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點師

許亞軍，一個出色的面點師，來烙饃村已經(jīng)五年了。他連個老板都不會喊，他的優(yōu)點在別的地方。走菜高峰期，他會格外地投入，幾乎小跑著奔走于烤箱和面案之間，要是老板擋了路，也會一掌撥拉開。老板從心里喜歡他。他天生內(nèi)向，除了琢磨新花樣，每天很少說話，做起事來卻一絲不茍，出爐的香焦派有一點瑕疵都不肯裝盤。還有他的拿手菜——香煎洋蔥餅，更是烙饃村一絕，包桌客人不止一次提出要求：能不能再加一份香煎洋蔥餅？另加錢還不行嗎？

許亞軍有一個習慣，每天晚上下班后都會去地攤上坐一會兒，一碟花生米，二兩散酒，喝完最后一口起身就走。

倆兒子天天等他，他不回家，他們堅決不上床睡覺。老婆干的也是餐飲，在一家火鍋店上班，營業(yè)到凌晨三點。倆兒子喜歡跟他睡，一邊一個，躺在他的肘窩里。他愛他們，愛這個家，他一天都舍不得休息，全勤獎和工休補發(fā)工資對他來說可有大用場。

他和老婆都是從鄉(xiāng)下來的，80后，為了在城里落腳，真是努斷了筋。三年前買房時的一個首付，讓兩口子體驗了一回人間冷暖。雙方父母只能提供極小一點幫助。最后就差兩萬塊，哪里都借不來。交款的頭一天，老婆去向她的老板借錢。錢是借到了，卻也留下一個終生無法愈合的傷口。

老板姓周，干燴面店很有一套，他五十二那年，老婆患病離去，不到三個月他就娶了一房媳婦，弄得一店人都目瞪口呆。許亞軍的老婆永遠不會忘記，當周老板攥住她手腕的時候，她嚇得魂飛魄散。那只手如石頭一般冰涼，就像出自死人之手。

周老板每次都哄她說，就這一回，就這一回。她很內(nèi)疚，覺得對不起許亞軍。當她下定決心斷絕關系并離開燴面館時，周老板通過微信發(fā)來一個視頻。她一下子崩潰了。那一年，她仿佛生活在地獄之中：屈從，不甘，愧疚，絕望。一直到她把一瓶網(wǎng)購的水仙堿片全部吞下去，那份一心赴死的決絕把那個壞蛋嚇住了，從此才不再糾纏她。

自始至終，她沒有給許亞軍講過發(fā)生了什么，許亞軍也沒問她發(fā)生了什么。許亞軍什么都知道，他不是個傻子。為了這個家，他咽下了這杯苦酒。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的心會突然像被一雙大手揉搓一樣難受。他在刻意躲避這道傷疤。每月去交水費，那家燴面店是必經(jīng)地，他寧肯多過幾個紅綠燈，也要繞過這個傷心之地。有一次烙饃村打烊后老板領著后廚的人去會餐，一聽說去的地方，許亞軍扭頭就回。

他再盡力躲避，卻也躲避不掉這份錐心之疼。周老板隔一段時間會來吃烙饃，每次都要點一道香煎洋蔥餅。有時還會讓服務員去叫許亞軍，“不忙了來坐坐？”進了包間，許亞軍接過他遞來的香煙，又接過遞過來的酒杯，吱一口喝下，然后借口廚房還有活，他不愿意在那里久留。有一回周老板問他老婆的情況，許亞軍告訴他，她現(xiàn)在在一家火鍋店當領班，工資和在燴面館差不多，工休多一天。周老板往往會夸贊他老婆幾句。

許亞軍非常奇怪自己為什么這么平靜，他潛意識里早把這個壞蛋手刃過多次。他為自己的平靜感到羞恥和惡心。他越來越喜歡加班，除了不歇工休，他又承包了職工餐，這可不是個輕巧事。有好幾回，他喝完酒回到家門口，卻不想進去，返回大街，換一個地攤，又喝下二兩酒。

后來，他的這份平靜被徹底打破了。那一回姓周的喝高了，讓服務員去叫許亞軍，許亞軍進來后他沒讓煙也沒讓酒，用手指頭點著許亞軍吼：“再上一份洋蔥餅，你小子真有兩下子，做的洋蔥餅無人能比！還有你老婆，也是無人能比……”許亞軍的臉騰一下紅了，像一團火一樣，一下子躥到了脖子根。他的心被狠狠揉搓了一下，這次手勁可真大。

回到廚房他就開始和面切洋蔥，他沒有理由不去做這道面點：姓周的今天是這里的客人。面團在案板上鋪開，搟面杖卻怎么都不聽話，好幾回掉到了地上。許亞軍俯身拾搟面杖的時候，憋見了四開門冰柜下面有一張廢報紙，報紙上撒了一堆黃色顆粒。他的某根神經(jīng)突然跳動起來。那是一個專業(yè)滅鼠人不久前放的，滅鼠人還在廚房的電線上涂抹了一種專業(yè)液體。剛下藥那幾天，飯店周圍到處都是瀕死的老鼠在爬動。這藥可真夠神奇的，還能讓老鼠跑到店外去死。一個念頭突然跳了起來，許亞軍嚇了一跳，心突突突跳起來，手中的搟面杖更不聽使喚了。

他必須平靜下來，于是決定去衛(wèi)生間抽支煙。

在衛(wèi)生間的角落里，又看見滅鼠人投放的黃色顆粒。許亞軍一連抽了三支煙，卻根本平靜不下來，最后他把抽了一半的香煙扔在地上，又用腳狠狠碾壓了幾下。做這些時他顯得那樣決絕和義無反顧，額頭上突然爬滿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他決定重返廚房，認認真真去做那份香煎洋蔥餅。

這件事過去后，面點師許亞軍又恢復了以前的平靜。他更不愛說話了。對工作還是一絲不茍，下班后還會去地攤上坐一會兒，一碟花生米，二兩散酒，喝完最后一口起身就走。倆兒子依然很黏他，喜歡拱著他睡。望著臂彎里的兒子，許亞軍會偶然想起那次可怕的遭遇：要不是在衛(wèi)生間門口碰見幾個穿校服，跟自己大兒子年齡相仿的孩子，他真不知道那晚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作者簡介】趙文輝，河南輝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南省小小說學會副會長，新鄉(xiāng)市作協(xié)主席。作品散見 《北京文學》《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等報刊，并入選各類年度選本。曾獲第一屆河南省文學獎、第二屆杜甫文學獎、第九屆小小說金麻雀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