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的『創(chuàng)傷史』和『浪漫史』

1990年代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我在《九十年代斷代》一文中曾經(jīng)指出：“相對于1980年代的被熱議、懷念和討論，1990年代反而像是一個歷史的遺跡被封存起來了?！钡聦嵤牵瑢τ谥袊藖碚f，尤其是出生于1970年代和1980年代這兩個代際的中國人來說，1990年代才是其生命中真正的成長期，1990年代的歷史事件和生活經(jīng)驗才構(gòu)成了這兩代人的精神底色。如何將這一歷史經(jīng)驗轉(zhuǎn)化為藝術(shù)的形式，從1990年代這一富礦里開采出精神性的黃金，對寫作者來說是極有價值的挑戰(zhàn)。近兩年，我讀到了兩部以1990年代為題材的優(yōu)秀長篇小說，都出自70后作家之手，一部是路內(nèi)的《霧行者》，一部是房偉的《血色莫扎特》。這篇短文主要談談房偉的作品。

《血色莫扎特》以1990年代國企改制為書寫背景，生活在北方小城麓城的幾個青年人葛春風、夏冰、韓苗苗、呂鵬、薛暢在大學里相識，彼此間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但是在時代的大潮中各卻迎來了完全不同的命運。葛春風出生于工人階層，是中文系的才子，豪俠任氣，輾轉(zhuǎn)在工人、下崗職工、研究生、報社記者等不同身份和職業(yè)之間，生活頗為坎坷。夏冰和韓苗苗是一對情侶，熱情，浪漫，充滿詩意和幻想，但是這詩意和幻想?yún)s無法為其謀得更好的生活，他們的藝術(shù)家氣質(zhì)無法適應1990年代日益功利化的社會環(huán)境，最后上演了小說的核心悲?。涸诙嘀厍楦屑m葛中，夏冰殺妻潛逃。呂鵬和薛暢在讀書時期資質(zhì)平平，但是兩人憑借著對社會規(guī)則的敏銳嗅覺，很快融入現(xiàn)實秩序并獲得相應的資本，成為了世俗評價中的“成功者”。這一組人物的群像富有較強的典型性，1990年代社會的變遷史由此被集中呈現(xiàn)。在葛春風、夏冰和韓苗苗身上，還帶有1980年代浪漫主義的氣息，他們在時代的巨變中無所適從，只能以盲目的行動來完成對生活的反抗。他們的悲劇既是“性格即命運”的悲劇，也是1990年代社會轉(zhuǎn)型的悲劇，由此房偉在獨特性和普遍性的雙重意義上完成了他對1990年代的賦形。

作為一個學者型小說家，房偉不僅有細膩的感受力，由此他以高度的共情力貼近了他筆下的人物，另一方面，他又有基于歷史邏輯的理性判斷，他雖然對他筆下的人物寄予了豐富的同情甚至認可，但是，他也明白1990年代的歷史經(jīng)驗紛繁復雜，眾聲喧嘩，歷史并非一種單一性的陳述，而是由復雜的多聲部組成。為了展示這種多維性，房偉非常自覺地在小說的結(jié)構(gòu)上采用了多角色敘述的方式。葛春風、夏冰、呂鵬、薛暢各自從自己的視角展開陳述，如此一來，基于不同的立場和觀察方式而產(chǎn)生了不同的敘事層級和價值判斷，在葛春風、夏冰等人眼中不堪的1990年代，在呂鵬和薛暢這里卻自有一番風采，在一些人眼里的不道德的“多角戀”，在葛春風和韓苗苗那里卻是最親密愜意的生活方式……共同體想象破裂了，單一的價值體系也迎來了大解體。這一解體不僅僅發(fā)生在同代人這里，同時也發(fā)生在老一代人和青年一代這里，比如小說中老一代和青年一代對于1990年代的“下崗改制”即有完全不同的態(tài)度，“分享艱難”變成了“鳥獸四散，各奔前程”。在這個意義上，這部小說還隱隱與1980年代的“改革小說”、1990年代的“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等寫作潮流形成互文和對話，共同豐富著當代小說對現(xiàn)實書寫的拓展和深化。

《血色莫扎特》的主角當然是葛春風，小說正是以他的返鄉(xiāng)之旅開啟了故事的進程。在小說中，葛春風的敘述和觀察占據(jù)了重要的部分。但是，正如上文所述，葛春風的敘述不是單一的、霸權(quán)的敘述，這樣一種多元平等的敘事方式同樣出現(xiàn)在路內(nèi)的《霧行者》中。70后的作家不約而同地采用這樣的限制視角，暗示了一種新的歷史觀。歷史不再被認為是一個整體并能夠通過單一敘述予以呈現(xiàn)，歷史不可避免地具有它的混沌、黑暗和不可知的部分，真正優(yōu)秀的寫作者，是尊重這種不可知，在不可敘述之處展開敘述。在《血色莫扎特》里，這種對不可知的尊重還體現(xiàn)在一種反諷的語言和語調(diào)上，房偉從他熱愛的作家王小波那里學到了諷刺的藝術(shù)，在敘事者和小說之間找到了一種有效的距離，通過這個距離，房偉克服了自己偶爾流露出來的自戀——這一自戀建立在對短暫溫情和浪漫的回憶之上。但是他迅速用粗俗的語言和動作——這是小說中最有活力的部分——來擺脫這種自戀，將生活創(chuàng)傷的底子翻出來，讓人由此深刻地體認到1990年代的“紅與黑”。

總之，《血色莫扎特》以類型小說的方式結(jié)構(gòu)故事，又以現(xiàn)實批判的理性來書寫典型，它們之間互相建構(gòu)和解構(gòu)，這一方式同時讓小說變得可讀且可解，由此呈現(xiàn)了一段1990年代的“創(chuàng)傷史”和“浪漫史”，我以為這是房偉極有意義的嘗試，同時也為當下文壇貢獻了一部優(yōu)秀的長篇力作。

【作者簡介】楊慶祥，1980年生。詩人，批評家。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文學院副院長。出版有思想隨筆《80后，怎么辦》、詩集《這些年，在人間》《我選擇哭泣和愛你》等。曾獲馮牧文學獎、人民文學詩歌獎、上海文學獎等多種獎項，作品被翻譯成英、日、韓、俄等多種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