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高誼筑書閣

關(guān)永禮

黃宗羲（1610—1695），字太沖，號南雷，學(xué)者稱“梨洲先生”，浙江余姚人，是明清之際三大思想家之一，生逢天崩地坼的時代。明亡之后，他罄家助餉，起兵抗清，備嘗艱楚，瀕死臨危者屢。明統(tǒng)既絕，復(fù)國無望，斧锧余生的他奉母鄉(xiāng)居，拒征辭薦，以明遺民終世，專意授徒講學(xué)，埋首著述，以“國可滅，史不可滅”相策勵，對文化傳承負(fù)荷仔肩，講研學(xué)術(shù)，創(chuàng)寫學(xué)術(shù)思想史，使南宋出現(xiàn)的浙東史學(xué)派自黃氏而昌大。他先后在石門、海昌、紹興、甬上和故鄉(xiāng)余姚設(shè)館講學(xué)，興賢育才，傳道毓秀，尤以越城證人書院和甬上講經(jīng)會成績顯著，門墻才濟(jì)，英彥輩出，學(xué)風(fēng)蔚起，嗣響不絕。黃宗羲被奉為斗岳崇標(biāo)，巋然儒宗，士林推重，道德文章譽(yù)聞四方。

一

黃宗羲一生造述勤劬，可考的著作一百一十二種，多達(dá)兩千萬字，得益于家中豐富的藏書。其父黃尊素是東林黨首領(lǐng)之一，擢拜御史。十四歲時，黃宗羲隨父在京城，不屑舉業(yè)時文，而“好窺群籍”。后黃尊素因彈劾閹豎魏忠賢被削籍歸里，黃宗羲謹(jǐn)遵父教昕夕苦讀，兩年間通讀《國朝獻(xiàn)征錄》和“二十一史”，肆力于學(xué)。黃宗羲好學(xué)若渴，求書如癡。從青年時即開始搜抄書籍，崇禎三年（1630），他曾在族人黃明立的千頃堂藏書樓抄錄了一批未見書，后又在南京朝天宮抄寫《道藏》。崇禎六年（1633），他在杭州參加復(fù)社分支讀書社，與社中諸子邊讀書邊抄書，他山攻錯，群益共進(jìn)。后又參加杜麗京組織的抄書社，轉(zhuǎn)益多友。因家非素封，無力大量購置書籍，常常通假借錄，傍晚向友人借書，連夜錄副，翌日奉還再借。他曾在一首《乞書副本》的詩中說：“借書還書各一瓻，一段風(fēng)流吾所師。古墨聞香魚亦壽，新抄未校豕生疑。絳云過眼哀神物，梅閣驚心落市兒。副本君曾許見乞，幸寬十指出支離?！彼詾?，抄書一遍勝讀書十遍，一生樂此不疲。據(jù)其子黃百家《先遺獻(xiàn)文孝公梨洲府君行略》記述：“府君抄書，寒夜必達(dá)雞鳴，暑則拆帳作孔，就火通光，伏枕攤編，以避蚊嘬，算歷未符，力索窮搜，心火上炎，頭目為腫而不輟?！逼浒V書、惜書、戀書之情可以概見。此外，黃氏還四處訪書，其私淑弟子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文》記云：黃氏“于書無所不窺者。憤科舉之學(xué)錮人生平，思所以變之。既盡發(fā)家藏書，讀之不足，則抄之同里世學(xué)樓鈕氏、淡生堂祁氏，南中則千頃齋黃氏，吳中則絳云樓錢氏，窮年搜討，游屐所至，遍歷通衢委巷，搜鬻故書，薄暮，一童肩負(fù)而返，乘夜丹鉛，次日復(fù)出，率以為?！?。又云：“公晚年益好聚書，所抄自鄞縣之天一閣范氏、歙之叢桂堂鄭氏、禾中倦圃曹氏，最后則吳之傳是樓徐氏。然嘗戒學(xué)者曰：‘當(dāng)以書明心，無玩物喪志也?！碑?dāng)時有名的藏書樓，黃氏幾乎訪求殆遍。寧波天一閣藏書宏富，在浙東首屈一指，外姓不得登樓觀書?？滴跏辏?673），六十四歲的黃宗羲赴甬上，天一閣第四代主人范友仲破戒引黃氏登樓，悉發(fā)其藏，取其流通未廣之書編為書目，后為好事者流播?？滴醵辏?683），為編纂《明文?！?，力求完備，七十四歲的黃宗羲不顧高齡年耄，兩次長途跋涉，親赴江蘇昆山徐乾學(xué)家，觀傳是樓藏書，在家藏明人文集五六千本之外，又覓得未備的三百余家文集。

康熙四年（1665）以后，黃氏生活漸趨安定，他在故鄉(xiāng)余姚黃竹浦附近修建了一座續(xù)鈔堂以藏書。因其遠(yuǎn)祖宋末思想家黃震著有《黃氏日鈔》，故題續(xù)抄堂。續(xù)鈔堂竣工后，黃宗羲鐫刻一枚二十八字的藏書章：“忠端是始，梨洲是續(xù)。貧不忘買，亂不忘攜，老不忘讀。子子孫孫，鑒我心曲?！笨钍鲂木w，勖勉子孫牢記聚書與讀書。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臻耄耋的黃宗羲從黃竹浦移居周家埠，作《移居》詩云：“不為安床席，先遣百本書。推尋如逋寇，斷爛恨饞魚。故物無堪伴，書巢或可知。夜寒眠未清，燈火不須除?！弊阋娖鋹蹠V迷之情。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節(jié)用勤搜，鱗集駢聚，其間雖經(jīng)水火兵蟲之厄，黃氏藏書庋藏日富，甲于一時，達(dá)六萬余卷之巨，其中不乏罕遇難求之書，如《舊五代史》，元明以來幾至湮佚不傳，乾隆間修《四庫全書》廣搜天下遺書時仍未現(xiàn)世，后從《永樂大典》中輯錄，并補(bǔ)以《冊府元龜》等多種書始編排成書。黃氏藏有此書，實(shí)為天壤間僅存之書，后猝遭火災(zāi)，蕩為劫灰。黃氏藏書之精，人稱“世所罕見之書，多賴以得傳”。葉昌熾《藏書紀(jì)事詩》記載黃氏藏書：“不沾學(xué)究頭巾氣，不墮支那文字禪。辛苦奚囊遍南北，饞魚更上海東船?！睂ζ湟簧貢u(yù)揚(yáng)備至。

二

黃宗羲一生勤搜暇訪，藏書積久累增，最盛時幾與天一閣藏書相埒。然而，乖運(yùn)迭臻，難逃私家藏書終難葆藏或化劫燹之厄。

清初，世變政易，黃宗羲因抗清遭通緝，身歷百艱，潛蹤匿跡，先后五次易居，藏書隨之損失。清順治三年（1646），結(jié)寨四明山抗清期間，黃氏藏書被山兵奪去，充作鎧甲填充物者不知凡幾。順治五年（1648），遷書于雙瀑，為里媼蕘兒竊取作為覆醬瓿之用者不在少數(shù)。順治七年（1650），徙書于柳下。順治十六年（1659），清軍圍剿，黃宗羲移居寧波化安山避亂，書存龍虎山堂?？滴踉辏?662）二月八日、五月初三，龍虎堂兩遭回祿，雖奮力從烈焰中搶救出部分藏書，燔蕩之失亦復(fù)不少。九月，徙往余姚蘭溪。幾度搬遷，屢經(jīng)鼠殘蠹嚙，雨浥梅蒸，流離兵火之余，藏書十不存四五?？滴跛哪辏?665），在故鄉(xiāng)余姚黃竹浦附近南雷里建續(xù)鈔堂以庋存書籍，后黃氏不少文集即以“南雷”為名?；馂?zāi)之外，黃氏晚年又逢水災(zāi)之患，致使藏書浸淹大半，“卷軸盡壞”，令垂老之人“不勝凄然”。更不幸的是，黃氏去世十八年后的康熙五十二年（1713），又一次大火吞噬了黃家大部分藏書。焚蕩之余，經(jīng)黃氏再傳弟子鄭性掇拾叢殘，使散亂者復(fù)整，破損者復(fù)原，尚得黃氏藏書三萬卷。

三

康熙六十年（1721），鄭性在家鄉(xiāng)浙江慈溪鸛浦筑二老閣，收貯其師黃宗羲的燼余遺書。黃、鄭兩家數(shù)世交誼敦篤，情重桃潭。鄭性的祖父鄭溱（1612—1697），字平子，號蘭皋，別號秦川，浙江慈溪人。與黃宗羲聲氣相應(yīng)，同為東林黨人，拜劉宗周為師，二人同門問學(xué)、一師門下。崇禎十三年（1640），鄭溱考中副榜。為當(dāng)?shù)罊?quán)臣阻拒，授官縣令而不赴任。他深感世事日非，奸慝當(dāng)權(quán)，以為“舉目將有河山之異”，遂拜疏歸里。入清以后，鄭溱惓念故國，不屑仕進(jìn)，隱居故鄉(xiāng)半浦杜門息影，五十年不聞市喧，讀書著述，有《書帶草堂詩選》、《廣思錄》、《安庸集》等傳世。其子鄭梁（1637—1713），字禹梅，初號香眉，因忻慕白居易和蘇軾的人品學(xué)識，自稱香眉主人。繼號踽庵，后號寒村、子夏。生而天資高邁，髫年志學(xué)的鄭梁執(zhí)贄于黃宗羲，恭領(lǐng)親炙?？滴醵吣辏?688），高中進(jìn)士，官至高州知州，著有《寒村詩文集》。其父鄭溱去世，他悲痛欲絕，病至危殆，致身殘疾，遂改名風(fēng)，字半人。鄭梁在清初以詩名世，其《曉行》詩傳誦遐邇，與朱彝尊（號竹垞）多有唱和。且擅書畫，風(fēng)疾后右肢偏癱，仍以左手揮翰落墨，被朱彝尊稱為“左手云煙勝畫師”。性嗜圖籍，辟石叟室、丈七間、半生蘭亭作為讀書貯書之所。并為其師鐫印《南雷文案》，益廣其傳。羸殆之際，鄭梁篤念師恩，對兒子鄭性留下遺言：“秦川府君，吾身所自出也，而道則兼師也，不幸而體歸山陵，魂歸碧落，不得朝夕于其側(cè)，吾心悵焉。梨洲先生吾學(xué)所自出也，而情猶吾父也。其歿也，吾晝見諸想象，夜見于夢寐，無頃刻之閑。秦川府君在日，梨洲先生至輒喜，梨洲先生之于府君亦然。吾一日不見秦川府君與梨洲先生，則漠然無所向，悵悵焉失所依歸。吾死，汝其建一閣，立二先生主，梨洲居左，秦川府君居右，而吾則侍其側(cè)，歲時致祭惟謹(jǐn)?！编嵭詫Ω赣H易簀遺言謹(jǐn)記在心，然諾不移。鄭性（1666—1743），字義門，號南溪。一生不仕，師從黃氏之學(xué)，表彰不遺余力?？滴跷迨拍辏?720），他被選為歲貢生，不樂仕宦，寄情山水，性喜漫游遠(yuǎn)行，自署五岳游人。著有《南溪偶存》、《南溪北游詩》。室名二老閣、書帶草堂。鄭性對亡父懸宕多年的夙愿銘在寸衷，誠踐前諾，于康熙六十年（1721），紹繼父志，在家鄉(xiāng)修建二老閣，于雍正元年（1723）竣工。鄭性親赴余姚收取黃氏遺書，詩記其事：“劫后殘編四五千，辭黃歸鄭上江船?？蓱z手澤消逾半，敢道心香紹得全。往以今朝從我載，未知異日倩誰傳。中間做個郵亭卒，一站程挑一站肩?！彼鞂ⅫS氏遺書三萬卷與鄭氏家傳藏書兩萬余卷合貯于二老閣。此閣建造在鄭梁翰林第東首，為坐北朝南二層樓閣，面闊三間，閣前有明堂，閣后有池塘。閣樓上中間一間供奉黃宗羲與鄭溱的神主，旁立鄭梁神主，左右兩間收貯黃氏遺書，樓下收藏鄭氏家藏之書。全祖望為之作《二老閣藏書記》：“二老閣者，尊府君高州之命也。高州以平子先生為父，以太沖先生為師，因念當(dāng)年二老交契之厚也，遺言欲為閣，以并祀之。南溪自游五岳還，閣始成，因貯書于其下。予過之再拜，嘆曰：‘太沖先生之書，非僅以夸博物示多藏也……南溪登斯閣也，先生之薪火臨焉，平子先生以來之手澤在焉。是雖殘編斷簡，其尚在所珍惜也。況未見之書累累乎？昔者浦江鄭氏，世奉潛溪之祀，君子以為美談，今后鄭猶先鄭也，而更能收拾其遺書，師傳家學(xué)，倍有光矣?！编嵭詾榇舜呵镏录?，長爇心香。不僅如此，鄭性還以刻印黃氏著述為其續(xù)命，其中有《南雷文約》，對故城賈氏所刻《明儒學(xué)案》次序顛倒不洽人意，正其誤而重刊。還刊刻了其父鄭梁的《寒村集》，并主持編寫《二老閣藏書目》。至此，如全祖望《五岳游人穿中柱文》評價鄭性所作所為：“四方學(xué)者或訪求南雷之學(xué)，比之黃氏而之鸛浦，即黃氏諸孫訪求簿錄，亦反以先生為大宗?！备舸砭?，古道隆情。

四

鄭性去世后，由其二子守護(hù)二老閣。長子鄭大節(jié)（1705—1780），字臨之，號籜垞，晚號補(bǔ)牢翁。十七歲時補(bǔ)定海縣庠生。擅畫山水，以詩酒自娛，著有《籜垞遺稿》、《四明詩匯》。大節(jié)曾協(xié)助其父整理傳刻黃宗羲的著述。次子鄭中節(jié)（1709—1768），字發(fā)之，號詘齋，倜儻有士操氣節(jié)，著有《秦游草》。博涉多通，于書靡不玄覽，對二老閣藏書篇帙壞舛者，多輯禠刊正。余集《鄭詘齋墓志銘》稱其：“百年以來，南雷之書，洊遭水火，甬上遺老，亦零落殆盡。而君家遺籍獨(dú)完好如故，流風(fēng)余韻，仿佛猶能道之，益嘆鄭氏為善繼也?！蹦叱恰兜嵌祥w詩》云：“藏書自比遺金富，師道原同祖德隆。二老額懸光萬丈，南雷鸛浦并高風(fēng)?！?/p>

乾隆年間纂修《四庫全書》，詔令各省進(jìn)呈圖書。鄭大節(jié)奉旨進(jìn)呈九十四種，多有罕見之書。后雖有“抄竣發(fā)還”的上諭，但回閣者極少，中間被翰林學(xué)士或省垣大吏截留。鄭大節(jié)主持家政，憂慮善本書遺失，將宋元珍槧與稀見抄本移儲別室，后許多珍籍未能回閣。乾隆五十一年（1786）夏天，因燒飯不戒于火，鄭氏翰林第東廂房失火，廊屋居家一時燔蕩，幸未殃及二老閣。豈料鄉(xiāng)中惡少趁機(jī)潛入，閣中書籍遭劫掠，累世弆藏，僅剩十之一二，且多殘帙斷簡。

天意垂憐。幸有鄭性的曾孫鄭勛對散佚之書加以搜尋。鄭勛（1763—1826），字書常，號簡香，鄭中節(jié)之孫。拜師全祖望入室弟子蔣學(xué)鏞，聆教從學(xué)，青年時即嶄露頭角，以孝廉方正就征省垣。著有《鄭氏征獻(xiàn)錄》、《二硯窩詩存》、《二硯窩讀書隨筆》、《梨洲年譜》等。二老閣書蕩然四散后，他留意市肆，網(wǎng)羅舊藏，百計購回，且向其他藏書家借書抄錄，意在繼學(xué)傳真，延先人清芬于不墜。十余年間侃侃力持，積書二千余卷。他感念黃宗羲的崇德高風(fēng)，撰《黃子梨洲先生遺像贊》：“烏乎先生，豈遺世獨(dú)立者流！麻衣苴履，章皇于山海之陬。鬲臺之血，何必不與萇宏同碧，晞發(fā)白石之吟了，何必不與采薇同謳。先生總黨錮、游俠、儒林、文苑，周還八十有六之春秋，迄今暗然者心，巍然者貌，猶與后死者卷軸之是求?！编崉讓⑺褜に弥畷谡詣e儲一室，稱之為二硯窩，并撰《二硯窩書目記》。其后，鄭勛得到朱彝尊題贈其五世祖鄭梁的詩稿，遍征名家題詞，阮元、謝啟昆等三十余人為之題詠。阮元詩有“別擬建堂尊二老，竹垞經(jīng)義《曉行詩》”之句，鄭勛再建二老堂以祀，阮元題額，鄭勛作《二老重逢圖》懸于堂內(nèi)，以記其盛。清末葉昌熾《藏書紀(jì)事詩》記其事云：“昔日堂中尊二老，南雷為詩秦川父。后日堂中尊二老，竹垞為賓高涼主?！焙蠖幐C于嘉、道間毀于火。鄭勛多有刻書，為黃氏刻槧《明夷待訪錄》、《思舊錄》、《南雷文約》等，自刻鄭氏之書，如鄭梁《勉齋先生遺稿》、《寒村舉業(yè)偶存》、《寒村七十祝辭》、《勉齋家傳》、《守高存言》、《雪橋居士遺稿》等多種。

歲月韶光，東流逝水。二老閣遞續(xù)一百三十余年，至咸豐十一年（1861），書閣年久失修，遭逢暴雨，閣垣傾圮。鄭性五世孫鄭觀海鳩工庀材重修，書閣重現(xiàn)舊觀，藏書達(dá)萬余卷，鄭觀海撰作《辛酉重修二老閣感賦》以記其事，其中提道：“藏書萬卷半蟲蝕，遺集鏤板尚不窳。”同年十一月，太平軍進(jìn)攻慈溪，當(dāng)?shù)貝汗鞒脵C(jī)竊取閣書，二老閣再罹劫難。其后，散佚之書為當(dāng)?shù)伛T氏醉經(jīng)閣購貯。

延至清末民初，二老閣又趨破舊，經(jīng)鄭性七世孫公議，將閣書和書版售與上海書賈，又輾轉(zhuǎn)歸慈溪沈德壽抱經(jīng)樓。沈德壽，字藥庵，好古人書畫尺牘，遍搜書肆，兼采舊藏書家，弆櫥達(dá)三萬五千卷?？谷諔?zhàn)爭前，沈氏書散，輸歸公藏，入北京圖書館。鄭氏先人的稿本則賣與同縣楊泰亨。二老閣殘余破舊之書則不論值，計斤易貲，論秤罄盡。閣巍書雅，閣圮書散。1943年，鄭氏后人鄭志遠(yuǎn)、鄭懷玉、鄭榮祖將搖搖欲墜的二老閣拆除變賣。至此，歷時二百二十年之久的二老閣煙消云散。古人藏書有“寧存書種，無茍富貴”的理念，對所貯之書寶護(hù)周勤，意在世衍書香，遞承不替。與眾多私家藏書的命運(yùn)一樣，二老閣也難于逃出聚難散易的宿命。

鄭氏祖孫數(shù)代弘揚(yáng)黃氏之學(xué)備至心力，不僅建閣藏書，風(fēng)誼至厚，并世所稀，更著力整理傳刻黃氏著述，以光大師門，所刻之書人稱“二老閣刻本”，且對留存黃氏未梓之書有殊功。如《陳乃乾文集》中記有《南雷黃子大全集》四十四卷，為全祖望所輯，記云：“梨洲先生卒后，其子百家載遺稿至慈溪鄭氏，與先生門人鄭禹梅梁商榷校理。全氏與禹梅之子南溪性交游，故得盡見先生草稿。芟擇審訂，別具法眼。惜當(dāng)時未及刊行，僅于《鮚埼亭外集外編》中留一序文而已?！碧貏e是對黃氏存篋中的《留書》的保存，在文網(wǎng)峻密的清初，尤為難得，令人感佩。

二老閣藏書因水火之災(zāi)屢有散出，有一部分仍在慈溪間流散而未外溢。當(dāng)?shù)厝笋T貞群曾收得故家輾轉(zhuǎn)流散之書，《留書》為其中一種。馮貞群（1886—1962），浙江慈溪人。著名藏書家，室名伏跗室、醉經(jīng)閣、臨水室等，著有《伏跗室群書題記》。馮氏去世后，全部藏書十萬卷捐歸公藏。十年動亂中，馮氏藏書被調(diào)往杭州。1977年，分兩批運(yùn)回寧波。1983年遷入天一閣。駱兆平先生在整理《伏跗室贈書目錄》補(bǔ)遺一卷時，意外發(fā)現(xiàn)《留書》抄本，沉珠脫塵重光，使世人得以窺見黃氏未鐫之書的廬山真面?！读魰纷陧樦问辏?653），反清大業(yè)迭遭打擊，日趨式微，其自序稱：“吾之言非一人之私言也，后之人茍有因吾之言而行之者，又何異乎吾之自行其言乎？是故其書不可不留也。”書中從八個方面對明清易代原因加以剖析，表現(xiàn)出強(qiáng)烈的民族主義情緒，具有民主啟蒙的思想傾向。生前黃氏將此書作為篋中留策暫存，鮮以示人，只有極親密的弟子有緣獲見，后全祖望在《重定黃氏〈留書〉》詩中說：“證人一瓣心香在，復(fù)壁殘書幸出時。如此經(jīng)綸遭世厄，奈何心事付天知。”十年后的康熙二年（1663），黃氏在《留書》的基礎(chǔ)上又撰成《明夷待訪錄》，思想有所發(fā)展，對三代之后的君主制大加撻伐，提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并對政體提出諸多民主改革的設(shè)想。《留書》可視為其姐妹篇，其中八篇文章中《文質(zhì)》、《封建》、《衛(wèi)所》、《朋黨》、《史》五篇外，《田賦》、《制科》、《將》采入《明夷待訪錄》，成為《田制》、《取士》、《方鎮(zhèn)》三篇。天一閣發(fā)現(xiàn)的《留書》為鄭性訂、鄭大節(jié)校的抄本，系據(jù)《留書》底本抄錄而成。后經(jīng)駱兆平先生標(biāo)點(diǎn)，1985年首刊于《文獻(xiàn)》雜志，引起學(xué)界關(guān)注。同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黃宗羲全集》，《留書》也收入其中，播傳學(xué)林，足慰前賢于泉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