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紅棉襖”

棗紅馬

1

“北風(fēng)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小齊在朦朦朧朧中感到很好笑，王小春發(fā)癔癥說夢話，還唱《白毛女》，便抻出一只粉腳向王小春踹過去……

干啥嘞干啥嘞，也不叫人家睡個安穩(wěn)覺。王小春往上拽了拽被子，蒙住了頭。

“門神門神騎紅馬，貼在了門上守住家。門神門神扛大刀，大鬼小鬼進不來。哎……進呀進不來。”

小齊覺得剛才那一腳冤枉了王小春。小春小春，快起來，你聽聽，大半夜誰在瞎唱嘞……

王小春坐起來披上衣服，這像是我爸唱的。

你爸？一個掂瓦刀的……

可是，他也年輕過呀。王小春說著，披著衣服便來到了爸爸的房間。果然，爸還在那里捏著嗓子忘我地唱著。

爸——這大半夜的，你唱啥嘞？

大春，我的大春，快過來！

王小春使勁晃著爸爸，你快醒醒，我不是大春，我是小春。

王春來醒了，看了一眼小春，好像還沒有醒透，怔怔地坐在床上。

爸，你醒了就別唱了，要不然小齊還跺我。說著，便轉(zhuǎn)身走回自己的房間。

王春來看著兒子走了，心里越發(fā)空落落的。冬梅出車禍之后，他就規(guī)劃好了，自己不但要當(dāng)好爹還要當(dāng)好媽，第一步就是把小春養(yǎng)大。第二步不用說就是教育好小春，讓兒子先考上大學(xué)再考上研究生。第三步就是小春結(jié)婚生子，一家人和和睦睦，他照看著孫子盡享天倫之樂。前兩步春來甚是驕傲，三鄉(xiāng)五里有幾個研究生？可是第三步還沒有邁開，便兜頭給了春來一盆冷水。小齊整天冰冷個臉，根本就不想理自己，蔑視的眼神讓春來沒有了信心。可這心里的話咋能跟兒子說呢？于是就想到了冬梅，似乎她并沒有遠去。

王春來在床上迷迷瞪瞪地坐著，嘴里迷迷糊糊地嘟噥著，還是你媽唱得好啊，你沒有聽過，你要是聽過你媽唱北風(fēng)那個吹，唉……

2

王春來和冬梅高中畢業(yè)后，因在公社演出歌劇《白毛女》相識，演唱白毛女的是冬梅，王春來演大春。在一塊演戲兩人倒沒啥，可這一分開，王春來就感到生活里缺少了油鹽醬醋，吃啥都覺得嘴里沒有味道。睡到半夜，就發(fā)起癔癥來，捏著嗓子唱“北風(fēng)那個吹”。他爹沒少數(shù)叨他，迷了，唱迷了，光唱歌能當(dāng)飯吃？攢足精神到生產(chǎn)隊掙工分吧。

王春來在生產(chǎn)隊干活總是分心，一有空就溜走，鬼使神差就去找冬梅。冬梅，我想聽你唱北風(fēng)那個吹……冬梅看出了春來的心思，溫柔地看了他一眼，算是走了一個過門，叫了板眼，就單獨給春來唱北風(fēng)那個吹。春來感到她比以前唱得更好聽，特別是唱到雪花那個飄的時候，他就感到那雪花一閃一閃地，好像真的鉆到了自己的心里。

兩個人再也分不開了，就托人做媒。結(jié)婚的時候是寒冬臘月，兩人說好騎著自行車，帶著大紅花，可是一連幾天大雪漫天飛舞，生產(chǎn)隊里便派了馬車去迎親。馬車半路上出了故障，冬梅心里急呀，可那大雪卻是不慌不忙地飄著。她二話不說，跳下馬車，唱著雪花那個飄就到了春來的村莊。春來早在村外等候，他看著冬梅穿著紅棉襖，雪花歡快地跟著紅棉襖飄來飄去，心里早已熱得發(fā)燙。那雪花咋恁懂我的心嘞，他覺得，冬梅的紅棉襖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衣裳。

結(jié)婚不到一年，冬梅就生了個胖小子。他對春來說，得給咱兒子起個好名字。春來說，叫小梅吧？冬梅撲哧一聲笑了。咱這是兒子，叫王小春吧，隨你。好、好，聽我媳婦的，就叫王小春。

3

小春研究生都畢業(yè)了，真快呀，哎，冬梅，咱的小春真有出息啊，咱沒有白操心。

王春來越是為小春驕傲，就越是想念冬梅，怔怔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兒，也不再想睡覺，便走出小區(qū)，踏著積雪，跑了三個早餐攤，終于買到了自己滿意的早餐，油條、煎餅、豆腐腦，又特意買了一碟榨菜。這能不比麥當(dāng)勞好吃？要是過去，小春這孩子能搶著吃。特別是小春吃油條的時候，小嘴浸的都是油，就像一個油壺嘴。想起小春那可愛的吃相，王春來就止不住想笑。

他不敢再叫他們起床。不但叫不起他們，還挨兩人的白眼。王春來心里擰了一個疙瘩，好心叫他們起床吃飯，咋就……

沒有結(jié)婚就住在一起，還說是叫啥試婚，要是冬梅還在，一巴掌打過去，他還敢試婚？也可能冬梅不打他，冬梅過去就喜歡新鮮事物……在責(zé)任田里拼命干了兩年，冬梅就跟春來商量，光在地里傻干活，還是攢不住錢，聽說城里人喜歡吃水果，咱去賺城里人的錢。那小春咋辦哩？小春是咱的命根子，就是走到天南海北，也得把咱的命根子帶到身邊……

他們兩個終于從房間里出來，幾乎不看他一眼，這就要出門。小春，爸爸剛買來的早餐。小春扭回頭撕了半根油條塞進嘴里：上班，來不及了。

看著餐桌上滿滿一桌飯，王春來心里卻是像被一盤子煎餅堵住了。他慢慢地咀嚼著撕剩下來的半根油條，也沒有嚼出啥味道來，眼睛里卻不知不覺浸出了眼淚。

下午從工地回來，春來特意買了一斤豬頭肉，一個燒雞。他們兩個吃燒雞，我自己吃豬頭肉。又買了兩瓶五塊錢一瓶的六糧液，現(xiàn)在的人都傻了，花幾百上千買一瓶酒，喝到嘴里還不都是辣？便高興地給小春打電話，天冷，下班回家喝兩盅暖和暖和。好好好，手機那邊傳來爽快的答應(yīng)聲。

左等右等，肚子已經(jīng)提了幾次意見。手機又打過去，卻沒有了回音。春來悶悶不樂地打開酒瓶，咕嘟嘟倒了半玻璃杯，慢慢地喝，慢慢地等。不覺間，端杯的頻率加快了，半瓶酒已經(jīng)下肚。進入半醉的狀態(tài)，渾身上下都舒服，一興奮就倒?jié)M了酒杯，一手端杯，一手拿筷，喝一口酒，吃一口菜，自酌自飲好不盡興。不一會兒，腦子里全是白毛女、王大春……不覺間一瓶酒已經(jīng)都進了肚子里。

北風(fēng)那個吹，雪花……門開了，小春和小齊呲呲哈哈地進了門。王春來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兩個回來，雪花那個飄……我給我喜兒扎起來……不知怎的，他就唱串了歌詞，而且還用酒杯當(dāng)紅頭繩。砰，酒杯摔碎一地，王春來也就地臥倒。

你看看，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小齊狠狠地瞪了一眼小春，便進了房間。小春把春來背到房間，平放在床上。春來緊緊地拉住兒子，冬梅，我是大春。

4

第二天，王春來懶在床上不想起，胃里的酒似乎還在攛掇著，只感到隱隱作痛。到了十點多，他才無精打采地起了床。我辛辛苦苦幾十年，沒有享過一天福，今天不去工地了……他熱了熱昨天的剩飯剩菜，慢慢地吃著，想著心事。春節(jié)快到了，我得讓小春回老家一趟，給我長長臉。

晚上出乎春來的預(yù)料，小春他們一起回家吃晚飯。小春，喝兩杯暖和暖和？

還喝？就是怕你再喝醉，我硬拉著小齊才回家吃晚飯。

那我趕緊去下掛面，多打幾個雞蛋。春來心情好，掛面很快就煮好了。他端著滿滿一大碗掛面，小齊，這一碗給你吃，兩個雞蛋。

小齊一臉的不高興，減肥還減不下來，讓我吃恁多。

減啥肥嘞！天恁冷，多吃點，吃胖了才有勁。王春來關(guān)切地說道。

小齊氣得哭笑不得，正想發(fā)作，小春趕忙說道，這一碗我吃，我再給你盛一小碗。

王春來看著小春狼吞虎咽般吃著掛面，覺得時機到了。小春，春節(jié)眼看就要到了，跟我一塊回老家過年吧。

未等小春搭話，小齊說道，小春跟我們一家到東北過大年。

東北？那還不把耳朵凍掉嘍?；乩霞?，親戚鄰居多熱鬧。春來說罷，兩眼一直睜著不舍得吧嗒一下，他想聽小春一句囫圇話。

小春看看小齊，小齊自顧吃自己的掛面。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小齊了……

5

王春來一個人回到了老家，屋子里填滿了寒冷和孤獨。冬梅，想當(dāng)初咱進啥城嘞？要是在老家，再要兩個孩子，一家人熱熱鬧鬧就像個戲班子，那該多幸福啊。這一想就剎不住車，當(dāng)初來到大商市的片片斷斷也閃來閃去。

大商市是一個古城，一條條步行街正適合賣水果，不幾天冬梅又發(fā)現(xiàn)了賺錢的門路——賣烤紅薯。老家惠濟河岸邊的青沙地的紅薯，黃瓤，香甜，再加上冬梅年輕漂亮，比那些賣烤紅薯的老頭會說話，很快便站住了腳。冬梅沒有滿足這種現(xiàn)狀，她聽到一個在福建打工的同學(xué)說，青浦的紅薯在全國出名，比小商市的更香更甜。就讓她同學(xué)定期給她發(fā)貨。

做大生意的沙老板每天要喝三兩場，每場得喝七八兩。用啥解酒嘞？每天晚上都讓司機去買王春來的水果。那一天他跟著司機逛步行街，一股股烤紅薯的香甜直往心里鉆，沒有吃已經(jīng)把大半的酒解掉了。不買水果了，就買烤紅薯。每天沙老板吃過烤紅薯，酒勁很快就會下去。司機眼里透著神秘，老板，那小女子的烤紅薯咋就比藥還管用呢？瘸子上樹——沙老板看看司機不解，便補充道，邪門。

福建的紅薯香甜了整個古城，也讓冬梅響遍了整個古城。

王春來越是想冬梅的好處心里越是煩躁，再加上一個人在家過年甚是冷清。過了年天氣變暖，王春來從墻角里扒拉出來自己的漁具，我不去大商市看你們的臉色，我要在家過神仙的日子。到了惠濟河，小馬扎一支，熟練地把魚鉤拋到水里。心總是煩躁不安，不能入定，這是釣魚的大忌呀，可冬梅的影子總是在眼前搖晃，不能安靜下來。三個小時，連魚毛也沒見。他心煩意亂地收拾好家伙，喝酒。他把侄子王秋果喊到家里，秋果，你看這是你叔從大商市買回來的六糧液，你叔過年心情不好沒有喝，今天好好陪你叔喝幾杯。

王秋果一見酒立馬來了精神，快速收拾了一盤水煮花生米，一盤咸鴨蛋，叔，兩盤菜可以喝了，那一碗豬肉先在鍋里蒸著。兩只玻璃杯擺上，你一杯我一杯，豬肉還沒有蒸透，春來已經(jīng)喝暈了。

暈了，冬梅的影子就又晃開了。一股心酸乘著酒勁跑到了眼眶，您叔我可憐呀……淚水便唰一下滾落下來。

秋果很是機靈，兩手捧著酒杯遞過去，叔，只要不出二月二都是年下，我敬您老一杯。

王春來接過酒杯，看也沒看便一飲而盡。哎，果呀，您叔我辛辛苦苦幾十年，把您弟弟培養(yǎng)成才，就等著享大福嘞。唉，別說享福了，看看我落的……

秋果也喝得半醉，說話已經(jīng)不知輕重，叔，您就是無能，這是你自找的。我嬸子出事以后，你堅決不再結(jié)婚，你說為了孩子的成長……你在大商市買了房子，卻又跑到鄉(xiāng)下尋苦惱，你窩囊……房子是你買的，你又是他爹，你就該直起腰桿住那里。秋果越說越氣，自己倒了一杯酒，一揚脖便喝進肚里。

王春來被侄子這番話說得熱血沸騰，對，我不能再窩囊下去了！他從蒸鍋里端出香氣撲鼻的豬肉，興奮地喊著，秋果，快吃大肥肉……

6

小齊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個小老頭又回來了，一夜都是給小春一個沉默的脊梁。早上，兩個人照常到街上吃快餐去了。

王春來在家里無事可做，看了兩集電視連續(xù)劇，仍然是無事可做。冬梅的影子又開始在跟前晃了起來，還是那個大雪飄飛的日子，還是那個穿紅棉襖的冬梅。一連幾天都是如此，兒子在家的時候，他看小齊難看的臉色，兒子不在家的時候，冬梅又要折磨他。秋果，你叔這腰桿咋才能挺起來呀？王春來感到自己又失敗了，他打開六糧液，還是像古話說的，借酒澆愁吧。

小齊回到家，聞著那難聞的酒氣，捂著鼻子要出走，被小春硬是抱了回來。小齊果然生氣了，怒不可遏地嚎道，這家還讓進嗎？！一頭扎進自己的房間，門關(guān)得揪心響。

小春來到客廳，看著呆呆坐在沙發(fā)上的王春來，輕輕地說，爸，該吃晚飯了，我給您下掛面。

中午喝得多了，不餓。

王春來剛才聽了小齊那句話，心里懊悔得要死。小齊要是真走了，兒子還不埋怨我一輩子？

懊悔得一夜都睡不著覺，春來在床上就像翻煎餅。要是找個事干，哪還會在家里喝悶酒嘞？吃過早飯，王春來就去了他干過的那家建筑隊。工頭說，春來叔，你年紀(jì)大了，就看工地吧，但你不能嫌工錢少。

不嫌少，不嫌少，只要有活干，夠吃就中。

7

王春來坐在簡易的門衛(wèi)室里，很是納悶，這年紀(jì)越大，怎么就越是想念冬梅呢？為了兒媳婦，自己能把酒戒掉，可為啥就管不住自己的腦子不去瞎想嘞？只要往椅子上一坐，冬梅就在眼前晃悠，晃得心煩意亂。在工地上溜達一圈，屁股一挨椅子，冬梅的影子便立馬過來。冬梅，你死得冤啊……春來的眼淚就像房檐的滴水，大顆大顆地往下滴。

那一天，因為司機有急事，沙老板參加過晚宴便自己開車回家，走到步行街，一股烤紅薯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鉆。腦子里轟然一熱，右腳踩下了油門，小轎車往步行街躥了過去。在昏暗的街燈下，冬梅還沒有看清躥過來的是啥東西，已經(jīng)被車頭壓住。

轎車熄火了，沙老板看著冬梅身體里汩汩流出的一大攤血，傻在了那里。

春來在水果攤前往這里一看，知道大事不妙，迅速沖了過去。他抱起冬梅，冬梅已經(jīng)不再理他。

他拖著哭腔喊道，步行街，誰叫你開車？

沙老板走過去，春來，都怨我，我賠錢，你要多少錢？我賠！

春來一看是沙老板，語氣緩和了不少。賠錢的事再說吧，先買副棺材盛斂起來。

沙老板一聽，撒腿就往棺材店里跑。棺材店用小四輪拖拉機拉過來一副上好的棺材，春來帶著小春坐上車，連夜回了老家。

第二天天不亮，小春的舅舅冬水便把沙老板喊了起來。沙老板，兩個辦法，一個辦法是報警，你去坐牢。再一個辦法，你賠錢。賠多少？一百萬！一百萬？你這是等于沒有說，我上哪兒給你弄一百萬？頂多二十萬。沙老板，你做恁大的生意，還跟我哭窮？那都是貸款，二十萬我也得找親戚借。別說了，一口價，攔腰砍！五十萬？不同意就報警！

春來很佩服小舅子的外交能力，嚇?biāo)牢乙膊桓乙思椅迨f啊。

春來哥，這是俺姐的償命錢，將來給小春娶媳婦。你要是給小春找個后媽，這錢說不定會弄到哪去嘞。放到我那里，才算進了保險箱。

好好好，反正我也不準(zhǔn)備再娶了，將來只要給小春就行。

冬梅穿著紅棉襖還是晃來晃去，春來害怕了，脊梁骨一緊一緊的。冬梅，我知道你死得冤，我明天就回老家，給你燒紙。燒啥紙嘞，那管啥用嘞？你就看看我這紅棉襖，還有咱結(jié)婚的時候好看嗎？

春來眼前真的就大雪紛飛，紅棉襖好像從冬梅身上飛走了，和紛飛的大雪一起翻卷著，一直撲向春來，蒙住了春來的頭。

啊，啊……春來坐在門衛(wèi)的椅子上打了一個盹，被撲來的紅棉襖驚醒了。他感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瞇縫眼，紅棉襖又撲來了。他壯了壯膽子，伸手便去抓，紅棉襖卻又無影無蹤，他抓住了一沓子紙張。這是工程隊寫標(biāo)語的紙張，淺黃色的紙張，還有紅墨水黑墨水，幾桿毛筆也躺在那里。冬梅，你是想讓我把你的紅棉襖畫下來嗎？春來真的就鋪開紙張，拿起毛筆，沾了沾紅墨水，往紙上一戳，濕了一大片。

春來，我好想你呀。你為什么不畫我呀？畫我，畫我的紅棉襖，畫像了，咱倆就永生永世在一起了，還讓小春給你布個畫展，讓咱仨一起盡享天倫之樂。春來，我好想你呀……

可是冬梅，我呀我小時候畫蠟筆畫，畫的那小兔子都會跑，可這毛筆咋就不聽話嘞？

那你就練。磚墻你都能壘得線繃一樣直，我不信毛筆……春來握著毛筆在紙上畫圓圈，心里嘀咕著，只要能畫圓，我就能畫好冬梅的紅棉襖。冬梅，我把你的紅棉襖畫下來，掛到我的臥室……

王春來全神貫注，站在那里一畫就是兩三個小時。他感到心里很滿足，畫到得意時，便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北風(fēng)那個吹……

春來叔——

王春來猛然抬起頭，是、是經(jīng)理呀？

你干啥嘞？

我畫冬、冬梅嘞，冬梅的紅棉襖……

你畫畫，大白天讓人家拉走一噸多鋼筋，你！

王春來傻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你干了不到兩個月，就按兩個月算工錢，再多給你一個月的，這是三千塊錢。

王春來已經(jīng)明白了一切，那，那，這，這紙，這紅墨水黑墨水，還有這毛筆我能拿走嗎經(jīng)理？我還想畫，畫冬梅……的紅棉襖。

拿走吧，都拿走吧。廢了，腦子廢了，這么大年紀(jì)，咋比初戀還熱嘞？

8

王春來被工程隊開除，心里反而一陣輕松。這一回我可以專心畫冬梅的紅棉襖了，小春研究生畢業(yè)，他還能不養(yǎng)活我？我戒了酒，光吃飯能吃他多少錢？

他理直氣壯地打開家里的安全門，又理直氣壯地把紙鋪在茶幾上，我在我家里畫，誰能管我？他把毛筆在紅墨水瓶里蘸了又蘸，這就要畫的時候，突然他恍恍惚惚地聽到門開了，小齊也飄然走了進來，還瞪著一雙令他心里打寒戰(zhàn)的眼睛。春來正要跟她打招呼，一眨眼小齊不見了。這時候，他盼望小春能站在跟前，給自己壯壯膽量。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門，門紋絲不動，小春沒有回來，也沒有小齊的影子?？墒牵颐髅骺吹搅诵↓R呀……

這一想不打緊，王春來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嚇得脊梁骨緊了又緊。

他下意識地把毛筆放下，反鎖住安全門。可是，小齊沒有進來，冬梅卻穿墻而過。你個窩囊廢，你畫我，你理直氣壯地畫我，小齊還能把你吃了？

王春來不知道為什么，冬梅和小齊在他腦子里打了起來。他從沒有見過，冬梅竟然也成了一個潑婦。春來心里煩躁不安，壯了壯膽子說，冬梅，我畫你，我理直氣壯地畫你！可是一拿起毛筆，小齊就過來瞪他。于是他心里就害怕，他害怕小齊那雙瞪著的眼睛……

春來少氣無力地坐在沙發(fā)上，忽然心里一亮堂，電視劇上都說酒壯慫人膽，我要用酒壯壯膽量。他調(diào)了一盆辣蘿卜條，又剝了兩個從老家?guī)淼淖兊?，把僅剩下的那瓶六糧液打開，一口就喝下二兩多。他長長吐了一口氣，渾身上下舒服至極。冬梅，為了畫你，畫你的紅棉襖，我開戒了。然后用一根筷子扎進變蛋，挑起來，一口吞進，咀嚼得滿嘴清香。小酒喝得很順溜，一會兒便有些騰云駕霧，冬梅就坐在云頭上。雪花于是就飄了下來，一會兒就是大雪紛飛。冬梅在紛飛的大雪里旋轉(zhuǎn)著，甜美的歌聲飄進春來的心里，春來情不自禁地拿起紅毛筆，一筆下去，便畫出了粘滿雪花的紅棉襖。紅毛筆扔在了一邊，順手拿起黑毛筆，寥寥幾筆，冬梅就跑了過來。春來越看越得意，忽然他看到冬梅瞇著小眼睛對自己笑，便越發(fā)得意起來，“北風(fēng)那個吹，雪花那個飄……”他感到自己唱得絕好，雖然比冬梅還差一些，自己確實非常滿意了。唱著，不覺間便醉倒在了沙發(fā)上。

小齊一進門就給小春甩臉子，怎么又喝上了，還畫畫，吆，還是寫意嘞，你也有個畫家爸爸了。

嘿嘿嘿……小春討好地看著小齊。

嘿嘿嘿，嘿嘿嘿……這家還能進嗎？！

小春急忙扯住小齊的胳膊，咱回咱的房間，我問爸爸瞎折騰啥嘞。你累了，趕緊回房間休息。小春看著小齊回到房間，便晃醒王春來。爸，你這是瞎折騰啥嘞？？

春來感到驚訝，我這是畫的你媽，咋叫瞎折騰嘞？兒子，一想起你媽，我就想哭，我越來越感到，我離不開你媽呀，特別是你媽那紅棉襖，我要是不畫出來，心里難受啊。就，就因為畫你媽，我被包工頭開除了。

小春心里一酸，差一點兒哭出聲來。你不是戒酒了嗎？

不知咋的，一到家里我就不敢畫你媽，一喝酒我就有膽了，畫得還順溜。你看，多像你媽的紅棉襖，嘿嘿嘿……

小春瞅了兩眼爸爸的畫，覺得那就是胡涂亂抹，說是個人頭吧沒有鼻子眼，說是個人腿吧就是兩條線，爸爸的腦子難道出問題了？他不忍心爸爸再折磨自己，扶起沙發(fā)上的爸爸，把他送回了房間。

9

小春陪著小齊吃過驢肉火燒，突然驚訝道，哎，一份重要資料忘帶了，你先上班吧。

豬腦子，快回家拿去吧。

小春一路小跑，到超市買了兩瓶酒，送到了家里。爸，你的酒喝完了，我給你買了兩瓶，一瓶五十多塊錢嘞。

啥？你這一瓶能買一件六糧液。

你喝那劣質(zhì)酒，對身體不好。

你爸就是六糧液的命！

爸，這酒是我背著小齊買的，要是讓她知道了，指定又要生大氣……這是五十塊錢，你想喝六糧液，自己買吧。

小春走后，王春來撫摸著酒瓶淚如泉涌。不知是為兒子高興，還是為兒子心酸。

冬梅，咱的兒子懂事了，你該放心了。于是冬梅就給了他一個微笑。春來獲得一個微笑，勁頭又來了，便拿起毛筆琢磨，左琢磨右琢磨，冬梅的鼻子眼想了好幾遍，想著的時候跟真的一模一樣，可是一下筆，怎么看就怎么不像?？粗粗↓R就過來了，圓瞪著雙眼。

春來又想起了電視劇上說的酒壯慫人膽。喝酒，冬梅，你不要責(zé)怪我，我喝了兒子給我買的好酒，就敢畫你，就敢畫你那紅棉襖……

喝著兒子買來的好酒，春來的腦子里就不停地翻騰，給兒子買這套房子，雖然生了不少氣，值了。兒子研究生畢業(yè)，又找了個好工作，但要能找個好對象，找個城里人家的姑娘，在大商市得買套房子。王春來回老家立馬找到冬水。春來哥，給我外甥買套房子，你想對了。三十多萬買房，十幾萬裝修，光剩娶個漂亮的外甥媳婦了……可是，可是春來哥，我做生意賠了個底朝天，上哪能屙出這五十萬嘞？冬水，你不要小孩吃玉米，橫啃，當(dāng)初你是咋說的？小春可是你親外甥啊，這可是你姐的償命錢啊。春來哥，你咋能這樣說嘞？不管是橫啃還是豎啃，那是有玉米。沒有錢，我橫啃也啃不出來，豎啃也啃不出來呀。冬水看到春來又要發(fā)作，覺得想滑脫掉看來也不可能，便又說道，我現(xiàn)在扒扒撿撿滿打滿算，也就有十萬塊，為了親外甥，我舍著老臉去借吧，能湊夠三十萬，就算謝天謝地了。王春來沒有想到冬水咋就變得這樣不要臉，自己沒轍，就去找沙老板幫忙。沙老板正在野河里釣魚。王春來，為了你媳婦的償命錢，我生意也做不成了。車也賣了，騎著摩托來釣魚，過得很知足。沒那個命發(fā)大財，我認了。他能給你三十萬，看來你沒有五十萬的命，認了吧……春來，現(xiàn)在正上魚，一走心就釣不住。王春來知趣地走了，咋弄嘞？為了那二十萬，我也不能把冬水殺了?。堪?，三十萬就三十萬吧，先把房子買嘍，裝修，我就把這些年攢的錢磕干磕凈……

王春來喝著好酒，心情就很好。冬梅，你要是不出車禍，咋也能給咱兒子買個別墅呀?？墒俏覜]有你有本事啊冬梅，越來越窩囊了，一看見小齊瞪著的眼，心里就打怵……

窩囊廢！咱兒子研究生畢業(yè)，又一表人才，你該驕傲?。》孔邮窃圪I的咱裝修的，你該理直氣壯地住這里，享清福！我是你媳婦，你想咋畫就咋畫，誰敢管你？！

冬梅看看春來還在猶猶豫豫地思索，又加了一句：你演王大春的精神跑哪去了？

王春來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好酒，提了提精神，明天我就讓小春給我買磁帶，白毛女全本的磁帶。喝著六糧液，聽著北風(fēng)那個吹，畫著冬梅的紅棉襖，我也要活出個人樣來……

10

小春買的是光盤，自己的電腦也搬到了客廳。王春來真是活出了人樣……

也就是三天的光景，小齊回娘家住去了。

小春立馬趕了過去。

我咋回去住嘞？連個上網(wǎng)的地方都沒有。

我給你買個筆記本電腦，想在哪里上就在哪里上，嘿嘿嘿……

家里整天放白毛女，你說喪氣不喪氣？小齊瞪著一雙杏仁眼，一股怒氣砸過來。

談判失敗的小春回到了家里。爸，白毛女不聽行不行？再聽，你就把兒媳婦聽跑了。

那、那我想你媽嘞……

爸，我想個法你看中不中。我給你買個掌中寶，到公園里聽，到公園里畫，想喝酒也沒有人管你。

還是我兒子腦子好使，研究生就是不一樣。王春來把全套家伙收拾好，吃過早飯，背著小春上學(xué)時用的雙肩包就出發(fā)了。天擦黑，便搖搖晃晃地回到家里。怎么聽，怎么畫，怎么喝，確實像小春說的，沒有人理會他。偶爾有人看他醉醺醺地畫畫，也覺得此人不正常，便帶著譏諷的微笑離開了。雖然自己活得自由自在，春來心里卻有個坎，怎么也邁不過去。冬梅償命錢買的房子，我卻不能在家里聽歌不能畫畫也不能喝酒，想起侄子秋果的話，心里的氣不一會兒就脹滿了肚子，我我我……

回到家里，春來就想，我就在家里練閉口功，看看你們咋對付我。這一次要是勝利了，我就能在家里理直氣壯喝酒畫畫，也能為冬梅爭過來一個面子。可是，他看到小春小齊也是不開口，根本不在意他的閉口功。一連三天，春來幾乎要崩潰了，看來這閉口功也不是好練的，可是小春咋練恁好嘞，上研究生難道就是練這？別跟研究生置氣了，看來我斗不過他們。第四天吃過早飯，春來悶悶不樂地又出發(fā)了。雖然在公園里自由自在地畫冬梅的紅棉襖，可是心里那個坎越來越高，直堵得春來喘不過氣來。于是，他跟六糧液就更加貼心，兩根黃瓜，一袋面包，就能干掉一瓶。毛筆拿不住了，就扯起尖細的嗓子唱起了北風(fēng)那個吹。幾個人圍觀過來，竊竊細語：他是個瘋子。

哈哈哈……

你笑什么冬梅？

哈哈哈……哈哈哈……冬梅不搭話，只是一直笑，笑得春來一把用被子蒙住了頭。

春來一害怕，更是不能入睡。他想起床，畫冬梅的紅棉襖，可是渾身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就在黑暗的房間里瞎想，可是越想越害怕，害怕冬梅瘆人的笑聲。他拉開了燈，可拉開燈更是感到空落落的，連冬梅也躲開了他。

自己折騰了自己一夜，也沒能夠踏踏實實睡上一會兒。窗戶透過早晨的光亮（春來睡覺向來不拉窗簾），多少趕走了春來的一點兒睡意。春來很想睡個懶覺，可是再睡也睡不出個子丑寅卯來，他在鍋里熱了個饅頭，就著昨天的黃瓜菜湊合了一頓早餐。

春來不忍心再去學(xué)藝，他甚至對自己的唯一精神支柱畫冬梅的紅棉襖也厭倦了，他就勢躺臥在沙發(fā)上，感到腦子是一塊木頭。就這把你擊倒了嗎？冬梅又出來了，穿著紅棉襖，在紛飛的大雪里旋轉(zhuǎn)，青春的姿影把鵝毛大雪融化。春來，看我現(xiàn)在多么青春多么有活力，快來畫我呀——畫我呀——

春來突然驚醒過來，出了一身汗，他這才意識到，剛才睡著了。

冬梅剛才青春的姿影又給春來帶來了力量，他背著背包就直接去了公園，清醒的時候就按畫家教的絕招去畫冬梅，吃奶的勁都用上了，還是把冬梅畫成了機器人。喝過六糧液就信馬由韁，按照在眼前飄來忽去的冬梅畫，雖然不能把冬梅捉住，可是對冬梅的感覺還是能在腦子里殘留一些。畫了一個星期，他就挑出來兩幅，一幅是清醒的時候畫的，一幅是喝過酒畫的。見了人就嘿嘿笑笑，你看哪一幅最像？人家一頭霧水，默默地走開了?？吹綆讉€小姑娘，他走上去，嘿嘿嘿……你們看哪一幅最像？

啊——幾個小姑娘嚇得尖叫幾聲跑了。

這人都咋了？春來很不理解?？吹揭晃焕险撸让忌颇?，老先生，您看哪一幅最像？

老者停住了腳步，他沒有看畫，而是在春來身上看了幾個來回，最后目光落在了他的臉上。這位老弟，你是說像誰呀？

冬梅，你看像不像？

唉，老弟呀，冬梅長什么樣子我不知道，所以也不知道像不像。

冬梅就長這個樣子，你看。春來把喝過酒畫的那幅遞過去。

哈哈哈，老弟恕我直言，你走火入魔了，應(yīng)該讓醫(yī)生調(diào)理調(diào)理。老者怕刺激春來，沒有說他是精神病。

春來站在那里，傻了。冬梅就是最好的醫(yī)生，她的紅棉襖就是最好的藥。哼！

一個披肩長發(fā)的小伙子走過來，大叔，你賣畫呀？

春來急忙笑臉相迎。我不賣畫，就是讓人家看看哪一幅像?？礃幼幽闶莻€畫家吧？

我是美院的學(xué)生……這一幅猛一看像卡通，但仔細一看就不行了，沒有基本功。這一幅就很自然，按我們的術(shù)語就是大寫意，很像一位舞蹈的姑娘。

這是我喝過酒畫的……

哦，大叔，您要是不喝酒畫這樣，就成功了。

春來看著小伙子，陡增了幾分的信心。

春來不喝酒，照著那一幅接連畫了三天，一幅比一幅難看，最后畫得不成人形。氣得把畫筆摔在了地上。

都是騙子！畫家騙我的錢，小伙子耍嬉我，那個老頭，還讓醫(yī)生調(diào)理調(diào)理我，有六糧液比啥都管乎，我讓你們看看。

賭著氣，他又把六糧液打開了。

13

天漸漸涼快了，可春來并沒有感到身上清爽，而是渾身沒有勁，飯也不想吃。餓了，就喝幾口六糧液。畫畫的時候，毛筆總是從手里掉下來。

春來坐在水泥椅子上，陷入了思考。我感覺，身體真的不行了，看來那個老者是好意，我得去醫(yī)院看看。醫(yī)生看著他的化驗單問，誰跟你一塊來的？

我自己，醫(yī)生。

你要動手術(shù)，這兩天跟家里人一起來醫(yī)院吧。

動手術(shù)？得多少錢醫(yī)生？

至少五六萬吧。

好好好醫(yī)生，先請您開點藥吧。

春來拿著藥方?jīng)]有去排隊，醫(yī)院的藥貴得很，我到藥店拿。藥店的藥師問他，你知道自己得的啥病嗎？

不知道。

藥師把一片紙貼在藥瓶的說明上，我把用法用量寫大點，一目了然。春來將要走出藥店的時候，藥師又特別關(guān)照了一句話，大叔，你還得去醫(yī)院看病。

春來把藥裝進包里，慢慢地走著。看來我的病不輕，五六萬我上哪弄去啊？小春是個孝順的孩子，先不讓他知道。要是知道了，他會把房子賣掉給我動手術(shù)……或者他去借錢，要是高利貸，驢打滾，那小春一輩子都翻不過來身。

春來按時吃藥，按時去公園，按照醫(yī)生說的，不再喝他的六糧液了。

不喝六糧液，畫冬梅的紅棉襖畫得總是不滿意，心里就焦躁不安。冬梅甚至跟他瞪起了白眼。冬梅，你不要著急，等我病好了，喝著六糧液，一定把你的紅棉襖畫成世界上最好的紅棉襖。

春來垂頭喪氣地坐在公園水泥椅子上，神情模糊。

一個仙風(fēng)道骨的人走過來。他看到春來臉色昏黃黑暗，神情焦躁，目無光亮，心里一喜，生意來了。你有??！

春來驚訝地看了他一下，不想跟他說話。

你病得很重！

你是——春來覺得這是一個高人。

神醫(yī)高天壽！你吃藥了嗎？

剛吃。

很貴吧？

貴。兩瓶三百多。

三百多？三萬多三十萬多你也花不到頭。

神醫(yī)，那你多少錢能給我治好？

兩千塊錢包治。你這是走火入魔呀，火卸下去，就萬事大吉。

走火入魔，說得真對呀。神醫(yī)，那你給我開方子吧。

明天你先拿一千塊錢，我給你拿三服藥，瀉瀉火，第一個療程。

那我原先的藥還吃嗎？

吃，吃啊，怎么不吃??？我用的是中西醫(yī)結(jié)合，你的藥一定要吃。

拉了幾天稀，肚子里瀉得空落落的，身上雖然沒有勁，但有些清爽，春來覺得自己有救了。

第二個療程也是三服藥，又交給高神醫(yī)一千塊錢。我這是補藥，吃了我這藥，就不再拉肚子了。只要能吃飯，你的病就好利索了。

果然，春來有了胃口。

14

春來飯量增加，感到身上有了些力量。已經(jīng)幾天沒有畫冬梅了，現(xiàn)在身體有了起色，我咋還能不去公園嘞？

天冷得入骨，老天你這是難為我嗎？春來從貼身的衣兜里把紅墨水黑墨水拿出來，畫一會兒，再把墨水瓶放到衣兜里暖一暖，折騰了半晌，對自己的畫很不滿意。他扔下毛筆，袖起手來取暖。

忽然，他想起高神醫(yī)來，想要看第三個療程。可是想了幾天盼了幾天，連高神醫(yī)咳嗽一聲也聽不到。

漸漸的，春來感到自己連想的力氣也沒有了，蜷縮在冰冷的水泥椅子上，暈了過去。可是冬梅卻笑吟吟地出來了，還是穿著那件紅棉襖，在紛飛的大雪里跑了起來，跑著唱著，“北風(fēng)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冬梅，你只顧自己玩得高興，可知道我的苦衷嗎？冬梅似乎沒有聽見他說話，只顧自己唱著跑著，紛飛的大雪落在紅棉襖上，就不見了。冬梅，我為什么就這樣好欺負，他們都在騙我呀！冬梅似乎聽見了，定定地站在那里，雪也停了。神醫(yī)騙我也就算了，我們無親無故，那人家怎么就不能騙我呢？可是，咱的親家，還有你弟弟冬水，就連兒子的媳婦，都在……為什么冬梅，這世間都在為自己，連親情也沒有了嗎？冬梅——你最聰明，你給我說說呀？冬梅，你那里不會這樣吧？你說話呀冬梅……

冬梅沒有說話，用溫暖的紅棉襖擁住了春來。春來在冬梅的懷抱里，盡情地哭了起來。嗚嗚嗚……嗚嗚嗚……

醒醒，醒醒，恁冷，回家睡去吧。

春來微微睜開眼睛，友好地看了看這個閑逛的人，拖沓拖沓地回家了。

15

王春來躺在床上，用剩下的一點力氣懺悔起來。冬梅，又有好幾天沒有畫你的紅棉襖了，可是我有病啊，看好了病，我就能畫你了，我只要喝著六糧液，就能畫像你的紅棉襖。 然而，不知道冬梅藏在了哪里，連影子也沒有出現(xiàn)。

春來覺得冬梅真的生氣了，要不然，即使不回答我，也得穿著紅棉襖，在我面前晃一晃呀。不行，我還得畫，要不然，我到了她那里，她不理我怎么辦呀？

他下床找到了一瓶六糧液。一見六糧液，春來便興奮起來，冬梅，你看，有了它我就能把你的紅棉襖畫好了。一杯下去，天旋地轉(zhuǎn)，那是他們結(jié)婚的日子，冬梅在紛飛的大雪中唱著“北風(fēng)那個吹”，紅棉襖鮮艷奪目，散發(fā)著勃勃的生機。冬梅，你在那邊過得真好，還是那樣的年輕，那樣的可愛。春來下意識地拿起了毛筆，往墨水瓶里蘸了蘸，可是紅墨水沒有了。他打開暖水瓶，可暖水瓶里一滴水也倒不出來，冬梅，怎么辦？怎么辦？你真是越來越糊涂了，你手里不是六糧液嗎？冬梅，你還是那么聰明啊。春來往紅墨水瓶里倒了幾滴六糧液，墨水瓶里就有了粉紅色。他揮了幾下毛筆，粉紅的紅棉襖便躍然紙上。大雪天那么冷，臉蛋肯定要凍紅的，嘴唇也肯定要凍紅的。可是，墨水瓶里已經(jīng)沒有了丁點的紅色，冬梅，怎么辦？還沒有等到冬梅說話，突然，他用力咬破左手指，把血滴在冬梅左邊的臉蛋上，又用力把右手指咬破，把血滴在冬梅右邊的臉蛋上。兩個手指合在一起，他想把血滴在冬梅的嘴唇上?？墒?，手指已經(jīng)凍僵，血已經(jīng)凝固。他用力擠了擠兩個手指，然后用力壓在紙上，鮮紅的嘴唇就畫了出來。

畫好了冬梅，王春來覺得如釋重負?？墒?，他總是覺得哪個地方不對勁。哦，紅棉襖，紅棉襖怎么能是粉紅色呢，那可是鮮紅鮮紅的呀。冬梅穿了幾十年，還是應(yīng)該鮮紅鮮紅的呀，在我心里，它永遠沒有褪色呀。冬梅，紅墨水一點兒也沒有了，我的手指怎么也擠不出血來了，怎么辦冬梅？

冬梅穿著鮮紅鮮紅的紅棉襖，在紛飛的大雪里亭亭玉立，就是不說話。

冬梅，你說話呀，難道你真的生氣了嗎，真的生我的氣了嗎？

冬梅仍然在那里亭亭玉立著，紅棉襖仍然是那樣的鮮紅，可她還是不說話。

冬梅你說話呀，你不要再折磨我了，我要急死了，冬梅……

哇——王春來感到喉嚨里一熱，一口鮮血噴在了紙上。紅墨水，這真是世界上最紅最紅的紅墨水……他急忙拿起毛筆，在紙上涂抹著紅墨水，啊，鮮紅鮮紅的紅棉襖……王春來欣喜若狂。

冬梅說話了，春來，你真的好棒啊，終于畫像了我的紅棉襖。

哈哈哈，冬梅說了，我畫像了冬梅的紅棉襖，我終于畫像了冬梅的紅棉襖……

興奮至極之后，春來已經(jīng)沒有多少力氣了，他歪躺在床頭上，瞇縫著眼端詳著自己的畫作。朦朦朧朧中，高神醫(yī)恍恍惚惚地就過來了。你畫得這樣好，都是我給你治的結(jié)果呀?？墒?，我的藥吃完了，你跑哪里去了？該出來我就出來了，你身上的火已經(jīng)瀉完了，剩下的毒素要用大雪來凍。你看冬梅，在大雪里唱了幾十年，還是那樣的年輕，連紅棉襖都不褪色，你該學(xué)習(xí)冬梅呀?？墒?，現(xiàn)在沒有大雪呀……

春來決意要去尋找大雪，尋找他和冬梅結(jié)婚那天的大雪。他便艱難地折起身子，打開了窗戶。一陣飄雪鉆了進來，咦，真的下雪了。果然，還是我們結(jié)婚時候的那場大雪。王春來感到身體里又有了一股力量。

高神醫(yī)，高神醫(yī)，你真是活神仙呀，你說下雪，老天就下大雪。一會兒，高神醫(yī)又不見了蹤影。高神醫(yī)，你是去公園了嗎？高神醫(yī)又一閃而過，還向春來擠了擠眼。

哦，那不是冬梅嗎？正在公園里等著我，哦，她說話了，公園的大雪才是咱們結(jié)婚時候的大雪。冬梅，你一定要等著我，我把你的紅棉襖穿在身上，俺就不怕冷了。春來用一根塑料繩子把畫緊緊地束在身上，打開門，下意識地進了電梯。

外面，大雪把漆黑的夜涂了一層白色。憑著感覺，春來走進了公園。這個公園是全開放的，供人們休閑，沒有大門，也沒有圍墻。憑著感覺，春來又坐在了那個水泥椅子上……冬梅，你快過來呀，你要看著我，一會兒我的病就會被大雪凍好了，這是高神醫(yī)說的……

16

小春的手機時鐘響了，他拉開窗簾，外面依然大雪紛飛。我說咋恁冷……

小春下意識來到春來的房間，一股不祥的寒風(fēng)吹了進來……小齊，我爸咋沒有在家？

你問我，我能是神仙？

走，快去找。

大雪都封門了，上哪去找啊？

公園，還是公園——快穿衣服。

你自己去找吧，我……

你要是……以后，哼……

小齊狠狠瞪了小春一眼，很不情愿地穿上羽絨服，噘著嘴跟在小春后面，跺著腳把氣都狠狠地撒在雪地上。

小春來到公園的水泥椅子跟前，把王春來身上的積雪拍打下來。爸，你咋了……小春哭著說道，小齊，我爸難道……

沒有一點兒氣了，死了……小春，那就送到火葬場吧。

??？不行，我要讓我爸在家里住幾天，我要好好伺候我爸……嗚嗚嗚，爸爸，我……小春的哭聲和紛飛的大雪撞擊著。

他是凍死的，在家里多不吉利。

小春止住哭聲，狠狠地瞪了小齊一眼，彎腰背起了春來。他緊緊地背著爸爸，像是要用自己的體溫把他暖過來……

小春，小春，你背不動爸爸，別逞強。

我能，我是男子漢，我……小春一下趴在地上來了個嘴啃泥。

爸爸，我真的長大了，我不會累趴下。爸爸，您就安心趴在我的背上，我的背上在冒熱氣，我渾身都是火，我要把您暖過來……

小齊默默地跟在小春后面，王春來身上那幅畫，那幅冬梅的紅棉襖，刺得她心神不寧，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