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琳
1929年,四川省廣漢市南興鎮(zhèn)西北鴨子河南岸,偶然被發(fā)現(xiàn)的玉石器顯露出古老文明的一隅。92年過去,這個被命名為“三星堆”的遺址不斷“上新”,大型青銅立人、青銅神樹、縱目面具、金杖、黃金面罩、海貝、玉器和象牙……當或是恢詭、或是精妙的出土器物再次重見天日之時,沒人能立刻解釋清楚這些究竟出自誰手、代表了何種意義。
隨著大規(guī)模調(diào)查勘探和考古發(fā)掘工作的不斷開展,月亮灣小城、衡量子遺址等重要遺跡,不斷明確了三星堆遺址的分布范圍和結構布局。和出土器物一樣,它們也是人類追溯歷史的為數(shù)不多的依據(jù),卻也因此拋出了一個又一個待解的謎團。
“神秘”成為“三星堆文化”的標簽。然而,拋開這些猜測與假說,三星堆的“神秘”之處正是認識、復原和解釋歷史的關鍵一環(huán),它促使著人們持續(xù)開展考古工作和研究,向答案靠近一步、再靠近一步。
2016年,為紀念三星堆遺址1、2號“祭祀坑”發(fā)現(xiàn)發(fā)掘30周年,一場國際學術研討會在三星堆博物館召開。國內(nèi)外100多位文博界的專家學者齊聚于此,針對三星堆的謎團展開了一場又一場的討論。
現(xiàn)為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三星堆遺址工作站站長雷雨和三星堆考古研究所所長冉宏林在會后的綜述中提到的第一個話題,即為“年代序列的完善與調(diào)整文化性質(zhì)的再研究”。
彼時學界對三星堆遺址的分期仍有分歧。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孫華曾提出,三星堆遺址分為三期——第一期為龍山時代晚期至二里頭文化時代初期,第二期為二里頭文化時代晚期至二里崗文化時期(下限可至殷墟第一期前段),第三期為殷墟文化時期第一期(后段)至第三期。前后跨越了龍山時代、夏代及商代三個時期。曾擔任三星堆遺址考古發(fā)掘副領隊、現(xiàn)為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副院長陳顯丹則提出了“四期說”。而經(jīng)這次研討,年輕的冉宏林又繼續(xù)對原歸為第四期的遺存進行細分,提出了“五期說”。
關于遺址分期的爭議始終存在。文章指出,這關涉“成都平原進入文明社會之前的社會面貌、族群構成等深層次問題”。直至目前,才基本建立起遺址從新石器時代晚期至西周時期的編年體系和寶墩文化—魚鳧三期文化—三星堆文化—十二橋文化的考古學文化發(fā)展序列。
除去分期的爭議,關于這8個器物坑的性質(zhì)也尚未有定論。在學術論著中,“祭祀坑”通常被打上了引號,孫華認為,這是因為學術界對三星堆器物坑的定性持比較慎重的態(tài)度。在三星堆地點還沒有完全揭露的時候,對坑的功能本身還要做很多研究,才能做出一個最有可能性的判斷。他表示,很多器物的確屬于宗教祭祀的像設和器具,但損壞并埋藏卻并不一定是出于宗教祭祀的目的。孫華傾向于認為這些坑不是普通祭祀的埋藏,而是某一特殊事件的埋藏。
陳顯丹則依然認定這是“祭祀坑”,?或者叫“祭祀的埋藏坑”。他解釋,?不管是金器、銅器還是象牙?,這些都是很珍貴的器物,祭祖、祭神?或遇到其他重大的事情才能用?;馃@些珍貴器物,就是以器達之于天,也叫作燎祭;再則,坑?的方向?、形式一致,而且是?舉行過一定的儀式,有順序地把東西埋下去,先是小件,然后是?青銅器,最上面蓋象牙,2、3、4號坑都是如此。
根據(jù)進行中的8號坑發(fā)掘情況,中國考古學會理事長、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王巍認為,8號坑還發(fā)現(xiàn)較多可能與建筑物構造相關的遺跡。比如考古人員發(fā)現(xiàn)了3塊石板,石板表面平整,疑似建筑物的地面;再比如,坑內(nèi)有大量較大體積的紅燒土塊;此前坑內(nèi)還發(fā)現(xiàn)了木頭柱子,以及玉石戈都較為集中地分布在一個平面上,“讓我們覺得這是一個有意識的行為?!?號坑有可能就是祭祀的神廟遺跡被燒毀之后再整體填埋的。
如此一來,就又延伸出了另一個問題——如此發(fā)達繁盛的文明,為何會出現(xiàn)變故,以至消失?目前學界有“洪水災變說”“權力斗爭說”“外敵入侵說”乃至“雷擊說”等諸多推測。
王巍表示,他曾跟當?shù)匕l(fā)掘工作人員確認,沒有大規(guī)模的洪水痕跡,沒有淤土,所以起碼不是洪水造成?!拔覀€人認為,實際上,是三星堆繁盛一個時期之后,它的政治中心轉移到成都的金沙?!?他在接受媒體時稱,一個重要的證據(jù),就是原來三星堆的年代很寬泛,是距今3600年到3100年,而金沙好像跟它還有距離;但是最新考古測年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是連帶、緊密銜接的。所以,有一個衰落、然后興起的過程。
然而誘發(fā)政治中心遷移的因素又是什么?清華大學一團隊在2010年發(fā)表的一篇論文認為,引起三星堆文明消亡與金沙文明興起的原因,可能是公元前1099年的一場地震引發(fā)了山崩、滑坡,形成堰塞湖并導致河流改道,使流經(jīng)三星堆的古岷江枯竭,而使都江堰玉壘山出山口水量急劇增大。這也是造成傳說中古蜀國罕見大洪水的原因。
左圖為1986年,考古人員用傳統(tǒng)的測量工具在三星堆遺址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工作;右圖為3月10日,在三星堆遺址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3 號“祭祀坑”,考古人員用全站儀為新發(fā)現(xiàn)的文物定位。
以上僅是諸多未解之謎中的一小捧。大到三星堆人和文化的來源去向,與中國既往發(fā)現(xiàn)的青銅文化以及古蜀國有何種聯(lián)系,小到2.62米高的青銅大立人手中握的是什么,為何會具有奇特夸張的青銅藝術、侈麗雍容的金箔技藝和俟藻揚葩的玉石雕琢……人們?nèi)栽谏髦稚鞯仄平馊嵌堰z留下來的謎語。
在孫華看來,此前三星堆兩個器物坑的器物十分殘破,其原本的組合關系、種類數(shù)量都不甚明晰,需要進行漫長的修復研究,才能從破碎的信息中發(fā)現(xiàn)線索。而在西南交通大學特聘教授、巴蜀方言與文獻研究中心主任汪啟明眼里,三星堆現(xiàn)在之所以留下這么多“謎團”,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像《華陽國志》這樣的文獻太少了,“文獻不足征”。
成書于東晉時期的《華陽國志》是全方面描寫巴蜀歷史地理的我國首部地方志,記錄的時段從遠古到東晉永和三年,涉及大量古蜀時期的歷史,汪啟明相信,它能為揭開三星堆諸多謎題提供重要參考。
“我國古書亡佚太多。很多我們沒辦法解釋的現(xiàn)象,只是限于當下的文獻背景。”汪啟明認為,目前考古學上,出土文獻一定要和傳世文獻相結合,才能互為印證,形成完整的解釋鏈條?!澳壳埃鞯氐牟┪镳^都在找當?shù)氐某鐾疗魑锱c三星堆的相似性,這固然是一種解釋的辦法。但是用這個出土文獻去解釋另一個出土文獻,怎么判斷這是偶然的相遇還是同出一源呢?所以無論如何也都還是需要文獻的解釋?!蓖魡⒚鞲嬖V《中國報道》記者。
2020年9月4日,四川廣漢三星堆遺址區(qū)。 攝影/紅星新聞 王明平
文獻的缺失是三星堆研究面臨的極大困難之一。四川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巴蜀文化首席專家譚繼和曾在文章中寫道,“至今我們還不得不主要借助于有關中原文化典籍的知識來認識和探索三星堆遺物及其風貌和內(nèi)涵”,“這就難免發(fā)生歧義,難于準確認識其真諦”。他指出,如“祭祀坑”的命名,也還是來源于中原禮儀知識,因而才引發(fā)歧義與爭鳴。
除此之外,困難還在于對文獻的誤讀。汪啟明以“青銅縱目面具”為例,特別強調(diào)“一定要讀懂,然后再去發(fā)表觀點”。該面具的命名源于《華陽國志》中一段記載:“有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死,作石棺石槨,國人從之,故俗以石棺槨為縱目人家也。”其中明確提到了蠶叢“目縱”。
但汪啟明認為,查閱文獻后似乎沒能發(fā)現(xiàn)有“突起”之意。就算“縱”字能理解為“突起”,但“目”字應該是指整個眼睛,三星堆的青銅面具不該是“目縱”,而是“瞳縱”。根據(jù)汪啟明的猜測,“其目縱”或許是相對于“橫”來說——蠶叢的眼睛也許并不是標準的橫著,而是有點歪著,還可以理解為目光的延伸。
一方面是現(xiàn)存資料接近空白和誤讀,另一方面是尚未有新發(fā)現(xiàn)的、類似甲骨文等成系統(tǒng)的文字,只是發(fā)現(xiàn)了少量不規(guī)則的符號。
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李后強在兩年前完成主要內(nèi)容的文章中提出:“我們結合對巴蜀符號印章的研究認為,三星堆發(fā)現(xiàn)的符號應是文字的前身,但在發(fā)展成系統(tǒng)文字的過程中三星堆文明便毀滅,所以沒有形成系統(tǒng)文字?!?/p>
“巴蜀符號印章”指的是印面有巴蜀地區(qū)特有的圖語符號的印章。李后強寫道“巴蜀符號沒有來得及演化成表意文字,金沙古城就被洪水和瘟疫所摧毀,就被中原文化、楚文化同化,所以沒有形成自己獨特的文字體系?!?/p>
2010年,時為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副調(diào)研員阿余鐵日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三星堆文化和古彝族有著深厚的淵源,用古代彝文可以解讀很多三星堆神秘符號。
汪啟明認為這難以令人信服。他對《中國報道》記者表示,判斷是不是文字,是有比較明確的標準的。語言是一種符號系統(tǒng),是最終把人和動物分開的根本標志之一;而記錄語言是文字的基本功能,文字是符號的符號,它需要形音義完備,多地出現(xiàn),且有一定的上下文,否則很可能就是文字的雛形,即文字畫、圖畫文字或符號文字。單個符號的解釋都是一家之言。
對于文化學與文明史研究來說,文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汪啟明看來,文字可以“解決源和流的問題”,“文字的表意特別確切,通過文字就能知道他們的生活狀況,語言狀況。很多謎題就能破解”。
3月20日,冉宏林在“考古中國”重大項目三星堆遺址考古成果新聞通氣會上透露:“我們傾向于認為三星堆遺址是有文字的。”汪啟明認為,三星堆文明的人肯定是有語言的,“比如那么復雜的冶練技術、鑄造技術,需要多個工種搭配,也都需要相互溝通”;至于有沒有文字,汪啟明也更傾向于“有”。他指出,三星堆具備高超的工藝水平,具備文明所必需的城市、冶金、宗教。從《華陽國志》的記載來看,肯定是有文字的。而能否最終確證文字存在,只有仰仗于不斷推進的考古發(fā)掘。
因為新成果的公布,關于三星堆的未解之謎再次被提起,并進入了新一輪的討論。但與35年前不同的是,在此輪發(fā)掘的新坑,有的還沒到文物層,但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沒見過的器類種類,且體量非常大。王巍認為,這“會為我們解讀古蜀文明提供全新的資料”。
從另一角度來看,不論是科技水平、經(jīng)濟條件還是考古意識,如今都已有了相當大的提高。孫華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1986年時很多現(xiàn)象沒有弄清楚,信息不完整,尤其許多有機質(zhì)文物沒有提出去,導致很多信息從挖掘者手中溜掉了。此前諸多基于1、2號坑的研究成果和推測會存在偏差。在全國考古力量的合作和高科技的加持下,過去的一些疑問有望得到解答。
譬如針對年代測定,根據(jù)最近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聯(lián)合北京大學對在三星堆遺址新發(fā)現(xiàn)的6個坑的73份炭屑樣品,使用碳14年代檢測方法進行的分析,初步判定4號坑年代最有可能是在公元前1199年至公元前1017年,也就是距今約3200年至3000年左右。這就印證了三星堆新發(fā)現(xiàn)的4號坑碳14的年代區(qū)間屬于商代晚期。孫華表示,此次采樣的標本數(shù)量更多,標本選擇更恰當;對標本的測量采用了精確度和靈敏度更高的加速器質(zhì)譜儀,能將誤差控制在±25年之內(nèi)。
舊謎題靜待探尋,更多新謎題——諸如絲綢痕跡究竟意味著什么、象牙的來歷與意義、生產(chǎn)器物的作坊在哪里、資源與技術是如何掌握的、3000多年前的人們焚燒器物的原因、掩埋器物的時間先后……也逐一浮現(xiàn)。
考古隊的目光并非只停留在器物研究層面。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編制的《三星堆遺址考古工作三年行動計劃(2019~2022)》,將聚落考古、社會考古作為今后幾年內(nèi)三星堆遺址的主要工作和研究方向。這意味著對三星堆的追問將向著“祭祀坑”群的形成過程、空間格局以及祭祀行為和祭祀體系等行進。按照“考古中國”項目的計劃,下一步將繼續(xù)對新發(fā)現(xiàn)“祭祀坑”開展精細考古發(fā)掘與文物保護、多學科研究,并在“祭祀坑”的外圍勘探發(fā)掘,把握祭祀?yún)^(qū)的整體格局、形成過程,以期系統(tǒng)、全面地把握古蜀文明祭祀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