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長安
“瑞梅(童祖愷字),你快走吧,國民黨的人可能已經發(fā)現這里了,你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昏暗的小房間里,一位老人苦口婆心地勸著坐在他對面的男人。男人的左臂綁著紗布,仔細看的話可以看見滲出的片片殷紅,他的臉上雖沒有傷口,卻也布滿了瘀青??戳搜劾先税氚椎念^發(fā),男人的目光漸漸黯淡,可是他的話語卻堅定不移:“劉老師,你先走吧,還有兩個同志沒到,我再等等他們?!?/p>
“你怎么就是不聽呢?暴動已經失敗了,我們現在首要的任務就是保護好自己的性命,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繼續(xù)搞革命!”
“……”
見男人執(zhí)拗地不愿理睬自己,樓下又似乎傳來不小的動靜,老人也急了眼:“童祖愷,你姐姐已經被害了,你是不是要把你們童家的血脈一并斷送了!”
“你說什么!”如同一道悶雷在房間炸開,童祖愷猛地從位子上跳起,俯下身雙手撐著桌子,死死地盯著老人的眼睛,希望能從中看出一絲躲閃,“你騙我?”
“你覺得我是這樣的人嗎?”老人苦笑道,“我知道這件事對你的打擊將會有多大,所以我一直瞞著你。我相信潤蕉若是在天有靈,也不會愿意看到你出事?!?/p>
聽完老人說的話,童祖愷一動不動地僵在了那里。
“瑞梅,聽我一句勸,趁著國民黨的人還沒到,你快走吧。我不是共產黨,又是師范學校的老師,諒他們也不會對我怎樣,就讓我留下來等那兩位同志吧?!?/p>
“劉老師,”童祖愷過了很久才回過神,他的眼眶沒有泛紅,可他的聲音卻顫抖得厲害,“我……”
“走!” 砰!槍聲在樓下響起,童祖愷借著夜色從旅館窗口跳下。
爭執(zhí)
童祖愷和劉長遠是在1922年認識的。
那一年,童祖愷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浙江省立第九師范學校,外向開朗的性格加上出眾的文學素養(yǎng)幫助他輕松地交到嚴汝清在內的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那時正逢浙江省內的進步學子積極響應新文化運動的號召,一系列進步運動正在開展,他也和朋友在校內發(fā)放有關馬克思主義的傳單,沒過多久就成了學校里的風云人物。
這就惹惱了任課老師劉長遠。
趁著下課時間,他把童祖愷叫到辦公室,冷聲道:“瑞梅,我知道你的品行很優(yōu)秀,我也一直希望把你培養(yǎng)成國家的棟梁,可是你現在帶著嚴汝清他們每天曠課去發(fā)傳單,會嚴重地影響到他們和你的成績的,你知道嗎?”
劉長遠是學校里出了名的頑固老學究,童祖愷明白劉長遠的本意是為了自己好,但他仍堅信自己的做法沒有錯,便回答道:“劉老師,我清楚學習成績的重要性,可我認為現在傳播和接受新思想、新文化比在課堂上對著課本念書更刻不容緩。北京的同學們已經為我們做了一個榜樣,省內其他學校的學生也都在積極響應,我不覺得我這么做有什么過錯。而且在我看來,我們的課本中應該再加入更多的諸如魯迅先生的文章?!?/p>
“喲呵,”劉長遠氣笑了,“我這才說了幾句,你反倒教訓起我來了?”
“劉老師,我不是這個意思?!蓖鎼鹌沉搜弁蟊恚l(fā)現馬上就要到和同學們約好的去發(fā)傳單的時間了,他只想著趕緊結束對話好趕過去,“我明白劉老師的良苦用心,我會好好反省的,我和汝清等下還有點事情,就先回去了?!?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5/10/qkimageshanghang202104hang20210424-1-l.jpg"/>
劉長遠冷哼一聲,倒也沒阻止童祖愷的離開。待他走后,坐在劉長遠不遠處的一位男老師扶了扶眼鏡,走到他邊上說:“老劉,沒想到吧,你這牛脾氣倔了這么多年,第一次有學生敢當著你的面不給你面子?!?/p>
“他們就鬧吧!”劉長遠閉上眼揉著睛明穴,“我又何嘗不知道這個時代需要的是新的思想,可是這哪有這么容易?五四運動固然振奮人心,但這背后流的血還少嗎?歸根到底,他們還只是孩子。均之,你應該明白我的心情,我怎么忍心看著他們去冒險?”
身為建德最早的中共黨員,竹均之以師范學校老師的身份積極地在學生中傳播新思想、新文化。他十分看重立志報國的童祖愷,向他提供了《新青年》《向導》等進步刊物,并引導童祖愷接受革命思想。后者也不負眾望。1925年上?!拔遑Α睉K案爆發(fā)后,童祖愷和嚴汝清等人在竹均之和其他共產黨員的支持下,積極響應全國學聯和浙江省學聯的號召,成立了浙江省立第九中學學生自治會,并且開展了聲勢浩大的聲援活動。與此同時,他們還同社會各界代表組成了“仇貨”檢查組,在碼頭當眾燒毀日本貨,并聯合商界提出了“不進日貨”“抵制美貨”等口號,對抗拒檢查的商人進行處理。
話劇
看到自己一手培養(yǎng)出來的人才如此盡心盡責地為國家奔走,竹均之甚是欣慰,他再次找到劉長遠,說道:“怎么樣,老劉,現在對他們有信心了嗎?”放下正讀到一半的《新青年》,劉長遠語重心長地說:“均之,既然瑞梅他們走上了你們共產黨為他們鋪的路,你們就一定要對他們的未來負責,切記保護好他們的安全啊。”
“你這人呀是真的倔,看來這一次你還是不會答應我的邀請了。”
劉長遠拿起茶杯飲了口溫熱的茶水,緩緩說道:“我這人想法不多,只想在這亂世好好活著。共產黨也好,國民黨也好,對我來說都太遙遠,你不用想著拉我進你們共產黨,我也不屑去那國民黨。我這么說,你可放心?走吧,瑞梅他們的話劇就要開演了,瑞梅還要讓我去客串呢!”
此時的學校操場早已坐滿了人。而在舞臺的后側,童祖愷和嚴汝清等同學已經排練了好幾遍,他們正等著話劇的“點睛之筆”的到來。
“瑞梅,不好意思啊,讓你們久等了?!?/p>
正在背臺詞的童祖愷聞聲抬頭,笑道:“劉老師哪里的話,您能來我們已經很感激了?!?/p>
竹均之趁著劉長遠去化妝的工夫,低聲地問:“跟我說說,你怎么說服老劉的?”
“嘿嘿,我知道我自己的耐心不好,所以我求我姐去勸他的?!蓖鎼鸬靡獾?,“我姐可是他的得意門生,而且和他抱著幾乎一樣的生活態(tài)度,讓我姐去比我去更容易成功?!?/p>
“潤蕉?”
竹均之知道童潤蕉,是因為劉長遠在和他提到童祖愷時經常會提到她。據他所知,童潤蕉盡管不是師范學校的學生,其好學程度卻絲毫不遜于任何學生,當初她慕名找到劉長遠,以自己對求知的積極態(tài)度感動了劉長遠,成為他最心愛的學生。
“瑞梅,你姐……”
“竹老師,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尊重我姐的意愿,如果她愿意走上革命的道路,我一定會積極地鼓勵和引導,但如果她選擇和劉老師一樣,我也不會強求?!?/p>
名為《南京路上慘案》的話劇很快就開場了,飾演男主角顧正紅的童祖愷聲嘶力竭地為被捕學生呼喊,將他的滿腔熱血展現得淋漓盡致,舞臺下的各界人士也被學生們的表演所感染,眼眶都隱隱泛紅。話劇演到一半時,劉長遠上臺了。他的出現令在場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暗暗驚呼,情不自禁地為他做出的改變而鼓掌。
演出最終完美結束,竹均之和童祖愷等人經過此次話劇表演,結識并聚攏了大量有志之士,同時也令本來就立志投身革命的進步人士更加堅信自己做出的選擇。
求助
1926年,為革命付出了數不清的汗水和心血后,童祖愷終于在竹均之、俞弁群的介紹下加入了共產黨,如愿以償成了一名共產黨員。
當劉長遠得知這個消息,他發(fā)現自己反而不像當初那樣擔心童祖愷的安全了,相反,他從沒有像此時這般對他充滿期待。
沒過多久,國民黨左派建德縣黨部成立,童祖愷被選為監(jiān)察委員,負責全縣的農運工作。童祖愷隨即到大洋一帶農村組織農民協(xié)會,宣傳減租減息,并開始鼓勵與引導住在大洋的童潤蕉走上革命道路。姐弟倆成為了革命的戰(zhàn)友。
然而,就在革命事業(yè)如火如荼地發(fā)展的時候,“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發(fā)生了。根據組織安排,竹均之、童祖愷相繼離開了建德。
1930年5月9日,被調往上海工作的童祖愷奉命回到建德,準備參加和領導建德農民運動。此時的建德革命者正在等著一個有號召力的人來帶領他們向國民黨勢力發(fā)起挑戰(zhàn)。
回到家鄉(xiāng),童祖愷先與童潤蕉商討了具體的作戰(zhàn)事宜,待部署妥當后,他獨身一人來到一棟小樓前。
“你是……瑞梅!你回來了啊?!?/p>
“劉老師,好久不見?!笨吹絼㈤L遠依舊精神奕奕,童祖愷說不盡的開心,但也有一絲惆悵——自從幾年前和竹均之分別,他就再也沒有竹均之的任何消息。
劉長遠熱情地把他迎到屋里,給他去沏了杯茶來,接著也坐到椅子上,說道:“怎么樣,近來可好?”
“還好,無非還是在不停地工作唄?!?/p>
劉長遠是個聰明人,知道如非特殊情況,童祖愷也不會這般支支吾吾,便主動直入主題:“你來找我是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兔???/p>
“是的,”童祖愷見狀也不客氣了,“我即將帶領大伙發(fā)動反抗運動,我希望您能為我們找一個合適的場所,萬一我們行動失敗,可以撤退到那里。”
“瑞梅,你知道的,我不是你們共產黨人,我為什么要幫你?”“因為您是中國人?!?/p>
劉長遠深深地看了童祖愷一眼,忽然眉毛一揚笑了起來。
被捕
桐廬縣的迎春旅館平日里生意十分興隆,招待了一批又一批年輕人,然而在這個夜里,厲呵和打砸聲代替了歡笑聲,無聲的恐懼在旅館中蔓延,那些無辜的年輕人見到莫名闖進來的國民黨人,都誤以為自己犯了什么大逆不道之罪,一個個膽戰(zhàn)心驚,敢怒而不敢言。
童潤蕉已經在幾天前被害,只要能捉住童祖愷,那么建德的共產黨組織將會遭受到重創(chuàng)。
劉長遠面對眼前怒目橫張的敵人,鎮(zhèn)定自若地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攤攤手說道:“請問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為首的國民黨特務是根據密報才找到的這里,他從線報里知道劉長遠雖不是共產黨,但和童祖愷一直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所以此刻見到劉長遠在此,他更加確信童祖愷就在附近。他沒有回應劉長遠的話,而是大手一揮,讓身邊的弟兄仔細搜查,不要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劉長遠的余光不住地瞥向窗口,緊張地咽了口口水。
寡不敵眾,縱然童祖愷有萬般本事,也難以從這么多人的耳目下逃脫。旅館邊上的草叢里,他被抓了。
劉長遠在樓上死死地盯著沒有做任何反抗的童祖愷,希望他能給自己一個眼神或口型,讓自己想到把他解救出來的辦法,但是童祖愷自始至終眼皮都沒有往上抬過。
車門被用力地關上,在群眾的議論聲中,在劉長遠的目送下,童祖愷被帶走了。
一個多月前的那棟小樓里。
“老師,謝謝您答應幫我們,您放心,這次之后,我和我姐絕不會再連累您,讓您冒哪怕一絲一毫的風險。謝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