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福東
作家余華出圈了。與他那張拿著講話稿站在臺上的照片一起出圈的,還有關于“文學已死”的種種評論。
余華很少在公眾前露面。這一次露面,卻是給商業(yè)性教育機構站臺,講述“如何寫好中高考作文”。很多人因此感受到了落差。
文學的自由創(chuàng)作和刻板套路的高考作文之間,在他們看來存在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一個文學大神,竟然也為了通告費而折腰,來比劃起高考作文來了——尤其這個文學大神,當年還是高考的失利者,就更顯得有些許錯位。
也有很多人為余華辯解,認為知名作家與中學生親密接觸,是好事情。我們改變不了高考的套路化,但不能隔絕中學生親近文學的路徑。
我仔細聽了余華的演講——更準確地說是照本宣科的讀稿,印象比較深的是他真的不是在講文學,而是把自己關于獲取高考高分的心得和盤托出,即便這種心得和文學的自由創(chuàng)作在本質(zhì)上是沖突的。
譬如他說,高考作文閱卷老師,幾乎都是語文教師,所以要迎合他們的偏好,事先準備好優(yōu)美的句子和細節(jié),用這些不變應萬變,不管是什么題材,都爭取把它們用上,以亮點打動閱卷老師。
至于語言通不通順其實并不重要,因為閱卷老師根本沒時間細讀文章——保證讓閱卷老師在快速閱讀中能發(fā)現(xiàn)有亮點的句子和細節(jié),也因此格外重要。
聽完余華的演講,我必須說,他是一個好人。在臺上的那一刻,他不再是一個有追求的作家,而是想方設法讓學生獲得高考作文高分的應試語文老師。
他說的這些套路和技巧,并沒有多大的創(chuàng)新性,各種應試作文輔導書中大多都能看到。它們確實是有效的,但另一方面,卻也真的離大家心目中的文學越來越遠。
自由創(chuàng)作的激情,對一個作家是非常重要的,但在現(xiàn)行的高考范式下,這種自由與激情,大概率并不能讓考生獲得高分。
既然是來給學生教授如何寫好高考作文,當然要負責任,而不是任性把自由寫作那一套搬上講臺。所以我說余華是一個好人。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講,畢竟余華帶有強烈的符號性,他此番好人式的寫作套路與技巧的公開宣示,必然會被放大,其中反文學的本質(zhì)在眾目睽睽之下也無所遁形。
“文學已死”的批評雖然有些過于上綱上線,但也不能說全無道理。在這一點上,余華其實并不冤。他的人設被破功了。
文學這個東西非常奇特,在很多擁躉那里,它帶有神性。這當然是需要祛魅的。文學沒有那么邪乎,它也需要一些套路和技巧,但好的文學作品,一定不是通用套路和技巧范式的結果。
“文學已死”的聲音,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商業(yè)侵蝕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回應。對主辦此次活動的線上教育機構而言,余華登臺演講的內(nèi)容其實并沒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余華講授應試作文這一行為本身。這意味著一種代言,必將給主辦機構帶來持久的影響力和口碑。
對余華而言,這次登臺演講也是一次應試作文,他甚至事先寫好講稿,照本宣科。而演講的內(nèi)容也與真正的文學創(chuàng)作幾乎毫無關系,諸如“文句通順不重要”這種毀三觀的話,也堂而皇之出籠,更彰顯出應試對文學的背叛。
文學早已被構建得帶有些許神性。好的文學作品,我們更傾向于用作者的“靈感”“天賦”去解釋它。我們不愿意接受文學表達是一種神經(jīng)元認知算法的產(chǎn)物,它一定有自己的套路和技巧的編碼,不循傳統(tǒng)套路的自由寫作本身也是一種編碼,一種反套路的套路。即便如此,我們?nèi)匀豢梢院艽_定地說,目前中國應試教育中的作文書寫,本質(zhì)上是反文學的,我們都因習慣而渾然不覺,這一次余華跳出來這樣說,我們才驚覺,文學真的是有點奢侈的東西。
文學也許并沒有死,但它早已被擠壓得變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