當然,這戲名兒非常符合劇情,一個馬超和一個張飛,一個白臉一個黑臉,確實是兩個將軍。首場演出賣了個滿堂不說,而且很多北京唱武戲的演員,聽說來了兩個小孩兒演武戲還唱大軸,都覺得非常的新鮮,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都來看戲。結果,大家都服了!
這兩個孩子當天的表現特別棒。兩個將軍一白一黑,見面之后雙槍并舉、上下翻飛,打了一個七葷八素,激烈異常。觀眾無論內行外行,都給叫了好了。這出打炮戲打響了。
李萬春第二天演出的戲,是文武帶打的《珠簾寨》,那是馬連良給說的,親授,那還能錯得了?第三場戲是《四郎探母》,熟戲,演得是中規(guī)中矩,完全符合北京觀眾的審美要求。李萬春當時年齡雖小,武戲文戲一腳踢,一下子大名就在圈內外響起來了。報紙上給起了個名,叫“童伶奇才”。李萬春就這樣在北京站住腳了,也在三慶園站住腳了!
后來我在內蒙古新華京劇團和團長李萬春在一起搭班共事。有一天,我提起當年在三慶園演出《戰(zhàn)馬超》的往事。李萬春樂呵呵地說:“我那時候也不知道什么叫人物塑造,老師怎么教我們就怎么演。不過有一點,我們那時候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上了臺也不看臺下,就知道拼命演好戲,該打打,該翻翻,玩了命地演。這些戲我們演過好多回了,心里也有底。只是不知道北京的觀眾是什么心氣,可是出臺一演,臺底下叫好連天,我們心里頭就踏實了,所以就越演越好?!?p>
青年李萬春演武松打虎
可是事情是有轉機的。就在幾年前,西城區(qū)政府啟動對老戲園子的修復工作,經過三年的時間,2016年8月18日,三慶園這個百年老戲園子,終于在原址上,按照現存的老照片和歷史資料,本著修舊如舊的精神,拔地而起,一座金碧輝煌的三慶園矗立在大柵欄里。現在的三慶園由牌樓、連廊、天井、戲院等構成。觀眾席為傳統(tǒng)的茶座形式,展現出老戲園子池座、廊座、官座的布局,樓上還設有包廂。一副昔日的老對聯又重新懸掛在臺前的抱柱之上:“假象寫真情,邪正忠奸,試看循環(huán)之理;今時傳古事,衣冠粉黛,共貽色相于斯?!笔剐吕媳本┤艘贿M戲園就能重溫昔日老戲園子的感覺。園方又配以現代元素的燈光和音響設備,以滿足現代戲曲觀眾的看戲審美需求與享受。當下新恢復的三慶園由西城區(qū)的風雷京劇團和民營的麒麟劇社在此輪流演出優(yōu)秀傳統(tǒng)和新編京劇。迎來了大批的北京和外地來京的觀眾。
三慶園從嘉慶元年(1796年)開業(yè),到修復重建再度迎賓,經歷了200余年,在這漫長的時間中,三慶園目睹了京劇的萌芽、興起、發(fā)展、衰落,到再度興起。三慶園再現京劇近200年的嬗變、壯大,可以說是一部活的京劇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