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一朵云

劉景婧

藍小宇第一次看見那朵云，是小學(xué)三年級時的一個午后。

那時，藍小宇剛從老家天峨轉(zhuǎn)學(xué)來到南寧。南寧的天空和天峨的很不一樣。天峨的天空很高，但比天空更高的是天峨的山。藍小宇有時會擔(dān)心，它們哪天再長高一些，就會把天空戳出一個洞來。

南寧的天空被高樓大廈遮擋著，這些高樓大廈像比賽似的一座比一座高，在藍小宇看來，它們就像一個個幼兒園小朋友，爭著搶著往上蹦，卻總也夠不著天上的那一朵“棉花糖”。

“是的，棉花糖?！彼{小宇笑了一下，抬頭看了看天。

去學(xué)校的公交車還沒有來，藍小宇有很多時間看天。他一眼就看到了天邊的一朵云。南寧夏日的午后晴空藍瑩瑩的，像要滴出水來。這時候，有一朵像棉花糖一樣的白云，晃晃悠悠地從天邊蕩了過來：它鼓鼓囊囊的，像一個嘴巴里塞滿糖果的胖娃娃，大搖大擺地飄過來。天空又大又藍，除了它，一朵云也沒有，任由它撒野。“棉花糖”樂得呀，樂出了一圈金光閃閃的鑲邊。

“這朵云真像我的媽媽?！彼{小宇沒來由地想著。

往事像時光里的秘密，消逝在一閃而過的陽光里。藍小宇幾乎已經(jīng)忘了媽媽的樣子了。奶奶說，在他很小的時候，媽媽就離開了家。藍小宇恍惚記得，媽媽笑起來很好看，好看得就像棉花糖，甜甜的、暖暖的。

那時候，媽媽喜歡帶他去老家的紅水河邊撿石子兒。紅水河的石頭很漂亮，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有的藏在河底的水草中，有的躲在河邊的沙子里。媽媽說，紅水河的石頭是天上云彩的淚珠，云朵喜歡自由自在，但是它們一旦被風(fēng)婆婆、雷公公威脅，就會嚇得先凝結(jié)成淚珠，然后滴滴答答落在紅水河里。每當(dāng)這時，碧玉一般清幽的紅水河就會冒起層層疊疊的云霧，把云彩的淚珠藏起來，悄悄變成一塊塊石頭。

媽媽不喜歡離開家鄉(xiāng)，但是爸爸喜歡。爸爸說，那個到處都是云彩和石頭的家鄉(xiāng)，根本沒有可以生長夢想的土地。

“我拼盡全力考上好大學(xué)，難道是為了重新回到大山里來嗎？”爸爸沉郁的目光里既沒有五彩的云朵，也沒有晶瑩的石頭。

“難道留在家鄉(xiāng)的人，就是沒有夢想的人嗎？”媽媽痛苦的淚水也把“棉花糖”融化了。

為什么爸爸媽媽都用問號來吵架呢？一開始，問號是小小的，爸爸媽媽怕嚇壞了藍小宇，總是關(guān)起房門吵，小小的問號就像被壓在水底的水泡，一陣一陣的；后來，問號慢慢長大了，它由水泡變成了小鳥的翅膀，時不時在房間里撲棱棱地盤旋，偶爾還會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脆響，就像水杯摔碎的聲音，聽得藍小宇心驚膽戰(zhàn)；到最后，只要藍小宇從幼兒園回到家，就會看到一朵巨大的烏云籠罩在爸爸媽媽的頭上。爸爸媽媽再也不避諱藍小宇，爭吵的聲音越來越大。爸爸媽媽之間的問號也變成了黑色，狠狠地刺向藍小宇的心，藍小宇的哭聲和爸爸媽媽的爭吵聲混在一起，就像一場永遠不會停止的戰(zhàn)爭。

最后，爸爸媽媽分開了。

媽媽離開家那天，天上飄著一朵棉花糖一樣的白云。媽媽說，她要出個遠門，去到紅水河的盡頭，幫他撿好多漂亮的石頭。他要聽爸爸和奶奶的話，乖乖去南寧生活，乖乖等媽媽把石頭帶回家。藍小宇聽著媽媽的話，看著爸爸冷若冰霜的面孔，覺得媽媽像在說一個童話。

很久以后，媽媽真的從老家寄來了很多漂亮的鵝卵石，圓圓的、亮亮的，水一樣冰涼的石頭上有地圖一樣的紋路?？墒牵瑡寢寷]能按照地圖找到回家的路。哦，不是，她找到了另一個家，那個家里有了另一個和她一起去撿石頭的孩子。媽媽只是沒能找到他。

自從來到南寧，藍小宇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那些云彩一樣的笑容，以前總是自由自在地飄蕩在故鄉(xiāng)的曠野中，現(xiàn)在變成了藍小宇心底的一塊塊石頭，把他的心壘成了一堵城墻，最后，都消失在擁擠的城市里。

來到南寧的奶奶不愛笑，她整天苦著個臉唉聲嘆氣，爸爸也很少在家，每天早上藍小宇醒來時，他都已經(jīng)出門上班了。藍小宇只記得，爸爸偶爾周末在家時，總是皺著眉頭吸煙。每當(dāng)這時，藍小宇就喜歡打開電視機，把音量調(diào)到最高，讓電視機哇啦哇啦的聲音充滿整個房間?？墒菦]有用。爸爸仿佛沒有聽見，還是縮在沙發(fā)上吸煙；奶奶則拿過遙控器“啪”的一聲把電視機關(guān)上。整個家又變得很靜。從那時起，藍小宇就不喜歡待在家里，他總要逃出去，像逃命一樣。

陽光燦爛，天空湛藍，藍小宇拖著書包東游西蕩，不知不覺就晃到了公交站。他靜靜地一邊看云一邊等公交車。公交車站臺上還有一對母女。小女孩用胖乎乎的小手抓扯著媽媽的長發(fā)，媽媽吃痛地咧著嘴，但還是強忍著，輕輕地把頭發(fā)從小女孩手中扯出來，親吻著小女孩的臉蛋兒。藍小宇羨慕地看著，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天空已經(jīng)悄悄發(fā)生了變化。

六月的天，說變就變。不知從哪兒來的一叢叢烏云，潑墨似的，把天空一下子全染黑了。緊接著，狂風(fēng)暴雨襲來，小女孩的媽媽急忙打開傘，把小女孩摟在懷里。

雨傘很大，很漂亮，像一朵盛開在陰霾中的七色花，又像風(fēng)雨中的一朵五彩云。小女孩緊緊抱住媽媽，大眼睛掃了一眼被雨水淋濕的藍小宇，忍不住大聲說道：“媽媽！你看那個小哥哥！他怎么沒有媽媽幫他打傘呀？”

一陣狂風(fēng)掃過，藍小宇愣了一下，竟然說不出話。小女孩的媽媽難為情地沖他笑了笑，看到公交車來了，她把手中的傘塞到藍小宇懷里，自己抱著小女孩沖上了公交車。

藍小宇拿著傘怔了幾秒鐘，既沒有聽見滂沱的雨水聲，也沒有聽見公交車的喇叭聲，就這樣，他靜靜地站在那兒，看著公交車快速消失在雨霧中。

突然，藍小宇像拿到了燒熱的火炭似的，把傘狠狠摔到地上。五彩的傘面很快沾滿了泥水，像一朵凋落在污泥中的太陽花，可憐巴巴地哭著。

雨傘旁邊的一處水洼里，倒映出藍小宇漲得通紅的眼睛。藍小宇忽然覺得不認識自己了。原本應(yīng)該感恩的心，怎么瞬間充滿了失落？……藍小宇的耳邊不停地回響著小女孩的話：“他怎么沒有媽媽幫他打傘呀？……”

風(fēng)聲很大，雨聲也很大。藍小宇的淚水淹沒在風(fēng)雨聲里。

過了一會兒，藍小宇停止抽噎，緩緩彎下被冷風(fēng)吹硬的身體，小心地撿起雨傘，躲進公交站臺的棚子里，從書包里掏出一包干凈的紙巾，一點兒一點兒地擦拭著傘上的污泥。

世界突然變得很安靜。藍小宇回憶著媽媽帶著他去紅水河邊撿石子兒，公交站臺那個媽媽親吻小女孩的臉蛋兒，風(fēng)雨中遞過來的這把五彩祥云似的雨傘……一幅幅畫面斑駁交錯，像絲絲縷縷的陽光溫暖著藍小宇的心。藍小宇想起媽媽說過，要做一個像云彩一樣干干凈凈的孩子；要有像山一樣挺拔的姿態(tài)；要有一顆像紅水河石頭一樣晶瑩透亮的心……埋藏在遙遠往事中的那些溫暖話語，又一次響在藍小宇的耳邊。

“原來，我什么都沒有忘記?！?/p>

藍小宇把傘靠在站臺柱子邊放好，默默退后兩步，用手抹了一把滿臉的雨水，頭也不回地沖進瓢潑大雨中。

天空成了一個巨大的花灑，把藍小宇從里到外澆了個透。冰涼的雨水擊打著他的臉，讓他疼得睜不開眼睛。朦朧中，藍小宇仿佛看見爸爸朝他走過來，他再也沒有平時的忙碌和冷漠，而是和藹地笑著，像個大朋友一樣，故意揉亂他的短發(fā)，和他一起踢足球、看電影、逛科技館；奶奶也走過來了，她再也不愁眉苦臉，反而開開心心地給他織毛衣、唱山歌、做好吃的飯菜；最后，媽媽走過來了！媽媽長得真好看呀，她穿著一件天藍色的連衣裙，帶著甜甜的笑，把他溫柔地抱在懷里，媽媽的味道好香呀，像甜甜的棉花糖……

突然，藍小宇腳底一滑，“啪”的一聲摔倒，爸爸、奶奶、媽媽都不見了，藍小宇眼前仍是狂風(fēng)暴雨織成的一張灰色的大網(wǎng)。藍小宇忽然間覺得膝蓋火辣辣地疼，他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單薄的褲子被石子兒剮破了，膝蓋露了出來，但看不到傷口——

“連傷口都看不見，原來疼，只有我自己知道……”藍小宇捂住膝蓋，掙扎著站起來，抬頭看了看天，又往前奔跑起來?？耧L(fēng)暴雨中，藍小宇一邊跑，一邊哭，最后又笑了。雨水劈頭蓋臉地打下來，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淚。

藍小宇趕到學(xué)校時，一身泥水，他站在教室門口，難為情地低著頭，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班上好幾個孩子都被大雨淋得渾身濕透，老師讓藍小宇進教室，然后挨個兒給家長打電話送干凈衣服來。藍小宇靜靜地看著其他同學(xué)的爸爸媽媽火急火燎地趕來，心疼地對自家孩子噓寒問暖，而自己爸爸的手機，一直重復(fù)著一句話：“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正忙，請您稍后再撥……”

藍小宇咬了咬嘴唇，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紙和畫筆開始畫畫。雪白的紙上，開始慢慢出現(xiàn)一朵云，很大、很藍，像棉花糖一樣漂亮。

“小宇，你別擔(dān)心，你爸爸工作忙，但他會叫你奶奶馬上給你送干凈衣服來……咦？你畫的是什么？藍色的云嗎？”

藍小宇笑了：“不是，那是我媽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