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之西南

范方啟

家鄉(xiāng)在皖西南一隅，那兒的風(fēng)土人情，那兒的一草一木，總在特定的時候牽動著我的心……

小鎮(zhèn)散憶

時間的流逝總是那么的不經(jīng)意，活在這人世，不知不覺跨越了半個世紀。人這一輩子就跟喝茶一樣，放在杯子里沖泡的茶葉，越往后，味兒越淡，淡得像水。歲月匆匆，回顧我的那些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日子，我好像就沒怎么離開過我出生的小鎮(zhèn)，童年和少年在鎮(zhèn)上的學(xué)校讀書，后來又在鎮(zhèn)上的學(xué)校工作。要說坐井觀天，我絕對算得上一個。

兒時的小鎮(zhèn)，只有一條街道，房子都只有一層，一家連著一家，或許只有敞開的木板做的拼門看上去和鄉(xiāng)下有些不一樣，街道上鋪上的是燒過的煤渣和不知從哪兒撿來的小石子。煤渣可能與街口的鐵匠鋪有關(guān)，有這樣一個鋪子存在著，一條街上百戶人家似乎都染上了灰蒙蒙的顏色，這使得小鎮(zhèn)看上去更加陳舊，如從繡像小說里走出的一般。

鐵匠鋪留給我的印象最深，一老一小兩個鐵匠，好像是從煤灰中鉆出的兩個奇怪的動物，從衣服到面孔，再到所有露在外面的一切，都是鐵灰色，只有眼睛，看上去分外白，這讓他們看起來更加的詭異。還沒等靠近鐵匠鋪，就能聽到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敲打的聲音，那聲音實在有些沉悶，小鐵匠掄著的鐵錘的柄子，比他的手臂還要粗，我感覺他就是一個掄大錘的機器，就連他喘息的聲音也很難聽到。老鐵匠的胡子如同鐵絲扎在嘴巴的周圍，他有時候拿著的是一把小錘，一手拿著的鉗子夾著被爐火燒得通紅的鐵塊，看起來堅硬無比的鋼鐵，在烈火和錘子面前是那么的不堪一擊，每一次敲打，燒紅的鐵玩意兒就會飛濺起耀眼的火星子。走在外面，看見火星子向我飛奔而來，總是不由自主地害怕，心想那火星子一旦接觸到身體，那還不要將骨肉給融化掉，于是，本能的反應(yīng)是撒腿狂奔。兩個鐵匠絲毫不理會我的害怕，繼續(xù)著他們從來就沒有間斷過的敲打。

漸漸地，一個疑問在我的腦海中愈發(fā)強烈了，那兩個鐵匠會說話嗎？為了驗證這個問題，一向淘氣的我，不知哪來的勇氣，撿起一塊小石子，朝小鐵匠扔了過去，可惜，小石子什么也沒砸到。我便又找來一塊大一點的，再扔，這回，小鐵匠停下了他手里的大錘，他如果朝著我奔來，那不就慘了嗎？但我還不急著逃跑，因為我要證實他們會不會說話的目的還沒達到。小鐵匠朝我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居然接著掄大錘朝鐵凳子上砸著，好像惹他生氣的不是淘氣的我，而是眼前的那個鐵凳子。他怎么著也該罵我?guī)拙?，但他沒有。看來小鐵匠真的不會說話。有一天，起了一個早的我，獨自背著書包在街上閑逛，忽然感到有一個人在摸我的后腦勺，誰呢？回頭一看，竟然是小鐵匠。他笑著問我，你是哪家的野孩子？他不僅會說話，還會笑，不過，在我看來，他的笑更猙獰。以后可不許胡來。小鐵匠算是在警告我，沒等我說些什么，他就從我眼里消失了。

搞清了兩個鐵匠會不會說話這個問題后，我對鐵匠鋪再也沒有什么興趣了，更不會跑上門去撒野，小鐵匠有時看見我倒是沖我調(diào)皮地擠擠眼。

讓我興趣大動的是街中心新開張的小書攤。那里有小人書出租，看一次給兩分錢。書攤從開張時起，就圍滿了我這種年紀的孩子，快樂得像小鳥雀看見了食物。只是看書始終是少數(shù)，我估計口袋里有零錢的不多。我有時候也只能當(dāng)一個眼饞的圍觀者，站在一旁看別人翻出的畫頁，雖看得不仔細，竟也有些解饞。我記得為了看小人書，我編盡了找母親要錢的理由，當(dāng)某天母親沒再給錢，說明她已經(jīng)識破了我漏洞百出的謊言。其實我也不想撒謊，只是太想看小人書了，覺得那里面簡直就是一個神奇的世界。

開書店的是一個小羅鍋，臉上的皺紋像刀刻的一樣，而刀刻又是那么的粗糙。他常對著我們這些孩子呵斥，但是沒人理睬他，有些頑皮的孩子趁著他不注意，伸出小拳頭，在他的羅鍋上搗一下，羅鍋自然是火冒三丈，嘴里嘰里咕嚕地罵了一些什么聽不清，但不管他罵了什么，都會被孩子們的笑給淹沒。最著急的莫過于來了一批新書而口袋里沒錢，我那時脾氣特別好，羅鍋走到哪，就跟到哪，他需要搬凳子什么的，我接過他手里的活?？茨切┑皖^看新書的孩子，我覺得他們是幸福的王子。于是我跟羅鍋商量，錢能不能明天帶來？羅鍋堅決地回答：不行！可恨的羅鍋！斷子絕孫的羅鍋！我在心里詛咒著，卻舍不得離去。羅鍋突然朝我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我跟他到里間屋子。我當(dāng)然不敢怠慢。羅鍋拿出一本舊書遞給我，你先看這舊書，等你有錢了，再看新書。只要有書看，管它新的還是舊的。那時，我又覺得羅鍋是一個好人。

書攤的隔壁就是一個小飯店，開飯店的是一個皮膚白皙的中年女人，她的穿戴，她的舉止，和鄉(xiāng)下人明顯不一樣，她是那么的美，至少是我不曾見過的美。一個打扮得像蝴蝶一樣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大概就是她的女兒吧。這對母女簡直就是小鎮(zhèn)的一道風(fēng)景。開飯店的女人見了誰都是一臉溫厚的笑，而進入她的飯店吃飯的人并不多，基本都是從外地來的人。打從飯店路過，通常被里面飄出的食物的氣息迷倒，那女人做出的必然是世間少有的美味吧？因為吃飯要花錢的，我沒想過哪天我也會奢侈地進入那里吃上一頓飯，我覺得我與那對母女是兩個不同的世界的人，盡管每天都會看見，注定是像平行線一樣的存在。

記得讀初中的一天，我又從飯店前路過，我發(fā)現(xiàn)開飯店的女人把她的早點攤子擺到了屋外，這倒是沒有過的事情。那女人看見我來了，大老遠地就沖我笑了起來，這讓我非常慚愧。在我看來，她向我笑，那是浪費她的笑，我從沒買過她那些香甜可口的早點，我的早餐都是母親熬出來的白米粥，外加咸菜和泡蒜，味道雖也不錯，但與她的早點是沒法比的。我路過她的飯店，結(jié)束不久的早餐使得我打著飽嗝。對于她的笑，我當(dāng)然樂意接受，并且有受寵若驚的感受。后來，只要她有空閑，就會找我說話，并夸我個子高，皮膚白。我有些納悶了，她跟我說這些干嗎？

謎底終于被那女人自己揭開了。她說她的孩子如果還在，比我還要大幾歲。你跟他真是長得太像了。這么說著，她明亮的眼睛泛出了潮濕來。原來，看似幸福的家庭，也有辛酸的一面。

再從鐵匠鋪經(jīng)過，我發(fā)現(xiàn)鐵匠鋪里少了一人，誰呢？老鐵匠。小鐵匠一個人孤零零地沒滋沒味地掄著錘。我終于搞清楚了，那一老一小兩個鐵匠其實是一對父子，他們的家離這有好遠的距離。老鐵匠沒再來，是因為他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不可能再回來了。這以后，鐵匠鋪時而開門，時而關(guān)門，到最后，小鐵匠也不見了，小鎮(zhèn)安靜了下來，也明顯少了什么。

擺書攤的羅鍋也不見了，小鎮(zhèn)卻有了一家看上去十分體面的書店，書分柜臺陳列，可以一邊選書一邊看，開書店的是一個年輕又漂亮的女孩，見了誰都是一臉甜甜的笑，這比供銷社里的那些板著一張面孔的營業(yè)員要親切得多。即便不買書，我也經(jīng)常到新書店走走，進入那兒，感覺回到了溫馨的家。但那女孩沒多久就走了，據(jù)說是嫁人了，書店也關(guān)門了。

來的來，去的去，生生滅滅，小鎮(zhèn)也逃不出這樣的規(guī)律。不再只有一條街了，小鎮(zhèn)像變魔法一樣變出了好幾條街，房子和路都不一樣了，超市也是好多家。陌生的面孔在不斷地增加，熟悉的面孔在慢慢離去，離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不時有誰發(fā)跡了，誰衰敗了，誰結(jié)婚了，誰離婚了的消息傳來。車來車往，店鋪像春天的筍，又像枝頭的花，那朵謝了，另外的一朵開了。

我也不再是那個有些好奇又有些頑皮的少年了……

河之洲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蓖钏又械闹薜?，宛如并列在河中的兩座小島，把奔流不息的河水扯成了三股，在不見崇山峻嶺的皖水流域，這樣的洲地是不多見的。兩個洲地被一座橋梁連成了一體，一座橋又將河?xùn)|的貓山與河西的千年古鎮(zhèn)——石牌連成了一體。皖河大橋，這座已經(jīng)跨越了半個多世紀的橋梁，從建成之日到今天，依然是皖西南地區(qū)一條陸地上的咽喉要道。當(dāng)初修這樣的一座一公里有余的橋，河中的兩個洲地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它們成了天然的沖不垮的橋墩，是河的屏障，寬闊的大河也因此出現(xiàn)了隘口。皖水到此風(fēng)光異，山水相連彩虹生。

河洲上楊柳依依頗具水鄉(xiāng)的風(fēng)韻，還有莊稼和店鋪，店鋪左右分列于公路的兩旁，仿佛街道、店家的生意也十分紅火，橋上來來往往的人，是這些店鋪的主要顧客。路的兩旁，還栽有參天蔽日的梧桐，炎熱的日子，河洲是納涼避暑的好去處。漫步在河洲之上，我在思考一個問題，沒有橋的年代，河洲上又會是怎樣的光景呢？這個問題在一些“老石牌”的口中獲得了一些答案。據(jù)說以往的石牌，習(xí)武成風(fēng)，聞名十里八鄉(xiāng)的何姓之人，經(jīng)常帶著他們的徒子徒孫在河洲之上習(xí)武。如果傳說不虛，那景象也相當(dāng)讓人著迷了，下潛抄拳，左右貫掌，金雞獨立，蛟龍猛虎共舞……而這一切，都不過是街頭巷尾的流傳。

翻看懷寧地方志，河洲近處的石牌真的不簡單，以水上運輸為主的年代，石牌曾是皖河航運線上重要港口，成為皖西南通往安慶的水陸交通要道?！八诓荚萍涃V泉流，為懷寧諸鎮(zhèn)之首。”明清以來，潛山、岳西的竹木柴薪、太湖的茶葉、望江的棉花、宿松的麻類等農(nóng)副產(chǎn)品，皆由此轉(zhuǎn)運外埠。往來的船只不斷，樓船簫鼓，云帆林立，船經(jīng)河洲，泊船洲上想來不會少見，船上的燈火，沒準會映紅河面?！耙浦鄄礋熶?，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泵虾迫坏倪@首七絕，也許就在此處的河洲上寫出的吧？至于君子與淑女的故事，此地又怎么會少得了？

船載人動，貨隨人走，人這種動物不僅需要賴以生存的物質(zhì)，還需要精神上的享受。南來的船，北往的船，也把各地不同的唱腔帶到了石牌，江西的弋陽腔、蘇州的昆山腔、甘陜的秦腔、池州的青陽腔、徽州的四平腔、湖北的采茶調(diào)、皖北的花鼓燈，都在這里形成了一種無形的交流與融合，提煉出了聞名海內(nèi)外的徽劇和黃梅戲。“徽黃故里，戲曲圣地”，這是在贊譽石牌。與石牌相依相偎的河洲，大概也少不了梨園弟子身影，水袖飄舞，鳳鳴鶴唳，想來也有幾分神往。

貓山因形得名，形似一只虎視眈眈的貓咪，可能是皖水河中的魚太多了，使得那只千年不動的山丘也有了靈氣。貓山可不單單是山，也有街道，我讀書的師范學(xué)校就在貓山這塊風(fēng)水寶地。做學(xué)生時的我，有事沒事就會到不遠處的河洲上走走，走著走著，竟也有了“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的優(yōu)雅和激越，也有了“恰同學(xué)少年，風(fēng)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豪邁，人生在慢慢起步。

河之洲，有我一段不忘的記憶。

雨鄉(xiāng)

詩鄉(xiāng)、酒鄉(xiāng)、花鄉(xiāng)、水鄉(xiāng)，這些名稱無疑是在詮釋一個地方的特色。要說我的家鄉(xiāng)有什么特色，我琢磨著也就是雨水多。我的家鄉(xiāng)在長江岸邊，可能是粘上了煙雨江南的靈氣，雨水來得不一般的勤快，幾天不下雨就覺得少了點什么，甚至，我家鄉(xiāng)的雨水比江南的雨水還要多。連著一周都是雨天并不少見，大雨、小雨，暴雨、微雨，飄飄灑灑，飛珠濺玉，時而淺吟低唱，時而引吭高歌，時而悄無聲息?！疤旖中∮隄櫲缢帧薄昂谠品凑谏健倍际浅Ｒ姷木跋蟆Ｏ掠暌恢笔俏覀兩畹某B(tài)，如此說來，家鄉(xiāng)也便是實打?qū)嵉挠赅l(xiāng)。

聽雨，成了我生活的一個部分。雨時緩時急，有時噼里啪啦猶如炒豆子，有時滴滴答答又有點像在聽自己的心跳。風(fēng)號雨疾時，宛若天神震怒，和風(fēng)細雨，酷似天籟臨人間，大雨如注，多像一場酣暢淋漓的發(fā)泄，那感覺，竟也是不一般的爽氣，有種快意江湖的感受。

常下雨，卻不必擔(dān)憂雨水會浸沒農(nóng)田和村莊，這就是來自雨的歷練。河道暢通，堤高岸闊，雨來了，早給它們留足了來去自由的通道。因為雨水多，似乎無須準備過多的盛雨的“器皿”，走了那陣，又有新的雨水在迫不及待地補充呢。這大概就是雨鄉(xiāng)和水鄉(xiāng)的區(qū)別，水鄉(xiāng)，容水停留的地方多，雨鄉(xiāng)，有的是疏通雨水的辦法。其實，留下的雨水還是不少，池塘在與路面平起平坐，湖泊在謀求擴展范圍。即便在枯水的季節(jié)，雨也不忘頻頻造訪。常與雨水廝混，哪能會不濕身。

以前害怕下雨的可能不僅僅只有我一人。因為一旦下起雨來，鄉(xiāng)道泥濘打滑，走著走著，泥水四濺，免不了會為行路而發(fā)愁。長期經(jīng)受雨水的刁難，口袋豐滿起來的人們，立刻想到了要改變行路難的問題，難纏的泥濘，如今被混凝土給徹底制服了。被馴服的路，再也無懼雨水，若下雨，倒是一件好事，路面會被洗滌得纖塵不染，光鑒如鏡，倒映著草木和人家，成為一道頗具特色的風(fēng)景。近幾年，鄉(xiāng)道經(jīng)常會看到一種三個輪子和四個輪子的紅色外殼的封閉式電瓶車，這種車為何備受青睞，我自然是能明曉個中的彎彎繞，還是因為多雨，老爺車雖然跑得并不快，但能確保在風(fēng)雨之中通行無阻?？粗患膊恍斓募t頂車，倒覺得歲月靜好，恍如回到了久遠的時代。

在雨水的滋潤下，家鄉(xiāng)樹木叢生，百草豐茂，“亂花漸欲迷人眼”倒是常景?；t柳綠，花是不一般的紅，柳也是不一般的綠，放眼能看到的是滿眼的翠色，對于翠色欲滴的體會尤為深刻。一條小路，隔個十天半月無人行走，有可能就是雜草叢生了。鶯飛魚躍，車來船往，在此中穿越往來，心也好像是濕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