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彥小說與戲劇傳統(tǒng)

張蕾

摘要：陳彥的創(chuàng)作發(fā)端于戲劇，注重中國戲劇的三大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從劇本到小說，其作品都以民間立場，講述民間故事，塑造底層形象，傳達底層聲音，從而挖掘民眾生存過程中的人性尊嚴，民眾精神貫穿始終。陳彥在戲劇和小說中之所以要為草根階層送溫暖，因為他們往往是民族恒常價值和恒常精神的踐行者和傳承者，支撐中華民族千年不倒的恒常價值，散發(fā)中華民族傲立世界的恒常精神。他通過草根階層日常生活的書寫表現(xiàn)恒常的精神和價值，是我們民族文學藝術的一種偉大的傳統(tǒng)。

關鍵詞：陳彥小說;戲劇傳統(tǒng);民眾精神

陳彥是以戲曲現(xiàn)代戲的創(chuàng)作享譽中國當代文壇的。他的戲曲現(xiàn)代戲劇作品，尤其是被視為其“精品”之作的“西京三部曲”，為他在戲劇界贏得了巨大的聲譽，使他成為劇作界深受仰慕的頂尖作家。然而，在戲劇《西京故事》完成之后，他卻轉入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并且取得了驕人的業(yè)績。

對于從自己擅長的戲劇領域轉入一個新的創(chuàng)作領域，陳彥在長篇小說《西京故事》的后記中做過解釋，“我之所以要把這個故事改寫成長篇小說，是因為我在這部戲的構思剪裁中，十分不舍的割去了很多有意味和有價值的東西?！雹僖驗閼騽∈且环N面對觀眾現(xiàn)場演出的藝術，觀眾一次性在劇場觀賞的時間長度，限定了作品的長度，也限制了作品的容量。因而在戲劇文本尚未完成之時，陳彥就有用長篇小說彌補戲劇缺點的打算。小說不僅篇幅長容量大，而且容許作者對生活進行更加深入的思考。更重要的是，作者曾經寫過小說，有這方面的藝術根基：“我寫了半輩子劇，其實最早也寫小說，寫著寫著，與戲染上，就鉆進去拔不出來。后來還是一個叫《西京故事》的舞臺劇創(chuàng)作，因到手的素材動用太少，棄之可惜，也是覺得當下城鄉(xiāng)二元結構中的許多事情沒大說清楚，就又撿起小說，用長篇那可包羅萬象的尊貴篇幅，完成《西京故事》的另一種樣子?！雹?/p>

陳彥當下是在戲劇和小說兩門藝術中都有大量讀者和粉絲的作家，其小說的讀者和粉絲甚至比戲劇的還要多。但是，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戲劇傳統(tǒng)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不僅是說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是由戲劇改寫而來的，更因為他早年曾經研究了從古到今大量的優(yōu)秀劇本，汲取其中的精華，不但滋養(yǎng)了他的戲曲現(xiàn)代戲創(chuàng)作，也滋養(yǎng)了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本文擬就陳彥小說創(chuàng)作與戲劇傳統(tǒng)的關系做一研究，以便我們廣大讀者對陳彥小說的另一面有所了解。

陳彥的創(chuàng)作發(fā)端于戲劇，他非常注重對中國戲劇創(chuàng)作的三個傳統(tǒng)，即古典戲劇傳統(tǒng)，民國時期成立的易俗社的戲劇傳統(tǒng)以及延安時期成立的民眾劇團的戲劇傳統(tǒng)的研究。三個傳統(tǒng)都強調戲劇的草根特性，而這種草根特性又決定了戲劇不追逐時尚，而致力于挖掘和表現(xiàn)民族恒常價值恒常精神。他認為，“與時尚抗爭、對立、秉持操守，才是民族傳統(tǒng)藝術的真正生存之道?！?③也是民族一切文學藝術在民眾中扎根，向世界拓展之道。時尚在任何時候都是有閑階級、先鋒人物追逐和把玩的東西，他們玩膩了沒有新鮮感了，即刻就會將其丟棄，在去追逐更新的東西。下層百姓喜歡觀賞經過歷史檢驗的東西，他們珍惜傳統(tǒng)，喜歡念舊。時尚只能博取一時之快感，真正的藝術卻要讓人感受從傳統(tǒng)流淌而來的意思——支撐民族千年挺立而不衰的精神和價值。這種精神不但值得戲曲現(xiàn)代戲傳承，也值得現(xiàn)代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揚光大。

一

陳彥非常重視延安時期成立的“民眾劇團”倡導民眾精神傳統(tǒng)。民眾劇團響應時代的需要，號召劇作家創(chuàng)作素材從群眾生活中來，劇本到群眾中去經受群眾的欣賞檢驗。陳彥曾擔任過陜西戲曲研究院院長，戲曲研究院的前身就是延安時期的“民眾劇團”。因此，他對于“民眾劇團”倡導的民眾精神，有一種自然而然的親近感，一直堅持從民眾精神的角度傳承民族的藝術精神和生存精神。近代以來，尤其是現(xiàn)代以來，西方各種新思潮、新觀點、新手法一波又一波沖擊中國社會及藝術，而堅守中國傳統(tǒng)生存風格和藝術精神的主要是底層民眾。陳彥認為，一切有民眾情懷且愿意傳承民族精神的作家應該“把那些最有價值而又被時尚不斷遮蔽、湮沒了的東西持續(xù)‘打撈上來，讓它在新的生活現(xiàn)場重放光芒?！雹芩倪@種創(chuàng)作理念，既貫穿在其戲劇作品之中，又貫穿在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成為指導他整個創(chuàng)作的一以貫之的創(chuàng)作理念。無論他的戲劇精品《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西京故事》還是長篇小說《西京故事》《裝臺》《主角》，始終貫穿的都是這種民眾精神。

如果站在民眾立場來看文藝創(chuàng)作，我們必須說，民眾生活是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源泉。民眾欣賞是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動力，民眾傳播是文學藝術傳承發(fā)展的平臺。換而言之，民眾永遠是養(yǎng)育文學藝術的母親，是文學藝術繁榮發(fā)展的靠山。藝術家必須始終保持一種民眾精神，其文藝創(chuàng)作才有前途。陳彥說：“民眾精神就是具有民間立場和大眾情懷?！雹菟诙喾N場合，多個發(fā)言中強調，文學藝術要寫“民眾”“大眾”“小人物”“底層百姓”“弱勢群體”“草根”，要為這些人物立傳、吶喊、送溫暖。由此可見，民眾精神一方面就是站在民間立場，講述民間故事，塑造底層形象，傳達底層聲音。另一方面就是站在民眾之外，對民眾進行關照，關懷。包括生存?zhèn)惱淼年P照與關懷以及審美精神的關照與關懷。文學藝術應該挖掘民眾生存過程中的人性尊嚴，生存德行，應該與民眾的思想感情相結合，讓民眾的心靈得到溫暖，思想得到提升，審美要求得到滿足。因此，“民眾精神，應該是文藝家永遠追尋的一種精神，無論什么時代，什么背景，文藝都應該是照亮和溫暖普通民眾心靈的燭火，是喚起他們?yōu)樯鏅嗬拖碛行腋６範幍木褚?，如果文藝僅為娛樂民眾而存在，僅為讓人‘高興而放歌，那么它將變得一文不值。”⑥民眾精神構成了陳彥創(chuàng)作中價值追求的重要特點，也是他戲劇和小說魅力之所在。

如果認真分析，民眾精神既體現(xiàn)在中國傳統(tǒng)戲劇當中，更體現(xiàn)在19世紀以來尤其是“五四”之后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之中，是一種既中國又世界的藝術精神。在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中發(fā)揚民眾精神，就是繼承和發(fā)揚中外文學藝術的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之所以形成，既與知識階層中啟蒙者的參與有關，更和底層民眾文化素養(yǎng)不斷提升，懂得藝術欣賞的大眾隊伍不斷壯大，形成了廣大厚實的欣賞群體有關。陳彥說：“一種藝術樣式要得到發(fā)展，必須有很大的基礎平臺才行，秦腔就有一個碩大無比的‘草根基座，也就是原生態(tài)演唱鏈的持續(xù)延伸。盡管他們的路子，從專業(yè)角度看，有些‘野氣，但正是這種粗放、質樸、純粹、率真的‘原湯感，才支撐了秦腔的內在精神，從而使這門傳統(tǒng)藝術。幾百年承繼不衰，并且越吼越精神，越吼人氣越旺。”⑦盡管一些所謂的精英階層對于散發(fā)著野氣的秦腔藝術瞧不起，認為它走的是野路子。但是，陳彥認為，藝術的“野路子”，永遠都在給“家路子”提供最基本的營養(yǎng)，一旦徹底拋開“野路子”，“家路子”就會源頭枯竭，殞命消亡了。正是這些所謂的野路子藝術，走的是與人民大眾同聲相交同氣相求，為滿足人民大眾審美需要的路子。任何藝術家走上這個路子，就會越走路越寬。如果偏離這個路子，就會把路走絕。

二

陳彥對民國時期易俗社開創(chuàng)的戲劇傳統(tǒng)也特別重視。易俗社開創(chuàng)了一流知識分子辦劇社、寫劇本，有一定文化修養(yǎng)的人演劇目的傳統(tǒng)。陳彥曾經寫文章分析總結過民國時期影響巨大的易俗社的經驗，指出，當時辦劇社的都是一流知識分子，因此能站在時代的制高點上思考社會人生，寫出有看點又有深度的劇本，易俗社所演劇目都“與時代精神進行最本質的鏈接，始終保持思考與社會同步，甚至要價值領先，對社會現(xiàn)實給予切中要害的褒貶，否則，便難以吸引真正關注的目光”⑧。易俗社的“演戲人必須有一定的文化程度，都必須是文明進步的推動者”⑨。演員有文化，才能很好地領會劇目的深意，才能對人物形象及其內涵進行淋漓盡致的演繹，甚或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自古至今，從西方到中國，好作家都是對世界和人生能夠進行哲思的文化人。他們既能深入世界人生之內，又能超出世界人生之外，深入其內故能把世界看得深，超出其外，故能把人生看得全?？吹蒙钍顾麄兡軌蚨蒙鐣男枰?，觀眾的向往;看得全使他們能夠對社會的需要，觀眾的向往，進行清醒的辨析和認識。只有這樣，才能使他們在鑒別對比中挖掘民眾身上的傳統(tǒng)美德，改變民眾的不良嗜好，激發(fā)引導民眾改天換地的力量，推動社會的文明與進步。

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始終都能夠為欣賞它的人民書寫，為欣賞它的人民抒情，反映欣賞者的要求和心聲。它一方面關注當下人民的生活，另方面能夠領時代之先，給讀者和觀眾提供一個新視界，把民眾的精神提高到一個新境界。用生動好看的故事，潤物無聲地啟迪民眾思想，陶冶民眾的人生。它既要讓民眾看到新的希望和夢想，讓民眾感受到移風易俗的重要;又要讓民眾在走向新生活的時候，分清楚希望和欲望，始終不要丟棄精神價值。它既高舉理想的鐵錘敲打人民身上的惰性，引導人民走向新生，又要弘揚中國精神，堅持中國道路，防止人民偏離民族精神和價值的軌道，做出過激行動。為了引領欣賞作品的人民，文藝作品必須站在當代精神的高度，對人民群眾的生活進行審美的分析和把握，然后對人民群眾進行審美的教育和提升。陳彥說，“藝術的本質是對人類進行嚴肅而深入腠理的思考。”⑩他喜歡易俗社通過戲劇移風易俗的精神，從當下人民的生活實際出發(fā)，對人民進行審美教育的舉措。反對把藝術娛樂化，反對為了金錢，把藝術變?yōu)榈退椎呐?，敵敵畏、“三步倒”，反感讓觀眾和讀者在審美活動中娛樂至死。

藝術創(chuàng)作從來都是詩意揮灑與哲學思考相輝映的活動，缺少前者，作品就會缺少生香活意，缺少后者，作品就會淺薄輕飄。只有將兩者結合起來，才能把審美過程變成一個提升境界和提高審美鑒賞力的過程。陳彥的《西京故事》就通過羅天福一家西京追夢的殘破故事，思考當代城市化進程中家庭與社會，城市與鄉(xiāng)村所出現(xiàn)的問題。鄉(xiāng)下人尤其是鄉(xiāng)下青年，一次次向著城市的中心地帶或中央舞臺沖去，但最終還是被心理和實際距離阻隔在城市的邊緣，回到離城一丈，終是鄉(xiāng)棒的現(xiàn)實之中?！傲_天福與她的兒女，都面臨著這樣的生存與精神困境，其實我們誰又不面臨這樣走向各自的現(xiàn)代的困境呢？他們在努力往出走，并且不希望以變形的人格獲取幸福，因而，他們便付出了更大的人生艱辛，以赤手做人的本分和尊嚴?！?1思考賦予陳彥作品以深度，也為他贏得讀者更多的認同。

三

陳彥鉆研過大量古典優(yōu)秀劇作，認為古典戲劇最根本的特質就是它的草根性，它為草根階層立傳，為草根階層伸冤，為草根階層療傷，為草根階層送溫暖。舉凡《竇娥冤》《鍘美案》《天雷報》均是。草根人物都在卑微中奮斗，在坎坷中成長，日常過的都是平凡的世俗生活，身上難免帶有各種缺點。但是這些瑕疵或毛病，絕對不足以掩蓋他們身上的正氣，反而讓他們身上承載的傳統(tǒng)精神恒常之道顯得彌足珍貴。他特別反感一些所謂的精英人物對草根人物橫挑鼻子豎挑眼，對帝王將相歌功頌德。他說：“戲曲這種草根藝術，從骨子里就應流淌為弱勢生命吶喊的血液，如果戲曲在發(fā)展過程中忘記了為弱勢群體發(fā)言，那就是丟棄了它的創(chuàng)造本質和生命本質。”12

陳彥坦言，自己喜歡在創(chuàng)作中賦予小人物幽默詼諧的個性，俠肝義膽的豪情，超凡脫俗的智慧。他贊賞秦腔老藝人李十三，站在普通大眾的角度認知事物，選擇情節(jié)、事件和語言。討厭那些拿小人物開涮，讓他們吃了苦受了罪，還要讓他們在人前出洋相，露丑。反對強勢人群對弱勢群體尖酸刻薄，尤其反對作家藝術家喪失人文立場對帝王將相畢恭屈膝歌功頌德。陳彥針對一段時期中國文壇影、視、劇、書，以及各種講壇對封建帝王的普遍熱衷指出，“只要這個世界所認可的優(yōu)良品質，無論是傳統(tǒng)的好事現(xiàn)代的，這些帝王老子都不缺乏，那就讓人鬧不明白了，我們一代又一代的仁人志士、革命先烈，舉義旗，喚民眾，拋頭顱，灑熱血，拼著老命去推翻封建帝制干什么這么好的貨色，那么推翻他們的又是什么鳥人呢？這種全方位的呼喚、招魂、昭雪、弘揚，尚不知高潮在哪里，盡頭在何處，真是有些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3他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草根人物，表現(xiàn)的都是這些人物身上頑強的生命意志和不屈的奮斗精神。

陳彥認為，古典戲曲最動人的特點就是為草根階層進行情感關懷，作品用情節(jié)和細節(jié)激發(fā)誘導讀者和觀眾的審美情感，讓讀者和觀眾對主人公進行情感共振。草根階層特別喜歡宣泄大悲大苦生存境遇的作品，苦情作品往往比歡樂的作品更能打動他們的心弦?！扒Ч帕鱾鞯睦蠎?，始終是以最大限度引流觀眾情感為故事推動機制的，只要能動情，連合理性也要大膽忽略的，更何況其他在今天看來太缺乏技術性的巧妙手段?！?4好作品往往是用草根人物的日常故事演繹撼天動地的情感。因此，他在長篇小說《裝臺》中塑造的裝臺人，雖然地位卑微，相貌丑陋，上不了臺面，卻用殘缺的人生盡全力搭建著一個又一個希望放大、放飛、炒紅的舞臺。裝臺人自己雖然永遠身處臺下，上不了臺面，沒有機會當著大眾的面進行表演，而對給別人搭臺，供別人表演持身始終心存敬畏;他們自己雖然一直身處后臺，永遠感受不到觀眾對演員發(fā)出的熱烈的掌聲歡呼聲，卻從未放棄對其他生命的溫暖、托舉與責任，而一直堅持對自身生命演進的真誠、任性與耐力。陳彥說，“他們永遠不可能上臺，但他們在臺下的行進姿態(tài)，在我看來有著某種不容忽視的莊嚴感。”15在陳彥看來，草根身處底層，容身的地方處處尖利，周遭冰冷，再加之造物對于其親屬關系安排的草率或隨意，有時親人也并不相親，兒女也羞于倫常，即使在這樣的冰冷的人生境遇中，他們仍然能夠堅守生命行進的莊嚴，因此，他要為草根階層的人物送溫暖。他說：“我的寫作，就盡量為那些無助的人，舔一舔傷口，找一點溫暖與亮色，尤其是尋找一點奢侈的愛。與其說為他人，不如說為自己，其實生命都需要訴說，都需要舔傷，都需要愛?！?6其實，每一個生命都有大小不同的傷口，每一次生命旅程都會經歷程度不同的寒冷，人人都需要愛與溫暖。他的小說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也是給包括草根在內的所有人輸送愛與溫暖。

陳彥在戲劇和小說中之所以要為草根階層送溫暖，因為他們往往是民族恒常價值和恒常精神的踐行者和傳承者。草根階層雖然人微言卑，但是他們的言行舉止卻是支撐中華民族千年不倒的恒常價值，散發(fā)中華民族傲立世界的恒常精神。他通過草根階層日常生活的書寫表現(xiàn)恒常的精神和價值，是我們民族文學藝術的一種偉大的傳統(tǒng)。陳彥在《主角·后記》中說，他之所以要寫一群戲曲藝人成長的故事，一方面是因為，他在劇團工作了二十多年，對這些孩子的成長歷程相當熟悉，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從這些孩子的身上，看到了他們對傳承民族文化的貢獻。“在官貪、商奸、民風普遍失范時，他們卻以瘦弱之軀，杜鵑啼血般地演繹著公道、正義、仁厚、誠信這些社會通識，修復起《鍘美案》《竇娥冤》《清風亭》《周仁回府》這些古老血管，讓其精神血液汩汩流淌在現(xiàn)實已不大相認的土地上。”17他之所以要寫戲劇中的主角，是因為“要當主角，你就必須學會隱忍、受難、犧牲、奉獻。我的憶秦娥就是這樣光鮮、苦苦巴巴、香氣四溢也臭氣熏天地活了半個世紀”18。她每天穿著色調單一的練功服，走著與時代漸行漸遠的身法步，演唱著日益孤立的老腔。把戲曲血管中流淌的公理、道義、人倫、價值，把傳統(tǒng)文化中的儒、道、釋思想，輸送到觀眾的心田。用歷史興衰、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的故事，對廣大觀眾進行布道、娛樂以及人格培養(yǎng)，她才是中華民族哼唱精神和恒常價值的承載者和傳播者。

陳彥強調，民族的生活有其傳統(tǒng)，民族的恒常價值由傳統(tǒng)形成，百姓的生活倫理由傳統(tǒng)塑型，總之，傳統(tǒng)在無意識引導著人們對生活世界的感知，也引導著我們的藝術創(chuàng)作和藝術欣賞。因此，文學藝術要想感動讀者和觀眾，既要把觸角伸向當代生活，也需要把觸角伸向古老的文學藝術傳統(tǒng)。“傳統(tǒng)是一種最具量變和質變能力的‘藥引子，稍做點化，即可達到難以企及的功效。而所謂的現(xiàn)代化，你即使用百倍的努力也難以促使某項事物迅速轉化?！?9文藝傳統(tǒng)是由深厚的歷史積淀而來的，它經過一代代文化人的錘煉，經歷過一代代接受者的檢驗，其中的每一句話都包含著豐富的人類經驗。給后來人以簡單明了和確切的人生指向，成為指導后來人做人做事最有效的方法，最便捷的工具。

傳統(tǒng)為后人積淀出一種生活的恒常狀態(tài)，提煉出指導后代人生活的恒常精神。藝術要表現(xiàn)人生，就必須在恒常一詞上下功夫。陳彥說：“一切好的藝術，其精神實質，都處在恒常訴說狀態(tài)，不是越新奇詭異越好的‘變臉藝術。恒常是‘道，在‘道的層面上，平平常常、鎮(zhèn)定自若的訴說人類精神生命不可挑戰(zhàn)與悖逆的那些價值，藝術才是有生命力的?！?0他的作品一直都繼承著中國戲劇傳統(tǒng)，訴說著承載恒常精神的“草根階層”、“小人物”的生活故事，用這些平凡的故事敘寫民族的恒常精神。與每一個當代讀者進行民族精神及恒常價值的對話，希望祖先流傳下來的民族精神和恒常價值在今天能夠繼續(xù)得到審美的傳承。

文學藝術一方面通過立體的人物形象，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張揚和傳承民族的恒常價值和恒常精神，另一方面則是對那些偏離民族普遍精神和價值的人物及其行為，進行合乎民族普遍精神與價值的塑形，使其丟棄與生俱來的直接性、本能性的行為舉止，增加其精神性與理性。使人民群眾在文藝欣賞中得到一種深層的教化，懂得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存成長過程，都是一個精神的不斷洗禮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我們通過不斷創(chuàng)造和吸納民族藝術文化的精華，逐漸把自身變成一個真正有中國精神的人?！叭祟惤袒囊话惚举|就是使自身成為一個普遍的精神存在。誰沉湎于個別性，誰就是未受到教化，例如，他沒有節(jié)制和分寸地聽任其盲目的憤怒?！?1陳彥所有的小說和戲劇作品，都一直傳承著中國戲曲的三個傳統(tǒng)，灌注著中華民族恒常價值與精神，沒有一部游戲之作，都在日常生活中滲透著不怕吃苦勇于擔當的民族精神，對追求個人價值的當今時代，無疑具有重要的教化意義。

注釋：

①11陳彥：《西京故事》，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9年版，第489頁，第491頁。

②1718陳彥：《主角》，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815頁，第819頁，第820頁。

③⑥⑦⑧⑨131419陳彥：《說秦腔》，上海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05頁，第254頁，第99頁，第67頁，第57頁，第285頁，第285頁，第136頁-137頁。

④⑤陳彥：《邊走邊看》上海文化出版社2012年版，第166頁，第201頁。

⑩20陳彥：《陳彥精品劇作選：西京三部曲》，陜西新華出版?zhèn)髅郊瘓F太白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24頁，第367頁。

12陳彥：《現(xiàn)代戲創(chuàng)作的幾點思考》，《中國戲劇》2011年第8期，第58-60頁

1516陳彥：《裝臺》，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73頁，第433頁。

21[德]加達默爾：《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征》，洪漢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14頁。

（作者單位：西北大學文學院。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中國當代文藝審美共同體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8ZDA277）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