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遠
離寫完這篇小說已有數(shù)月之隔,再次回望,反而有不知所措的感覺。
那段時間,每天按部就班,背一個Nike的黑色小雙肩包,吃完中飯就跑學校北區(qū)圖書館。找位置坐下來,發(fā)半小時呆,然后取出電腦,一面寫,一面繼續(xù)發(fā)呆,寫一會兒呆一會兒,時間就這么過去。那幾天每天下雨,重慶的雨總是來得毫無征兆,它們淅淅瀝瀝落入池塘,我就看著,一下午邊看邊想,疫情未褪,北圖逸夫樓的人很少,來去不到一星期,初稿一萬三千字就完成了。
這是我少見想要進行的一個“主題先行”的故事,開頭既起,結(jié)局已隱隱預料,像是宿命。它來源一段我在醫(yī)院的經(jīng)歷,具體不太想說了,小說原名取“蜉蝣”——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以顯個人之“小”。然而隨著敘事推進,個人之“大”在逐漸成型,難以遏制。這種“大”,與體積身型無關,它或許是一種上揚的姿態(tài),一種蓄勢、一次迂回或者正面強攻,無論哪種,都沒關系,我只需安安靜靜完成這個故事,無意間注入了某種精神與念想,身為作者,這也是一件稍微令人高興的事。
小說歸根結(jié)底是寫“人”的文學。在人世間,自出生那一刻,每個人不盡相同,有人活在天上、有人雙腳踏地、有人囿于水中難以逃脫?;钤谔焐系?,偶爾俯身投下一眼,咳嗽兩聲,落下的口水形成雨點降臨;地上有人歡喜,雙手迎上去接,有人困惑,撓撓頭朝天看,還有些人偷偷摸摸撐著桿子,搭一節(jié)爬一節(jié),以圖通天;至于那些落水者,是折疊城市的幽微最深處,努力者撥動雙手,揚起面孔,試圖得到片刻酣暢的呼吸,彷徨者被裹挾在水面的褶皺中,欲逃難逃,還有那么一些人,可能就真的不明不白地消逝水底,從此再也不見。
我大概知道我想寫什么“人”、會寫什么“人”、應該寫什么樣狀態(tài)的“人”。不管怎樣,若宿命尚有回旋,我會默默為他祈禱,愿他在困厄中奮起、于漫水中泅渡,經(jīng)過的路,遍地鮮血,從此不再回頭;若宿命難改,臨近結(jié)尾之時,我會緘默,會傷感,也無需一詠三嘆,盡我所能,以援手,以浮木,使至于一切不要消失得那么快,慢些、再慢些。
或者還有一種情況,當虛構(gòu)跨進現(xiàn)實,旁觀化身局內(nèi),怯懦與恐懼、呼喊與顫抖、漂流與沉浮,一切退無可退。既然這樣,不要妄想有人來,努力自救吧。這個時候需要“武器”,拳擊是一種,筆紙也有可能,萬變不離其宗,最根本大概還是人本身的信念了。破陣、去突圍,雖非勇者,也應有抽刃的決心,即使結(jié)局的最終,大多會喪失意義,“萬事萬物,如水融入水中,歸于靜默”。然而酣睡與長眠,人需要分清楚。
我時常感到失落和沮喪,似乎小說里的人逐步向我走來,難以去解釋,也不得不去承認,人世間一切都在微妙的平衡之中,“那可以淹沒他的水輕輕支撐他”。水勢愈大,從者愈多,突圍總是少數(shù),如此心境,歌德《浮士德》里的詩篇較為貼切:
在最近的那個灰色的夢境里
戴著白色面具的少年們被夾在高樓的縫隙里
無數(shù)的水滴在黑暗中涌出升騰
折射出他們眼里五彩斑斕的浮世夢
年末的鐘聲敲響,城市的一切依舊如常向前折疊翻涌,水層積蓄,“所有的秘密,都安全無比”。
其實,虛構(gòu)也好,現(xiàn)實也罷,于我而言,皆一并陷入一場巨大的無物之陣中。前方盡黑,我熄滅火光,斂氣傾聽,仿若能感受到魔鬼輕微的呼吸與呢喃??晌医K究不是浮士德,一場交易,殊不知是靡菲斯特或者撒旦,繞開他,長夜漫漫,我只能獨自向前走。我時常告誡自己,若一個人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么沒有人應該相信你;與此相對的,當我寫下每一篇小說,塑造出每一個人,我卻會很認真地對他(她)說:如果沒有人相信你,那我會相信你,而且,我會一直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