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在2003年的7月1日正式畢業(yè),從蘭州回到北京的。當然了,畢業(yè)之前少不了數(shù)頓大酒,班里的,宿舍的,朋友之間的,等等。當時我還沒找到工作,只想著回到北京后寫小說。因此,那段時間我總是處在畢業(yè)時的解脫和對未來的憂心忡忡之中。說憂心忡忡有點過了,多少有一點吧。
我記得我們班最后那頓酒是在學(xué)校后門的一家小酒館里。喝到最后已是深夜,留下的人寥寥,勉強湊了一桌。大家互相寫著紀念冊,有的還在往對方的身上簽名。喧嘩散去,飯館里倍顯冷清,幾只玻璃杯相碰的聲音,“?!薄岸!钡?。
就在這時,我看到我對面的一個瘦子開始不斷地對謝謠動手動腳。那人明顯喝多了,一只手夾煙,一只手在謝謠的肩膀上摟。那天謝謠穿了件吊帶,兩根帶細細的。她扭動著肩膀,不斷地掙開那人,但這種場合又不好翻臉發(fā)作。
老實講,這景象讓我厭惡,于是我就走過去,生生擠在瘦子和謝謠之間。我還瞎咋呼了幾句,又舉起杯來和別人干了。這之后局就散了,那個瘦子消失不見,而我也算替謝謠解了圍,當晚一塊兒回去的。
結(jié)果,中途我就帶著她拐進了學(xué)校的小樹林,然后就在那里把她搞定了。
我們坐在一條長椅上,四周昏暗無比。我感到謝謠嘴里濃濃的酒氣。借著酒勁,我連廢話都沒有;謝謠也沒有,她的頭在不斷地扭動著。
事后,我拉著謝謠步出小樹林,后來她還摟著我的腰。而我也把她摟得緊緊的,兩人就這樣一起朝前走。
這就是故事的一開始。
這之后沒幾天,我便和我的同鄉(xiāng)周靜一起坐火車回到北京。臨行前,周靜哭得一塌糊涂,真不知道她怎么那么傷心,害得我也眼圈紅紅的,否則面對站臺上那么多送行的同學(xué),有點不合適。
我特意觀察了一下,謝謠沒來。之前我倒是看到有個女生捧著一大把鮮花送給她即將離去的男友,這讓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會兒謝謠不會也來這一出吧?不過還好,她沒來。那天我看到許多人,但是沒有謝謠。
謝天謝地。
我的同學(xué)鄭志恒倒是來了,這個我學(xué)院著名的搖滾青年和酒鬼,畢業(yè)之前差點把我喝成胃出血,現(xiàn)在也晃晃悠悠地站在站臺上,好像在緩昨天的酒。
我到車上放好行李,又下車跟他說了兩句。大體意思是,你丫平常上午起過床嗎?
不過由于站臺上的嘈雜,一會兒又看到有人被眾人往天上拋,我又趕緊跳上車了。
片刻工夫,車門關(guān)閉,火車開了。我就這樣離開了蘭州。
2
回到北京后,我先落實戶口,然后在家住幾天,之后就前往我那位于海淀和昌平交界的單元樓安頓了下來。我心里知道,也許我會在這里住好長時間,繼續(xù)讀書,寫小說。至于前途……我已經(jīng)想不了那么多了。
去的那天是我爸媽開車送的我,一路通暢,但也花了四十幾分鐘。我媽提了兩大包蔬菜和吃的,進門,把這些放到廚房,草草四周環(huán)顧了一下,便對我爸說:“走吧?!?/p>
兩人一轉(zhuǎn)身就走了。
我覺得那天他們都有點冷淡。這讓我有些生氣。我他媽不就是不想去找工作了嘛!我又不是沒找過,那幫人不要我我又有什么辦法!
二人走后,我獨自坐在沙發(fā)上,感受著自己胸脯的一起一伏。臉上有種被火燎過的感覺。
現(xiàn)在真是我一個人了。
當天下午,我胡亂地睡了一覺,醒來后竟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無所適從感。過了半天才緩過來。
我坐在沙發(fā)上,一直到天黑……
第二天,我的“新生活”便開始了。
每日我都是早早起來,給自己用牛奶沖袋麥片,然后就坐在桌前讀書;中午炒個菜,蒸鍋米飯;下午繼續(xù)讀書(有時也寫點兒東西),如此直到夜晚。
我這里的夜晚很涼,透過窗戶還能看到遠方的群山。此刻它們黑黢黢地像一座巨大的屏風(fēng),偶爾上面還閃動著幾點燈火。
我想,我這就算離群索居,遠離塵囂了吧?
記得那時看的書有《希臘神話故事》《彌爾頓傳》等等,不光難看,而且就像我一樣,毫無希望。
當然,我也常常會想到從前——大學(xué)的日子,還有那些小妞什么的。此刻,她們都離我而去,音信皆無。那個我大三時的女友,她應(yīng)該又有男朋友了吧?大四時的女友,她現(xiàn)在在國外。不用問我也知道,她們的日子一定過得還可以。
而我此刻只是一個人,住在遠離城市的郊區(qū),打算讀書、寫小說……
偶爾,我也會給周靜打個電話。她已經(jīng)就業(yè)了,進了一家金融報社。有時她會向我抱怨和現(xiàn)在的同事關(guān)系冷淡,很不適應(yīng)云云;有時又會說起她的男朋友,等等。
我還記得前不久我們一起從蘭州離開時她幾乎哭了一路。先是在站臺上嚎啕大哭,火車開后又哭得一抽一抽的,弄得身邊一直有個女生在陪著她,好像怕她輕生似的。不得不說,當時她令我的心情糟透了。
現(xiàn)在再聯(lián)系,感覺周靜好點了。生活總歸要前進的,不是嗎?
“那你過兩天找我待會兒吧!”在電話里我對她說。
好的,她說,等周末吧。
我說好。
結(jié)果周末的時候周靜并沒來。
在此之前,我還滿心期待呢,特意準備了瓶紅酒,又去樓下超市買了點兒吃的,打算晚上和她一起喝點兒。
她沒來是因為男朋友堅決反對——你們孤男寡女的,這怎么成!
老實說,我覺得丫擔(dān)心得挺對。
周靜給我打電話告知這一消息時,聽得出她挺難受的,應(yīng)該是剛和男朋友吵完架。
“那我就不過去了?!彼曇魡〉卣f。
“嗯。沒事吧?”
“還好。”
當晚,我喝了半瓶多紅酒,就著半拉蘋果。夜里等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臥室的地毯上。
3
日子一天天地過,書也一天天地讀。我讀書沒什么計劃,無非想把當初買來卻沒讀的書都讀一遍。
這里不乏宗教、哲學(xué),古今中外,可謂雜亂無章。老實講,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和目標有多大的差距——很可能十分巨大,不過幸好我不知道。
我想,就這么湊合先過著吧。
一天,我正在看書,突然接到了謝謠的電話。
我有些吃驚,但也希望這時能跟人聊聊(我多久沒跟人聊聊了?),于是我們就隨便聊起來。
通話中,我對謝謠保持著一種客氣,聊天接不上的時候就趕緊找話題接上。中間我還為并不可笑的事假笑了兩聲,也算是待客周到了。
我得知,謝謠已回到了四川老家,但是并沒有要在那兒扎根的意思。她說她想先四處轉(zhuǎn)轉(zhuǎn),然后再決定下一步干什么。我說,那樣也挺好。她還說,自己在北京也有些朋友,想來這邊看看他們。
“好啊,”我說,“到時你就住我家吧?!?/p>
我也沒忘告訴她,我自己一個人住。
謝謠說好的,然后通話就在一片十分愉悅的氣氛中結(jié)束了。
誰知,掛斷電話后,我他媽就后悔了!
我不禁自問,為什么不拒絕她?為什么還要告訴她我自己一個人?。课宜麐尩降资窃趺聪氲陌。〉F(xiàn)在,說什么也晚了。
兩天后,我去北京站接站,順利地接到了謝謠。
她還那樣,留著短發(fā),身材勻稱。我?guī)撕荛L的一段公共汽車才趕到我那兒。路上先經(jīng)過一大段混亂的車水馬龍,然后人車漸少,直到道路的兩邊開始出現(xiàn)高大的楊樹,我們到了。
坐在公共汽車里的時候,我已忘記是否問過她最后是怎么離開蘭州的,是不是站臺上也站滿了送行的同學(xué)?蘭州,已煙消云散?,F(xiàn)在的那些,已變成往事了。
謝謠給我?guī)Я藥装拇ㄌ禺a(chǎn),無非辣椒、牙簽肉之類——我看了看,還成,挺下飯?;氐郊液笏龥_了個澡,我則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聽著浴室里嘩嘩的水聲。
4
謝謠過來以后,我本沒有多想,但是很顯然,她想得要比我多。她也不再提出去看朋友了,反而整天地跟我耗在一起。
可我哪有時間陪她?
我照例早起沖麥片,給她也沖一碗,中午的時候或炒菜,或煮面,不過也經(jīng)常一起到樓下的小飯館解決。
要知道,有謝謠在,會讓我一人在廚房里忙活的時候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已經(jīng)結(jié)了婚的該死的平庸男人。我可不喜歡這樣。尤其是,謝謠有時還會啃著個蘋果,倚著廚房的門框,喜滋滋地看著我。這就讓我更加不安。
“你去看會兒電視吧。”我悶著頭說。
她沒有說話,我抬頭快速地看了她一眼,見她正含笑不語,臉上似乎還蕩漾著一點幸福。我趕緊把頭低下了。當時我正在切菜,如果能再系個圍裙那就真他媽叫完美了!
“去吧?!蔽以俅握f。
謝謠依然沒說什么,她轉(zhuǎn)身離開了。
除了一日三餐,剩下的時間我都在臥室看書。門是關(guān)著的。謝謠可能在另一間臥室,也可能在客廳看電視,聲音調(diào)得小小的。偶爾我出來上衛(wèi)生間的時候可能會看到她。比如,見她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也沒看電視,也沒干別的,就那么坐著。不知道想什么呢。我跟她草草打了個招呼,一會兒便又從衛(wèi)生間溜回臥室,輕輕地關(guān)上門。
在謝謠看來,我正在進行嚴肅而偉大的文學(xué)事業(yè),所以在我這里她一向是小心翼翼的。
我一直沒問謝謠,你的那些朋友呢?總覺得難以啟齒。我們倆就這么繼續(xù)耗著吧。
夜晚的時候,我和她睡在一起。
如果我不碰她,她就會老實地躺著。我能感到她呼吸的頻率:輕輕的,弱弱的。但我知道,她的身體里蘊藏著巨大的能量。
我沒能堅持住,最終把手伸了過去。她一開始還有點猶豫,我就把她的身子扳了過來。黑暗中,窗外的星光透射進來,她在我身下有些模糊。她發(fā)出一些聲音,仿佛讓我又回到了學(xué)校小樹林的那晚。但很快,她就放棄了一切疑惑,變得肆意起來。
第二天早起,在床上,謝謠的話明顯多了,臉上也煥發(fā)出光彩。她摟著我:“今天咱們干點什么???”
“老樣子?!蔽一卮鸬煤芎喍獭?/p>
為了不至于太操蛋,我用被她壓在身下的一只手撫摸了她的胳膊一下,然后就起床了。
“起來了。”
我穿好衣服,來到外面,在衛(wèi)生間里獨自洗漱,之后就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呆若木雞。
一會兒謝謠也起了,拖鞋的踢踏聲,衛(wèi)生間里放水的聲音,還有她那進出房間的在我面前一閃而過的身影……我始終一言不發(fā)。
早餐的時候謝謠還在盡力保持自己的好情緒。
“我來做早飯吧!”她笑著說。
我坐在原地,臉上的肌肉動了動。
“好。”
餐桌上,我們相向而坐,我還是話不多,低頭吃著自己的麥片。
吃完之后就又進屋看書去了。
但是,我看了嗎?我不光覺得自己特別操蛋,也感到特別疲憊。十有八九得先躺一會兒,可能躺著躺著還得來個回籠覺。而至于門外的謝謠在干什么,我不知道。
我覺得自己被封在了某種容器里。
5
高中的一些哥們兒過來看我了。他們是大廖、芝麻、徐大威、李志杰等人。此時他們大多數(shù)也沒找到工作,除了徐大威,他爸托人在“城建”給他安排了個活兒。
哥們兒過來自然得喝點兒。于是當天晚上,我們在樓下附近的一家露天大排檔,圍了一張大圓桌坐了。謝謠也跟著一起去了。一開始的時候,看到我這兒住著個小妞,眾人都沒表示出什么驚奇。確實,他們是見過世面的。
酒桌上,我們按照自己的老規(guī)矩,分成兩撥,然后就開始拼酒。拼了幾輪就亂了,遂開始胡喝。我記得我總是仰脖一口灌下大半扎啤酒(也不知道跟誰碰的杯),基本不吃菜;另外的記憶就是飯館里那尿池子都快溢出來的廁所,當然,我也貢獻出了自己的力量,對著它狂滋不止。
印象中,謝謠始終坐在我旁邊,她話很少,我每每看向她的時候都見她含笑地看著大家。我覺得自己憋壞了,今天終于可以發(fā)泄一下;看謝謠的意思,也覺得這應(yīng)該是她這幾天最輕松的時刻吧?有那么一瞬間,我仿佛感到自己還沒畢業(yè),又退回到從前在進行著畢業(yè)之前大酒的日子,而我和謝謠,依然是大學(xué)里的同學(xué),不是目前這樣同住一個屋檐下的相互猛磕的關(guān)系。
……如果那樣該多好。
后來的事我就完全不記得了。再次睜眼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上午,陽光肆無忌憚地照進室內(nèi),讓我很是錯亂。我就像剛剛完成了麻醉手術(shù),上一秒還在和別人叫囂、喝酒,下一秒已經(jīng)到了現(xiàn)在。
我看到謝謠躺在我身邊,和衣而臥。她睡得很沉。我自己也還穿著昨天晚上的那身衣服。我起來,感到頭有點疼,然后就這屋那屋地看看。昨晚的眾人,現(xiàn)在均表情痛苦地歪在屋內(nèi)各處。其中芝麻躺在陽臺的地上,腦袋旁邊放著一個空臉盆;后來聽說昨天晚上他吐了一盆,還想試圖把我從大排檔背回來,結(jié)果剛一使勁我和他就一起滾到了地上。
那天李志杰帶個攝像機,后來等所有人都起來我們大家還一起看錄像——在那晚從大排檔回來后的影像中,我就像一個死人一樣仰躺在床上,旁邊坐著謝謠,臉上掛著無奈。她沖著鏡頭苦笑了一下。
那晚她幾乎沒睡,照顧了我一宿。
6
眾人是在當天下午走的,剩下我和謝謠繼續(xù)留在這里。我覺得我喝壞了胃,在這之后吃什么都吐,連喝水都吐。嘴里還是頭天晚上那股子冰扎啤味兒,一回味起來就渾身一哆嗦,又想吐了。
謝謠陪著我到樓下遛個彎,遛了一會兒又上來,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的。我只得歪在床上。
“用不用我去給你買些藥?”她很是關(guān)心地問。
“不用了,緩一陣就好?!?/p>
她站在床邊,向下看著我。我回以一個疲憊的微笑。謝謠一下子俯下身來,抱著我躺下了。我感到她的身體暖暖的,也用手撫了她幾下,然后就閉上了眼睛。
等我醒來,天已經(jīng)黑了,看到謝謠還是剛才的那個姿勢抱著我。我感覺好多了,胃里開始有了一種實在感。但還是口渴,于是就慢慢地起來,想到廚房倒杯水喝。
“你起來啦?”覺出我的動靜,謝謠也醒了。
“嗯?!?/p>
“好點兒了嗎?”
“好點兒了?!?/p>
我走進廚房,接了一大杯水,一口喝了下去。
7
日子就這樣回到老樣子。
我的身體恢復(fù)正常,再次開始躲在臥室里看書,不知門外的謝謠在干什么。我和她的話也越來越少。
有兩天,我在屋里忙到天黑,累了,索性關(guān)燈就睡。直到第二天早起才重新見到謝謠。
這之后,她就終于對我說,自己想去看看朋友,已經(jīng)打電話約好了。我說好。
那天早上,謝謠換了外出的衣服,挎?zhèn)€小皮包就出了門。當我把門關(guān)上,防盜門發(fā)出“咣當”一響的時候,真覺得輕松無比!我在客廳里橫躺豎臥,走路也拖鞋“嗒嗒”直響;再把電視機也打開,看點庸俗的節(jié)目,此刻的我是多么需要這個。我盡可以被電視屏幕吸引得聚精會神,這種蠢樣子不被外人看到令我心安。嗯……我是否應(yīng)該再去買包瓜子?
謝謠一走好幾天,一直沒有消息。
這時我才意識到,她走的那天我一句話也沒問。諸如“去幾天呀?”“什么時候回來?”“有地兒住嗎?”——一概沒問。
“那我走啦?”謝謠說。
“嗯。路上注意安全?!?/p>
然后她就走了。
我甚至也沒到車站去送送他。
當然,之后我也沒給她打過電話、發(fā)過短信。我確實查看了她在我這里的東西——它們都還在,這證明她并不是一去不返。
謝謠走后,我對我自己說,必須調(diào)整自己,從大酒和與小妞同居的狀態(tài)中走出來,回歸到獨處的狀態(tài)。
現(xiàn)在回憶一下,我覺得當時我他媽過得還挺帶勁。分明一點兒前途沒有,卻看不出來,仍然在一意孤行的道路上一路前行,難怪我爸我媽對我冷淡。
要知道,我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給他們打電話了。然而令人氣憤的是,他們也沒給我打。哪怕問一問我的伙食怎么樣呢?我敢保證,如果我現(xiàn)在有個工作,我媽十個電話都打完了。
唉,想想有些悲涼。
不打就不打吧,看誰耗得過誰。
時間已經(jīng)到了夏天的8月份,天氣依舊酷熱。
算一算,自從我蘭州回來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月了。但由于長年的慣性,我似乎還覺得自己在暑假中。孰知,這時的我已孤身無依。
9月份,全中國都會開學(xué),而我還有地方去嗎?
8
讀書空閑的時候,我也聯(lián)系了一下鄭志恒。
老實講,他是那種我會掛念的人。雖然他是一個酒鬼——喝酒不要命——但是本質(zhì)上,我們是同一類人。
我問他過得怎么樣?他回說,自己現(xiàn)在進了銀行,奮戰(zhàn)在第一線,整天累?子(蘭州話)!
他畢業(yè)去銀行這事我早就知道,原以為干倆星期他就得辭職,沒想到還成,聽口氣還能繼續(xù)再干下去。
“沒辦法,累?子也得干??!”他說。
我問他現(xiàn)在喝酒怎么樣——還喝嗎?
喝?。?/p>
和誰?
自己一個人。在我租的房子里。
你丫別喝死了。
怎么會?
有妞嗎?
沒。
你丫為什么不找一個?
……
你看,我跟他的對話基本就是這樣。我們才剛剛畢業(yè)一個多月,彼此又能有什么新變化?但這種電話不打又不成,心里癢癢。
想想我和鄭志恒的上一面,還是在畢業(yè)送行的火車站,不過那一次我和他也沒說什么。
我也依然記得上學(xué)時的鄭志恒:那時他老穿一雙大拖鞋,不管是在宿舍里還是在教室里;下著牛仔褲,上著藍襯衫(兩只袖子禿嚕著),滿臉的青春痘。我早就聽說他在我們學(xué)校組著一個樂隊,但我是在大四時才第一次見到他的。原因是我和他都不怎么去上課,碰見一次不容易。當然,一見面,我就立刻被其頹廢的氣質(zhì)所吸引,想想,如果自己早兩年就認識他,我的大學(xué)生活可能會更加慘不忍睹吧。
和鄭志恒通話的最后,我又問候了一下他的搖滾樂,祝愿他早日能寫出新歌(這依然屬于蛋逼),之后電話就掛斷了。
結(jié)束通話后,我坐在屋里,感覺被一種安靜的氣場所包圍。
越是這么坐下去就越是感到它的強大。我生挺了十分鐘,最后終于堅持不住。
我下樓遛彎去了。
9
謝謠回來了。
事先,她發(fā)來短信告訴我,我說知道了。當天我去車站接的她。
在車站等著的時候,我還鼓了半天勁,想給她展現(xiàn)一個情緒飽滿的我,結(jié)果一見到謝謠我就不可救藥地頹了——一切又要開始了吧?
我們一起走回去,一路上話也不多。
當晚,我在臺燈下寫東西,感覺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這期間整間屋子都靜極了。也不知謝謠在外面干什么。或者,她還真的存在嗎?就在這時,臥室傳來敲門的聲音。
“請進!”我說。
門只開了一條縫,謝謠探進頭來。
我的寫字臺對著門,因此此刻謝謠也透過門縫面對著我。
她臉上帶著一點尷尬的笑容,然后把一封信遞給了我。
“明天我就回家了,這個……”
“明天就走?。俊蔽医舆^信。
“嗯?!?/p>
“……”
我不知說什么好,也就沒說。謝謠的臉退了出去,她輕輕地把門關(guān)上。
我把那封信放到桌上,看它在臺燈光暈的照耀下。信裝在一個白色的信封內(nèi),我向信封里看看,見里面有幾張折好的信紙。
我沒看。
因為……其實不看我也知道上面寫了什么。
我繼續(xù)寫我的東西,一直到很晚。
那封信,我始終沒看。
第二天早起,謝謠就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了。
我說吃過早飯再走,她說不了,我再三堅持她才在餐桌旁坐下來。我們照例又一人吃了一碗麥片。
這之后她就要走了。
我送她下樓,來到車站;謝謠的行李很少,只有一個小小的拉桿箱。我們沒說幾句話車就來了。我看到謝謠把箱子的拉桿壓下去,然后提著這個箱子,登上了公共汽車。
汽車開動后,我長出一口氣,然后反身往回走。回到樓上,坐了一會兒,才終于拿出謝謠的那封信。
我快速地讀了一遍,果不其然,上面說的話都是我已經(jīng)預(yù)料到的。其中有一句是說,她會在那天晚上等我。
但是那晚我并沒有看信,我也不知道謝謠究竟等了我多久。當時我關(guān)燈睡覺以后臥室外一直靜悄悄的,而我也很快就睡著了。在事后我的主觀想象中,也許那晚謝謠會悄聲地從她的臥室出來,來到客廳,來到我的門前。她想看看怎么回事。結(jié)果,透過房門下方的縫隙,她看到我的房間已經(jīng)關(guān)燈了。而第二天,從我們一起吃最后一頓早飯,到走到車站,再到她離去,謝謠都沒再提起那封信的事。
10
謝謠就這樣走了,從此沒有消息。
而就在她離開的同一天,我也接到了我老姑的電話:她聽說我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沒去工作,特意打給我,說是自己那上初中的兒子(我表弟)成績一塌糊涂,想讓我過去幫他補課。就這樣,我也離開了這套位于海淀和昌平交界的單元房,前往老姑家,并在今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住在那里。
老姑家地兒大,有個大院子,院子里有條狼狗。每日,我老姑都會給它煮一鍋帶豬骨頭的掛面,它吃得狼吞虎咽,且每每吃得過于急時,它會像一個老頭子一樣干噦起來。
住在這里,我除了每天給表弟講題,依然做自己的事——讀書、寫東西。也沒什么進展,既非得道從而醍醐灌頂,也沒寫出什么像樣的玩意兒。
據(jù)我觀察,我表弟根本不是一塊學(xué)習(xí)的料兒,他現(xiàn)在的全部心思都在打拳皇和泡小妞身上。不像我,初中時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學(xué)習(xí)。他肯定會比我有出息,這是沒問題的。
9月1號那天,暑假結(jié)束,所有的學(xué)校都開學(xué)了。天氣轉(zhuǎn)涼,天空高遠,秋天來了。
那一天,我特別失落。
中秋節(jié)過后,我和周靜約好一起去了趟廊坊。因為那里有家很大的公司,當初集中招聘了我們一大批同學(xué)。所以這趟廊坊之行有點參加同學(xué)會的意思。
同學(xué)們殷勤地招待了我和周靜,這令我感動。
臨走時,周靜又哭了。我心里一哆嗦:蘭州火車站那一幕,不會在這里重演吧?最終,她哭得兩眼紅腫,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我本來倒沒什么,現(xiàn)在心里也不好受起來。
我和鄭志恒依然聯(lián)系,他最終還是辭了職,考上了研究生。沒想到他學(xué)習(xí)還成,以前光注意他彈吉他和喝酒了。
但是不管怎樣,還是為他高興。
我是在2003年的冬天重新開始找工作的。不找工作是不成了。我在過著一種無望的生活,必須靠外界的改變來讓我感到希望。
我想,關(guān)于讀書和寫作,我一樣會做的,但此刻,我必須先有個工作。
我爸我媽當然支持我了,在他們看來,我屬于浪子回頭,幡然醒悟,即使是我也能體會到他們的欣慰。
“他終于不再胡鬧了!”我想這是他們的心里話。
我給許多用人單位打了電話,又是一番波折。不過我相信,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很好奇,為什么我現(xiàn)在才來找工作?我說,一開始沒找到,后來就想在家寫小說了。我還算誠實。而我沒有告訴他們的是,寫小說最后也失敗了,我什么也寫不出來,所以只能出來找個工作。
2003年快結(jié)束的時候,一家圖書館招收了我,從此,人生進入新的一頁。
【作者簡介】佟琦,1980年生于北京,畢業(yè)于蘭州大學(xué)。熱愛寫作。已發(fā)表《彼時春光》《游戲廳》《女朋友媛媛》《長河》等短篇小說,另著有長篇小說《就這么多》、電視劇本《出軌后遺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