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間諜

這小子名叫斯泰納，人稱小斯泰納。

他是土生土長的巴黎孩子，瘦弱而蒼白，與斯泰納老爹相依為命。人人都認得斯泰納老爹，都對他既喜愛又崇敬。他那一把粗硬的唇髭下面藏著善良的微笑，你想見到這個微笑嗎？那只需對這個老好人這么說：“您的小男孩好嗎？”

不幸，巴黎被圍之后，這一切都變了。

這孩子整天不在家，在外瞎逛。只要小斯泰納既不在城墻看操練，也不在面包店排隊，那你準能在水塔廣場的“加洛什”賭博攤上找到他。當然，他并沒有參加賭，因為那需要很多錢，他在旁邊瞪著眼看人家賭就心滿意足了！

賭徒中有一個扎眼的家伙，大高個，穿藍色工裝褲，他每次下賭都是一百蘇的錢幣，使得小斯泰納油然而生出幾分敬意。那家伙一跑起來，錢幣就在他褲口袋里叮當作響……

有一天，他把小斯泰納引到廣場的一個角落，提議兩人一道把城里的報紙拿去賣給普魯士人，每一趟可以掙三十法郎。起初，小斯泰納一口拒絕，不勝氣憤。接下來，他一連三天沒有去賭攤。第四天，他又回到水塔廣場，見到了大高個，讓自己上他的鉤。

一個下雪的早晨，他倆出發(fā)了，肩上扛著一個布袋，報紙就藏在他們的罩衫里。大高個牽著小斯泰納的手，走近站崗的哨兵，那是一個忠于職守的常備兵，鼻頭紅紅的，態(tài)度和善可親。大高個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對他說：“請放我們過去吧，好心的先生……我們的媽媽正在生病，爸爸又死了，我想帶小弟弟去地里撿點土豆?！?/p>

他說著就哭了。小斯泰納羞慚到了極點，頭也抬不起來。那哨兵打量他們一會兒。

“快過去?！彼W開道對他們說。

小斯泰納像在夢中一樣，跟著大高個穿過田野避開崗哨，但是，他們終歸還是沒有逃脫法國狙擊兵的監(jiān)視。那些狙擊兵身穿厚呢上衣，沿著通往蘇瓦松的鐵路布防，一個個蹲在泥濘的壕溝里。大高個又胡謅起他的故事來，這一次可不頂用，崗哨不讓他們通過。正當此時，從鐵道路口值班室里出來一個年老的中士，他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很像斯泰納老爹。

“好啦，小家伙，別哭鼻子了，”他對兩個孩子說，“會放你們過去的，放你們去拾土豆;不過，你們先進來烤烤火……這個小鬼頭看來凍得夠嗆！”

唉，小斯泰納全身發(fā)抖，可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害怕，因為羞愧……在哨所里，他們看見幾個士兵蜷縮在一堆微火周圍，那真是貧寒寡婦人家的火。他們用刺刀尖挑著餅干在火上烤著，見兩個小孩進來，他們擠緊了一點，給孩子騰出點地方，還給他們喝了點酒與咖啡。正喝的時候，一個軍官出現(xiàn)在門口，叫出一個軍士。

“小伙子們！”那軍士回來興沖沖地說，“今天晚上的口令：‘有煙葉嗎？……我們剛從普魯士人那邊截獲的……我想，這一回咱們必定能把神圣的布爾熱鎮(zhèn)從他們手里奪回來！”

他話音一落，屋里就爆發(fā)出了一片歡呼聲與歡笑聲。趁著這一陣亂哄哄，兩個小鬼趕緊就溜走了。

“回去吧……咱們別去了?！毙∷固┘{不停地這么說。

大高個聳聳肩膀，不斷往前走。突然，他們聽見有步槍上膛的響聲。

“臥倒！”大高個說著往地上一趴。

剛一臥倒，他就吹了一聲口哨。雪地里馬上就響起另一聲口哨，表示回應。他倆匍匐前進……

斯泰納和大高個跟著普魯士人進入一處房子……

有一個年紀稍長的普魯士人，他的兩眼始終沒有離開過小斯泰納。在他的眼光中，既有憐憫，也有譴責，心里在這么說：“我寧可去死，也不愿眼見自己的兒子干出這種勾當……”

從這時起，小斯泰納就覺得有一只手壓在自己胸口，不讓心臟跳動。為了擺脫這種惶恐不安，他就悶頭喝酒。不一會兒，他聽見大高個壓低嗓音在說點什么，那些軍官一個個緊緊靠攏，神情變得嚴峻起來。那王八蛋正在向他們密告法國狙擊兵將發(fā)動進攻的消息……

這一下子，小斯泰納酒醒了，他怒氣沖沖地站起來：“別講這個，大個子……我不干?！?/p>

但那家伙一笑置之，繼續(xù)講下去。還沒有等他講完，普魯士軍官都霍地站了起來，其中一個家伙指著門對兩個男孩喝道：“快滾！”

接著他們用德語交談，像連珠炮一樣快。大高個一邊出來，一邊把錢幣弄得叮當響，趾高氣揚，像個總督。斯泰納跟在他后面，耷拉著腦袋，當他走過那個把他盯得全身發(fā)毛的普魯士人時，他聽見那人悲傷的聲音在說：“布光采（不光彩）……這個布光采（不光彩）！”

兩個孩子很快回到了法方境內。他們的口袋里裝滿了土豆，都是普魯士人給他們的，有了土豆，他們未受盤查就通過法方狙擊手的戰(zhàn)壕。那里正在為夜間的突擊做準備。有一瞬間他真想大喊一聲：“別去進攻……我們已經把你們出賣了。”

但他的伙伴曾經警告過他：“如果你講出去，我們就會遭槍斃?！?/p>

在古爾納夫鎮(zhèn)，他們溜進一所荒廢的房子去分錢。斯泰納想到他不久就可以去參加“加洛什”賭了，就覺得他犯的罪并不那么可怕。

但是，大高個離開他走了，他覺得口袋愈來愈沉重，巴黎在他眼里，全變了個樣。來來往往的行人看著他，眼神嚴厲，似乎已經知道他去過什么地方?！伴g諜”這個詞，老響在他耳邊。終于，他回到了家里，看到父親還沒有回來。他迅速上樓，跑進自己的臥室，把讓他感到不堪重負的錢幣，藏在枕頭底下。

斯泰納老爹回到家里，他一邊吃飯，一邊望著掛在墻上的那支步槍，和顏悅色地笑著對他兒子說：“嗨，我的孩子，你要是長大了，一定會去打普魯士人！”

將近八點，忽聽見炮聲隆隆。

“這是奧貝維里葉方向……是在布爾熱打起來了?！彼固┘{老爹這么判斷，他熟悉巴黎城外所有的堡壘。他的小兒子臉色變得煞白，借口說太累，就去睡覺，但他哪能睡得著？炮聲響個不停。他想象著法國軍隊夜里去襲擊普魯士人，反而中了他們的埋伏。他似乎看見有不計其數的士兵倒在雪地里！而所有那些鮮血的代價就藏在他枕頭下，正是他當了出賣者……淚水哽住了他。他聽見父親在隔壁房間里走來走去，把窗戶打開。下面的廣場上，集合號在吹響，國民自衛(wèi)隊的一個營正集合起來準備出發(fā)。顯而易見，這是一場惡戰(zhàn)?？蓱z的孩子再也忍不住了，嗚咽哭泣起來。

“你怎么啦？”他父親走進來問他。

這孩子再也支撐不住了，他跳下床來，跪在父親的腳邊。他這么一動，錢幣就滾到了地上。

“這是什么？你偷來的？”老爹哆哆嗦嗦地問。

于是，小斯泰納一口氣就把做過些什么都說了出來。他講著講著，覺得心里輕松了一點，招認了自己的罪過，反倒得到了解脫……斯泰納老爹聽著這一切，臉色很可怕。兒子一說完，斯泰納的老爹就用雙手捂著臉，哭泣了起來。

“爸爸，爸爸……”兒子想講點什么。

老爹推開他，沒有答理，接著就把地上的錢幣拾起來。

——“全在這里啦？”他問。

小斯泰納做了一個肯定的表示，老人取下他的步槍與子彈袋，把錢幣放在口袋里。

“好，”他說，“我去還給他們?！?/p>

他沒有再多說一句話，也沒有回頭看一眼，就下樓去參加國民自衛(wèi)隊的行列，這支部隊當晚就出發(fā)了。從此以后，沒有人再見過斯泰納老爹。

（選自《最后一課：都德短篇小說精選》，都德著，柳鳴九譯，江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1月版，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