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與未來

季云飛

我一個在幼兒園實習的學生苦惱地對我說：“在設計活動時，在孩子游戲時，我常常會想這對孩子哪方面的發(fā)展有什么樣的好處？可是，經(jīng)常這樣想，我覺得反而對孩子的關(guān)注少了……”她的話引發(fā)了我的思考。

我們也強調(diào)教師要在生活中尋找教育的契機、教育的因素、教育的切入點，希望教師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的眼睛。比如，看到小區(qū)的圍欄，要聯(lián)想到對稱、按模式排序;看到秋天的落葉，要聯(lián)想到可以做成什么樣的拼貼畫;某個節(jié)氣到了，要聯(lián)想到去尋找相關(guān)的古詩、兒歌，以幫助幼兒感受中華文化;看到幼兒玩滑梯，要聯(lián)想到它能給幼兒提供鍛煉大肌肉和培養(yǎng)輪流等規(guī)則意識的機會;看到幼兒相互追著踩影子，要聯(lián)想到分享時可以討論光和影子的關(guān)系，甚至可以生成一個項目活動……然而，在伴隨幼兒成長的過程中，教師真的需要刻意設計那么多活動，賦予那么多目標嗎？此時，我聯(lián)想起在加拿大訪學時發(fā)生的一件事。

記得訪學的第一天，我在一間3～5歲幼兒的活動室作觀察記錄，我不假思索地將一張桌子命名為“藝術(shù)區(qū)手工臺”，因為上面擺放著手工區(qū)的各種常見物品：紙筒，吸管，剪刀，打孔器，膠水，模具，麻繩，毛根，毛刷，小顆粒谷物……圍在桌邊的幼兒把谷物倒進大碗里，加水，加膠水，攪拌。有的將紙筒、麥圈等在攪拌物里滾一滾，沾上谷物，再用毛根或麻繩在它們中間穿過，組合成各種造型。有的則把碗里的攪拌物舀到各種形狀的模具里壓實，中間還插上麥圈……待到離園時，作品已經(jīng)干透，幼兒歡天喜地地把自己的作品裝進紙袋帶回家。

那天，我在觀察記錄本上寫下了這樣的問題：裝了各種谷物的袋子上寫著“wild bird（野鳥）”，這不是給鳥吃的食物嗎？教師為什么在藝術(shù)區(qū)用這些材料？是因為安全無毒嗎？當時我心想，這些谷物的色彩單調(diào)，顆粒太小不利于幼兒拿取。如果提供彩色的、各種形狀的或更大顆粒的材料不是更好嗎？因為這樣就可以讓幼兒感知豐富的色彩和形狀，有更多機會按顏色和形狀進行分類或排序，發(fā)展手指精細動作……活動結(jié)束后，我忍不住詢問帶班的艾尼卡老師：“你們是用鳥食作為藝術(shù)區(qū)的材料嗎？為什么不提供一些其他材料，比如大一點的彩珠、亮片什么的，以便吸引幼兒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造？”接著，我向她仔細闡述了我想到的幼兒在這個工作臺上學習的各種可能性。艾尼卡老師愣了愣，解釋說：“孩子們做的就是鳥食本身。上周，孩子們說，冬天對于鳥兒來說太艱難了，我們應該為它們做點什么。于是，周末我就去買了大包的鳥食，這幾天孩子們就在做可以掛在樹上的鳥食投喂裝置。這是孩子們的心愿，我們一起實現(xiàn)了。大家都很高興，因為有更多鳥兒可以在冬天找到食物了，孩子們感受到了自己對周圍世界的作用。”稍作停頓，她補充道：“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孩子們肯定會用到你所說的小肌肉動作，也會有模式、美感、創(chuàng)造力、堅持性等方面的學習……不過，即使不在這個活動中，他們的這些能力也會在其他活動中得到發(fā)展的。他們每天都會用到這些能力的，相信我?！弊詈螅埼遥骸拔易蛱煲灿霉任锖褪秤媚z做了好幾個投喂裝置，掛在了我家后院。你明天也可以一起來做哦！”第二天，我把我做的鳥食投喂裝置掛在了路邊的樹上。此后，我每天路過都要抬眼看看鳥食被鳥兒啄去了多少，這讓我在寒冷的冬天有了一絲溫暖的牽掛。

也就是在那次，我覺察到，一本正經(jīng)做教育思考的我功利、貧乏的一面。幼兒的生活像一條河流，一刻不停地向前奔騰，有著無數(shù)豐富的形態(tài)。艾尼卡老師看到了“幼兒當下愿意為鳥兒做點事并且付諸實施”，看到了“教育生活的當下性和流動性”，而我只想橫切孩子的生活，解剖它一個靜止的立面，從制作活動中抽離出“模式認知”“精細動作”“學習品質(zhì)”。教育是為了未來更好的生活，但首先應該過好當下的生活。

幼兒當下的生活是活生生的，充盈著各種鮮活的細節(jié)和真實的體驗。一群幼兒在埋頭挖沙，意見不一爭吵起來，但轉(zhuǎn)頭又和好了，這是他們當下的生活;幼兒一起剝蠶豆煮蠶豆，斗蛋，聽蟬的初鳴，以度過立夏這一天，這是他們當下的生活;幼兒不想用樹葉做拼貼畫，只想把樹葉堆起來，然后跳進去，大笑，這是他們當下的生活……

幼兒當下的生活還是與教師共同經(jīng)歷的有意義的生活。南京鶴琴幼兒園的幼兒為自己的老師準備一場婚禮，這是他們幸福的生活;浙江安吉的幼兒收完戶外玩具，和教師、同伴唱著歌兒回到活動室，在午睡前把大家的鞋子圍成愛心狀放在平臺上曬，這是他們充滿友愛的生活;上海海貝幼兒園的倉鼠爸爸蛋蛋在睡夢中永遠離開了大家，孩子和教師傷心流淚，一起將它埋葬，并在一段時間后迎接了蛋蛋孩子的誕生，這是他們有悲有喜的生活……

幼兒當下的生活，不一定有明確的教育意味，也不會按照預設的教育目標發(fā)生或發(fā)展。它不是受幼兒發(fā)展階段表的規(guī)定，而是受幼兒與環(huán)境深刻互動的指引。它可能歡樂，可能憂傷，可能奇特，可能平淡，可能清晰，可能混沌。重視幼兒當下生活的教師，是先把那個作為“教育者”的“理智我”放到一邊，每天和幼兒在一起，盡心盡情地與他們在幼兒園里好好地共同生活。在那一刻，生活的意義優(yōu)先，生活不僅僅是教育的工具，大家的喜怒哀樂共通，教師的精神也被滋養(yǎng)、充盈。

河流終將匯入大海。過好當下的每時每刻，這樣的生活自有其意義，未來的生活也便有了真實的基礎。我們會發(fā)現(xiàn)，當初想要的那些發(fā)展目標都會被幼兒悄悄地達成，未來會如期而至。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教育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