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mex
周三是公布美術節(jié)獲獎作品的日子,一大早樟園里就圍了很多人。
四中每次公布獲獎結果時,都會用毛筆寫在一張大紅紙上,從右至左,從上到下,排列得十分整齊,頗有一種古代放榜的味道。
紅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作品名和作者名相對應。一等獎一名,齊預。二等獎兩名,劉嫻、宋杰。三等獎,三名。她順著紅榜一直往下找,終于在優(yōu)勝獎中找到了吳曉溪的名字。
回到教室,一群人圍著吳曉溪的座位。
“哎呀,這評獎都是老師的主觀意識。要是藝術班的不拿獎,那不丟人嗎?”
“對呀對呀,千萬別難過了,我們都喜歡你的畫。那意境,美如仙境啊?!?/p>
文科生的安慰總帶有一點文人式的酸腐。
快要上課了,陳老師進來敲敲黑板:“別聚在一起了啊,趕緊回到座位上去?!?/p>
一群女生果然散開了。
王甜甜看到司涵,推推她:“快安慰一下曉溪,你們可是好閨蜜?!?/p>
趴在桌上的吳曉溪一動不動。
等到上課鈴響,吳曉溪終于坐了起來,臉上被校服外套的拉鏈按出了深紅色的印跡,幾縷頭發(fā)黏到鬢角,細致描繪的眼線也糊成一團,暈開在眼角,像極了偷拿大人化妝品涂抹但是筆法拙劣的小孩。
翻開書頁的瞬間,司涵輕輕問:“你沒事吧?”
吳曉溪拿出衛(wèi)生紙擤了一下鼻涕,說:“我們分手了?!?/p>
“啊?”
可吳曉溪顯然是不需要她擔心的人,一下課,她就又和坐在教室后排的男生打打鬧鬧了,絲毫不像個剛失戀的人。
司涵用手撐著頭,看著一個方向發(fā)呆。那個人坐著的時候有點駝背,露出了背脊的曲線。人類從遠古的野獸進化到現(xiàn)在這副溫文的模樣,用了600多萬年,褪去粗糙的皮毛以后,露出光潔溫熱的皮膚,離血液更加近了。是不是,人與人之間也會因為某一瞬間的接近而更加親近?是不是,只要有一個人勇敢地邁出第一步,接下來的一切都會順理成章?是不是,她會成為世界上最幸運的人,可以兩情相悅,從此天長地久?
第一次想要相信神佛。如果你們真的聽得見,此前從來沒有交過好運的我,現(xiàn)在向你們請求,把我一生的好運都用在這個階段,只為了達成一個心愿。
馬上就要月考了,司涵不敢放松,每天中午都去圖書館溫習功課。有時候飯也不吃,只吃幾塊干巴巴的餅干,就著熱水吞下去,只圖果腹。
圖書館二樓人總是很多,她一般會繞開,直接去一樓。一樓其實是藏書閣,只有零星幾把椅子,灰塵多,光線又不好,但是難得的清凈。周末不回家的時候,司涵能在這里從清晨泡到日光西斜。
同宿舍的人基本都在宿舍看書,晚上11點熄燈以后繼續(xù)掌燈到12點。司涵到了月考周也只在周末回去一次拿零用錢。
剛做完一道證明題,門口傳來了腳步聲。司涵頭也沒抬,繼續(xù)做題。
有女生的聲音傳來,似嬌似嗔:“你干什么呀!”
男生從嗓子里逸出輕笑:“這里沒人?!?/p>
女生猶豫:“說不定突然從哪個角落里冒出來一個呢。”
司涵不由自主地屏氣凝神,盡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層層書架上放滿了古舊書籍,有的書脊處已經(jīng)磨出了毛邊,露出內(nèi)里的線裝。
男生說:“我們往里一點,我擋著你,不讓人看見。”
女生沒有反駁。
司涵聽到一聲嚶嚀,然后是唇瓣廝磨的曖昧聲響。一道證明題做了十幾分鐘,只在開頭寫了個“解”,卻怎么也想不出下一步該怎么做。
等那兩人走了,她泄氣地去翻答案,才發(fā)現(xiàn)是一道很簡單的題。一條輔助線從上至下貫穿中間,只用三步就做出來了。
回教室的路上碰到從食堂方向走來的孫青,他手里拿著一盒餅干,看樣子也是沒有吃午飯。他遠遠地叫住了司涵,快步走到她面前,碩大的腦門上微微有汗,新近長了幾顆青春痘,原來的痘痘干癟下去,留下了褐色的印跡。他沒有背著那個炸藥包似的書包,但是肩膀依舊一高一低,小跑著過來有點喘氣不勻。
“你剛去了圖書館???”
“是啊?!?/p>
同學間打招呼的方式總是有點蒼白,明知故問的事情都要問一遍作為開場白。
孫青欲言又止。司涵看他那樣子感覺要被憋壞了,笑道:“有什么話你就說吧。”
他斟酌著開口:“我覺得你以后還是不要和吳曉溪玩了。”
“為什么?”
他皺著眉,猶豫地說:“你不覺得她最近變壞了嗎?……就是,我剛去食堂的路上看見她和一個男生摟摟抱抱著從圖書館出來。那個男生不搞學習的?!?/p>
“然后呢?”
他的眉毛繼續(xù)擰成一團:“什么然后,反正你要多注意點,別被她影響了。當然你也可以勸勸她,雖然她那種跳脫的性格是很難被束縛的?!?/p>
司涵點頭:“好,謝謝你?!?/p>
四中就這么大,這件事情很快傳開了。晚自習的時候,吳曉溪被班主任叫到了辦公室。她剛一離開,傅博文就轉過頭來:“嘿,她去干嗎了?”
司涵淡淡回:“沒什么。”
男生瞪大眼睛,顯然是不相信:“沒啥還去辦公室?”
他的同桌劉思齊正在埋頭苦做,好不容易做完一道英語閱讀,長舒一口氣,又看著自己的同桌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道:“你快點好好學習吧,男孩子八卦什么?!?/p>
傅博文斜瞪了他一眼,卻也沒說什么,扭正了身子真的看起書來。
吳曉溪從教室外進來時,2組的人都抬頭看她,她幾乎是面無表情。司涵起身讓她,她坐下就開始翻試卷,奮筆疾書,連頭也沒有抬。見此,傅博文又把好奇的頭扭回去了。
班主任一臉嚴肅地走進來,傅博文伸著腦袋準備聆聽,班主任卻什么都沒說,只盯著座位上一個個認真做題的學生。傅博文終于開始做題了。
即使是在高一,八卦也遠遠比不上學習重要。成績是一個學生尊嚴的象征,成績不好的學生自動被劃為混子,成績好的學生則自帶優(yōu)越感。在給別人講題的過程中,很多學生都眉飛色舞,享受著揮斥方遒的感覺。
因為有學生和家長投訴模塊組劃分不公平,班主任便將原來的全部打亂,重新劃分。新方案是每個模塊組都配備一名班干部、一名小組長,還有一個成績不好的幫扶對象。班級前十名都分到了不同的模塊組,負責“一對一”幫助組里的后進分子。司涵和吳曉溪自然分開坐了。
“我決定要好好學習了。”吳曉溪說。
“那挺好的?!?/p>
公交車搖搖晃晃,發(fā)出“哐當哐當”的聲音。夜晚車輛不多,司機開得飛快。司涵想象自己飄浮在空中,所有的一切都幻化飄散,自己生出了翅膀,飛速掠過夜空。
吳曉溪的聲音在這夜空中顯得格外清冷:“我覺得顏淇不適合你?!?/p>
司涵驟然睜眼,飄散的一切又回來了。她們只是困在一個逼仄的空間里,那“哐當哐當”的搖晃聲又回來了。
她靜靜地聽她說,眼角余光中,吳曉溪優(yōu)美的唇瓣開開合合:“知道為什么嗎?你們兩個都太內(nèi)向了,并沒有辦法帶動對方,就算真的在一起,遲早也是矛盾重重。”
車窗外不知道是什么樹,最近種上的,橢圓形的葉子展開在風里,有的一片嫩綠,有的卻已經(jīng)枯萎了,可能是水土不服吧。
模塊組每兩個星期滾動一次,從左到右,從前至后。每半個月的評分只是能夠讓得分第一的學生,選擇同一橫行座位中的左邊、右邊或者中間。
司涵新帶的“幫扶對象”叫夏詩雨,英語成績挺好,就是數(shù)學差點兒,其他功課都是居中。在四中這樣的環(huán)境里,所有學科成績都居中的話也要排到年級200多名去了。成績和排名永遠都是乘積關系,100乘以100,得到1000分;90乘以90,才能得到810分。差距不是一點點。
傅博文在后面嚷嚷:“吳曉溪,我可是你的幫扶對象啊。你要耐心教我?!?/p>
扎著馬尾的少女頭也不回:“我也是需要被幫扶的對象呢,帶不動你?!彼叩筋佷孔狼?,傾身下去:“淇哥,給我講講這道數(shù)學題唄?!?/p>
“這個啊,有三種解法。我先來說最直觀的吧,然后我們可以層層遞進,你就慢慢理解便捷解法是怎么來的了。”男生扶著她的作業(yè)本,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點在螞蟻般的字上,側開一邊身子方便對方看。
司涵低頭看自己的作業(yè)本,無論是哪道題,她都只想到了一種解法,也許還都是最笨的那種。筆帽掉在了地上,她彎腰去撿,看到地上的灰塵堆積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月牙。她復又直起身子。筆帽依舊躺在地上,不久就被走動的同學踢開了,再也看不到。
“花榮在馬上扣弦搭箭,暗想道:‘這賤人很不易取,我須用聲東擊西之計。便將那扣好的這支箭取下,交與左手和弓一并捏了,右手便將弓虛扯一扯。麗卿聽得腦后弓弦聲響,急忙閃避。花榮便從他閃避這邊一箭射來。麗卿閃了個空,曉得中計,便索性往閃的一邊再閃過去。那只箭恰恰的往耳邊拂過了……麗卿識得花榮利害,十分提心。花榮因初計不成,心內(nèi)已有些虛怯,抽箭在手,又生一法……”
高手之間的過招,掐中要害,招招致命。只是,怎么也不應該是她。她曾經(jīng)設想過種種后果,身旁的任何人都可以,唯獨她,就是不行。
天空變得暗沉沉的,似乎隨時都會降下一場暴雨,早前還滾過了幾個炸雷。自習課上,她把放在書包側邊口袋的雨傘裝進中間口袋里,和書放在一起,然后趴在桌上開始寫作文。
“女孩的臉在路燈的照射下變得蒼白透明。她似有不甘,問:‘難道我連一點機會都沒有?沒有人回應她。她站在黑洞般的夜里,有冰冷的液體自眼角滑落。心像是一塊透明玻璃,‘哐地砸在地上,碎成一片片尖銳的三角形,在灰黃色的冰冷長街上閃著碎光……”
從襤褸的蛹變成華麗的蝶,需要經(jīng)歷多久的痛?
死去的蛹是否也會擁有蝴蝶翩躚的美夢?
新生的草地在雨水的擊打下顯得衰敗。有生命的機體在寂靜的雨夜中呼吸,散發(fā)的氣味更加明顯。躺在地上的樟樹葉子依舊新鮮油亮,被昏黃的土地當作至寶向人炫耀,這是它的裝飾。在沒有清潔工打掃的雨夜里,它暢快而自由。很多物體在這夜里被挪動了位置,有的被消耗得不到替換,有的被新事物掩蓋,有的和其他事物混雜在一起,重新拼湊,凌亂不堪,陳舊疲倦。
司涵站在走廊上,雙手抓著書包帶,看著外面的雨簾。
同舍的向麗華站在她旁邊,說道:“你沒帶傘嗎?今晚回宿舍睡算了?!?/p>
她搖頭:“不了,你先走吧。”
漆逍三步做一步地從樓梯上蹦下來,大聲說:“哎喲,好大的雨。”看到站在走廊里仰頭看雨的司涵,湊過來說:“謝謝你啊,涵哥,我現(xiàn)在的凳子坐著可舒服了?!彼竞c點頭以作回應。他撐傘,揮手:“那我先走了啊?!彼竞瓫]有看他,盯著雨幕兀自出神。
那個美麗的少女如同一朵飽含晨露的花朵,欲拒還迎,欲語還休,等待人輕輕采擷。她有艷麗的顏色、不俗的風姿,卻也具有令人毀滅的力量。
轟轟烈烈、不管不顧,遇到沉靜如水、溫文有禮,輸?shù)挠肋h是更內(nèi)向的那個吧。
想要守護的人,想他一生順遂、平安無礙、所見皆美。
那個聲音終于出現(xiàn),就在她身后響起:“你又沒帶傘啊?”
她回轉身,看到站在燈光下的清俊少年。他只穿了一件夏季校服,瘦長的身體在這一明一暗的交界處顯得單薄。
一同走進雨夜里,傘下就是一個安全的小世界,隔絕了冰冷和潮濕。
“最近曉溪在很認真地學習呢?!?/p>
“你和她怎么會玩到一起?感覺你們兩個性格截然相反。”
“我和她從小學開始就是同學了,進入新學校,老同學當然會親近些。話說回來,她可是相當受男生歡迎,自己也喜歡談戀愛,總說著再不談就沒時間了。每一次都很認真,但也都很短暫。”
“談過很多個了嗎?”男生輕輕問。
“很多了吧,很厲害。有一次她坐地鐵沒帶零錢,特意找了個穿著打扮考究的男生借錢,加了微信說回去后還錢,最后那個男生也成了她的男友之一。”
“這么厲害啊。”
“是啊,她告訴我的。她說自己眼光很毒,別人的財富和學識程度一眼就能看出來。她要做什么事總能不惜一切達成目的?!?/p>
男生輕笑:“是嗎,我倒是很喜歡這樣的?!?/p>
明明快要到夏天,沒想到天氣還這么冷,激得她皮膚上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
“什么?”
“我是說,我還挺喜歡這樣的個性的,也挺想要像她那樣為達目的拼盡一切努力呢?!?p>
“哦,到了,謝謝你送我回來?!彼驹谒奚針堑拈T檐下,低著頭,只能看見頭發(fā)上的小小漩渦。
“不客氣?!笔钟卸Y,卻顯得刻意疏離。
心真的像一塊玻璃,碎成一塊塊的小三角形,混在這一地的雨水里,看不清。她在宿舍樓屋檐邊站了一會兒,伸手去接垂直滴下的雨水,冰冰涼涼的,打在手上似有千鈞重。她的手臂復又垂下去,轉身進了宿舍。
向麗華看到她進來,從床上坐起來:“司涵,你回來了啊,淋濕了吧?”
失魂落魄的少女勉強一笑:“是啊,淋濕了?!?/p>
洗漱完趴在床上,翻開微信,點開朋友圈,“美麗的C小姐”更新了一條動態(tài):
“家具店老板被我磨得要哭了?!?/p>
配圖是和家具店老板的淘寶對話截圖和烏金木家具的照片。
只不過是隨口一答,沒想到被她記在了心里。手指按在點贊上,最終失力般地放下去。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