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連枷的熊人

藍木筆

一

秦嶺南麓有一座大山叫威武山。威武山高聳入云，山上除了挺拔的松柏，還有大片蒼翠的竹林。山腳一個不起眼的野百合地里，有一座結(jié)實的竹屋，竹屋上蓋著厚厚的龍須草，這里住著男孩花籃和連枷爺爺，祖孫倆靠賣連枷為生。

連枷是山民收獲小麥、蕎麥、黃豆、綠豆等農(nóng)作物不可缺少的重要工具。山里人把制作連枷叫“縛”連枷，降龍縛虎的“縛”。縛連枷雖然沒有降龍縛虎那么難，卻也要費很大的一番工夫和心血。

花籃是連枷爺爺在山上撿竹子時撿回來的，當(dāng)時他躺在一個大大的野花編織的籃子里，正在愜意地吃著自己的“四兩糖”——山里人把嬰兒吃手叫吃“四兩糖”。幾個月大的嬰兒被丟在竹林里也不知道害怕，只顧看著在風(fēng)中跳舞的竹葉，高興地舔著自己的小手。連枷爺爺怕森林里的狼蟲虎豹害他，就一直守著他，守到天黑也沒人來認領(lǐng)他，只好把他抱回家，給他取名花籃，當(dāng)親孫子一樣養(yǎng)大了。

花籃長大后，生得虎頭虎腦，十分可愛，而且力氣超過同齡孩子很多，成了爺爺?shù)暮脦褪?，祖孫倆靠賣連枷過上了吃穿不愁的好日子。

可是，爺爺一天比一天老了，就在花籃十歲這年，爺爺覺得自己時日不多，就把他積累了一生的縛連枷的本領(lǐng)教給花籃，并留下叮囑：一靠勤勞吃飯;二不能搬家。

二

爺爺去世后，花籃獨自承當(dāng)了縛連枷的工作，幸好他是個聰明勤奮的孩子，縛出的連枷幾乎和爺爺一樣完美，連枷賣得不錯。

這天，花籃賣完了連枷，在街頭吃過一碗涼面就回家了。爺爺叮囑過，黃昏到夜晚是另一群生靈出沒的時間，人類應(yīng)該關(guān)上門，靜靜地在屋里做事，不該出門打擾他們。

花籃埋頭專注地縛著連枷，小滿已經(jīng)過了，要不了幾天，就是油菜和麥子收割的季節(jié)，山民們需要大量的連枷，花籃得加班加點地干活。

直干到一彎月牙鉤在窗外的大泡桐樹梢上時，花籃才伸了一下累彎了的腰。他突然看到窗外一個高大的黑影徑直走到他的窗前，站了一會兒，然后輕輕敲了幾下窗戶，“篤篤……篤篤……”黑影喊道：“花籃花籃快開門，外公來看你了?！闭f著，黑影就咳嗽起來，邊咳嗽邊捶打著自己的腰背，看起來很勞累，是一個老人的樣子。

“外公！我有外公嗎？”花籃暗想?；ɑ@的身世一直是個謎，爺爺活著的時候從來沒提過花籃有外公。

“可是，爺爺也沒說過我沒有外公啊?！被ɑ@糾結(jié)起來。他心一軟，差點兒就去開門了，突然想起爺爺?shù)脑挕包S昏到夜晚是另一群生靈出沒的時候”，就停住腳步隔著窗戶問：“你怎么證明你是我外公呢？”

老人說：“這個么……我知道你的名字呀?！?/p>

花籃說：“我經(jīng)常和爺爺一起去賣連枷，好多人都知道我的名字。”

“我也知道你爺爺?shù)拿盅?，你爺爺叫連枷對不對？”老人說。

花籃說：“好多人也知道我爺爺?shù)拿?！?/p>

老人說：“我真的是你外公呀！你就開開門讓我進去吧，這黑燈瞎火的，我沒地方可去，你不放我進屋，我會凍死的！”

雖是夏天，可深山里早晚溫差很大，晚上是很涼的。花籃想了想，從窗口扔出去一床棉被，說：“我不能放你進來，因為我不認識你，萬一你是假外公呢？你就在屋檐下睡吧，屋檐可遮擋風(fēng)寒，被子能保暖，你不會有事的?！?/p>

老人拾起棉被說：“你個熊孩子真狠心，讓你親外公住在屋檐下?！闭f著，他就鋪了被子在窗外躺下了。

老人在外面根本沒睡，開始不停地翻來覆去，唉聲嘆氣的，接著不停地咳嗽吐痰，還唱了一陣花籃聽不懂的山歌。從未失過眠的花籃被他鬧騰得也無法入睡。最可氣的是，就在花籃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老人突然問：“花籃花籃，我的小花籃，你睡著了沒？”

花籃沒好氣地說：“睡著了！”

老人說：“睡著了還說話？”

花籃不理他。

老人說：“乖外孫，你放心地睡吧，外面有外公替你守著，毒蛇猛獸都傷不到你。如果你睡不著，外公也睡不著。你不睡，外公會很……很難受，難受得要……命，真的，難受得很……”

老人還在絮叨，可花藍陷入了沉思。爺爺曾給花籃說過，秦嶺上有熊人，熊人生著一張人臉，一個黑熊的身體，頭頂卻有一對水牛的盤角，有和羊一樣的矩形瞳孔。他們力大無窮，法力無邊，最愛吃蜂蜜，專拘了蜜蜂來替他們釀蜜，如果蜜蜂敢反抗，他們就把它變成蜘蛛，讓它天天織網(wǎng)，直到它們織得頭昏眼花，嘔吐求饒，才又把它們變回蜜蜂。這下它們就再也不敢反抗了，只能乖乖地釀蜜。所以熊人是秦嶺最悠閑自在的一族，他們吃喝不愁，什么也不用做。可千百年來，他們一直受失眠的困擾，因失眠自殺的熊人不計其數(shù)。可是什么方法也治不了失眠，熊人只有偽裝成人，去山下人家捉了熟睡的小孩，把他們變成瞌睡蟲，放進自己的耳朵里，才能止住他們的失眠。

花籃想到這里，驚出一頭冷汗，他可不想變成蟲子，他還要縛連枷呢！于是他就索性靠在床頭不敢合眼了。

老人突然趴在窗戶上對著花籃唱了起來：

風(fēng)不吹，樹不搖

小鳥也不叫

小寶寶，快睡覺

眼睛閉閉好

……

花籃啞然失笑，這么幼稚的歌謠他頭一次聽，唱得就像破連枷打在麥草上一樣難聽，可花籃禁不住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畢竟長這么大，第一次有人為他唱催眠曲。不一會兒，他就打起盹兒，變成一只“咣當(dāng)咣當(dāng)”磕頭的瞌睡蟲。

窗前的老人停止唱歌，壓制不住興奮的心情，“咕咕”怪笑了兩聲。

突然一陣山風(fēng)吹來，搖得泡桐樹枝頭上的月牙兒直晃蕩，花籃床頭靠著的一根竹竿就被風(fēng)吹倒了，“叭”地打在花籃的額頭，他驚叫一聲，摸著生疼的額頭，想起窗外的老人，急忙又打起精神。

老人一聽花籃醒了，絕望地吼叫了一聲：“快睡！一定要睡著！”自己卻在院里跑圈，一邊跑一邊發(fā)瘋，一會兒捶胸頓足，一會兒抓耳撓腮，一會兒仰天長嘆，一會兒哭得像笑似的，一會兒又笑得像哭似的，花籃這才覺得睡不著覺的人有多可憐了。

花籃不知該怎么安慰老人，就聽到一陣“嚯嚯”的磨刀聲，他一驚，從床上跳下來，爬到窗口偷偷看，他不知道老人半夜磨刀要干什么，難道要殺人？

花籃找到屋里一把最鋒利的砍刀握在手里。

只見老人把花籃放在外面的三把鐮刀、三把砍刀、三把篾刀挨個磨了個锃亮，整整齊齊放下后，又跑去撿起花籃堆在地上的泥衣服洗起來，把洗好的衣服平平展展晾在門前的竹竿上，老人又看到墻角堆了一堆亂柴火，就找到一把斧頭一下一下劈起柴來。

花籃不明白老人要干嘛，他實在困得不行了，就爬上床睡了。

三

一覺睡來，花籃想起昨晚的事情，驚出一頭冷汗，他爬到窗口向外看，不見了老人，卻聽到窗下傳來震天的呼嚕聲，他踮起腳一看，老人正在檐坎上的被子里睡得香呢，大概是昨晚折騰得太厲害了，把自己折騰累了，快天亮?xí)r睡著了?；ɑ@不由笑了，突然有了一個新想法。

花籃打開門，去百合地挖起了百合。爺爺曾說過，熊人把小孩變成瞌睡蟲是有條件的，必須是熟睡的小孩，要不變了也不起作用，花籃只要清醒著，熊人就不能拿他怎么樣了。

煮好香香甜甜的蕎麥百合粥，老人還在睡覺，花籃自己盛了一大碗粥端到門外，“滋嚕滋嚕”喝了起來。

老人從睡夢中驚醒，摸了一把嘴角的口水，自言自語道：“奇了怪了，我怎么就睡著了？”百合粥的香味吸引了他，他嘟囔說：“熊孩子真狠心，外公干了一晚上活兒，也不給一碗蜂蜜吃?！?/p>

花籃說：“沒有蜂蜜，只有百合粥，想吃自己去盛?！?/p>

老人進屋一邊盛粥一邊說：“不孝的外孫！”

吃完飯，花籃要去集市上賣昨晚縛好的五把連枷。他背上連枷，鎖上小草屋的門就出發(fā)了。

老人跟上來說：“喂！你走了，我怎么辦？”

花籃說：“你哪兒來的就哪兒去吧！”

老人說：“我可是你外公啊，你忍心把你外公鎖在門外？”

花籃頭也不回地說：“你才不是我外公呢！我只有爺爺，我爺爺本事大著呢，他能在高山區(qū)找到上等的連枷條?！?/p>

熊人也是山里人，雖然不會縛連枷，卻從縛連枷的山民身上知道了縛連枷的辛苦：首先要去高山地區(qū)找堅韌的雞翅木，還要筆直的、如大人的指頭般粗細的、兩根筷子那么長的木條，歪了彎了不行，粗了細了不行，長了短了也不行——這是連枷的條;再去向陽的山坡尋找上百年的柔韌結(jié)實的老葛藤，回來剝成均勻的藤繩，把連枷條七根、七根地編織起來，多一根不行，少一根不行，編緊了不行，編松了也不行——這是縛連枷板;然后去竹林尋找笛子粗細的筆直的竹子，要三年以上的，回來把大頭劈開一尺多長，一半鋸掉，留下一半在微火上燒烤，火大了不行，火小了也不行，烤軟后，及時彎成一個軸空的樣子——這是連枷桿;最后找回堅硬耐磨的柏木或者青崗木，削成一個木軸，把連枷板和連枷桿套在一起，綁好，翻動自如，才算大功告成了。

這些工序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難了。

老人平時沒勞動過，所以才有一張白白胖胖的臉嘛。為了能繼續(xù)留在花籃家，伺機在花籃熟睡時把他變成瞌睡蟲，治好自己嚴重的失眠，他只好不情愿地拿起彎刀上了山。

下午花籃賣連枷回來，不見老人，以為他走了，就放心地在屋里繼續(xù)縛起了連枷。

天快要黑的時候，突然聽到屋外有響動，是木條落地的聲音加上一個老頭“哎喲”的呻吟聲。原來老人上山找連枷條回來了，還真砍到不少雞翅木呢，累得滿身泥水滿身汗的，手掌腳掌都磨出了血泡。花籃急忙拿出在集市上買的燒餅，還倒了一杯爺爺釀制的野葡萄酒，端給老人。老人說：“狠心的熊孩子，這下承認我是你外公了吧？”

花籃說：“您老先吃飯吧?！?/p>

老人狼吞虎咽吃完燒餅，一口氣喝光了杯里的野葡萄酒。花籃已經(jīng)端來一盆溫水給老人泡腳，老人把腳放在溫水中，舒服極了，嘴里嘟噥：“晚上你要請外公屋里睡，而且你一定要答應(yīng)睡得香香的……不準……再睜著小……小眼睛了……呼?！?/p>

老人說著話靠在墻上睡著了——平生第一次干了這么重的體力活兒，能不累嗎？

花籃替他洗完腳后，悄悄把他放倒在窗下的被子上，自己進屋關(guān)上門，又縛了一會兒連枷，實在瞌睡得不行，也倒頭睡下了，夢里聽到一陣陣雷聲從窗前滾過。

第三天早上，鳥兒的鳴叫吵醒了花籃，花籃開門后，老人也起來了，他愣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我怎么又睡著了？”

花籃看到老人眼珠子沒那么紅了，暗喜，看來自己的計劃成功了。

老人小聲嘀咕：“真是邪門了，怎么睡得那么死，又讓這小子逃脫啦?！?/p>

花籃背起晚上縛好的連枷又要去集市上賣。

老人說：“喂！你走了我怎么辦？”

花籃說：“你哪兒來的哪兒去吧?！?/p>

老人說：“你這個狠心的熊孩子，昨天說過會砍連枷條就是你外公，你現(xiàn)在又不承認了?！?/p>

花籃說：“會砍連枷條只是我爺爺?shù)谋臼轮?，我爺爺還會找百年的老葛藤呢?！?/p>

老人氣得吹胡子瞪眼，想一走了之，又不甘心，白白在這里等了兩個晚上，還替他干了那么多活兒，不如再等一晚。他說：“你讓我上山找葛藤，總得讓我先吃飽肚子吧？給我盛一碗蜂蜜來！”

花籃說：“你怎么老要蜂蜜呢？蜂蜜不是你釀的也不是我釀的，是蜜蜂們的勞動成果，該蜜蜂們自己享用。白米飯在鍋里留著，愛吃就吃，不吃拉倒！”說完他就走了。

花籃賣完連枷回來還早，尋思著老人腳上有泡走不動，就上山去迎他。半路上遇到老人扛著一捆葛藤“哼哼唧唧”往回走，看到花籃，高興地叫起來：“好外孫，快來接接你外公，我都要累死啦——”

晚上，花籃打了盆淡鹽水替老人泡腳，好讓他腳上的傷口好得快，也讓他解解乏，結(jié)果洗著洗著老人又睡著了，一晚上又是鼾聲如雷。

早上老人早早醒來了，眼睛完全不紅了，自然醒的感覺讓他舒服得無法形容，就像獲得了新生一樣，雖然渾身骨頭因為勞累有些疼，但連這種疼也帶著一種幸福的感覺。他開始思考為什么會這樣，難道這個小男孩有魔力？不管怎么說，睡在這個窗戶下的感覺真好，他知道接下來還要上山找竹子和青崗木，回來做連枷桿和木軸，不然，那小子還會說他不是真外公，不如自己主動完成這些工作，看他還怎么說。

直到第七天晚上，月亮又圓又大，老人在月亮下用篾刀劈竹子的時候，花籃端著一盤新鮮的五味子出來，五味子長得像山葡萄，可比山葡萄好吃多了，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是秦嶺的野生水果之王。老人上了年紀，對水果沒多大興趣，繼續(xù)劈著竹子，任由花籃蹲在他面前一串一串摘著吃，還一邊吃一邊看月亮。

這時，老人突然丟下篾刀，一把拉過花籃，死死盯著他的眼睛看，指甲都要掐破他胳膊上的肉了。

花籃嚇了一跳，以為老人要吃他，拼命掙扎起來。

老人突然像羊一樣顫著聲說：“原來你真的是花籃！”

花籃嚇得哆嗦著說：“我……我一直都是花籃呀！”

老人激動地說：“不！我說的不是別的花籃，是我的外孫花籃！”

花籃說：“你放開我！我才不是你外孫呢！你就是個假外公，是個熊人！”

老人松開手，花籃正要逃跑，突然聽到他哭了起來：“我有個女兒叫花瓣，在生完孩子后，她失眠更厲害了，整夜整夜無法入睡，失眠折磨得她快要崩潰，我一直支持她去人間偷個熟睡的小孩回來治她的失眠，可她不愿意，因為她自己也是一位媽媽了，她不忍心偷走別人的小孩，讓另一位媽媽傷心。就在一天早上，她和她的孩子失蹤了，我們滿山找遍了都沒找到，一直沒找到，直到現(xiàn)在……我終于找到你了！我的小花籃！”

花籃盯著他的雙眼，高興地說：“你真的是我的外公，真的是我的外公??！”

老人興奮地說：“你終于認出我啦！”

花籃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認出你是我真外公了嗎？”

祖孫倆互相指著對方的眼睛說：“不管怎么變，我們的瞳孔在月圓之夜都會恢復(fù)成矩形！”

說完祖孫倆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連枷爺爺早就知道花籃是個小熊人了，所以才不讓花籃夜晚出門，也不準搬家。爺爺怕花籃在月圓夜出門，被人認出來，引來災(zāi)禍，還怕搬走后，花籃永遠找不到他的家人。爺爺曾告訴過花籃：“如果在月圓之夜，你看到一個瞳孔成矩形的，就是你的親人。”

四

花籃請外公進屋，他們躺在一張床上，一起看窗外的月亮，幸福極了。

外公說：“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了吧，你用什么魔法治療好了我的失眠？要知道千百年來，我們的家族無人能夠治愈失眠。”

花籃說：“我一直跟人類生活，哪懂什么魔法。要說治療失眠的方法，爺爺?shù)菇踢^我一個，他說勞動是治療失眠的最佳良藥。我以前不懂爺爺這句話，因為我從來沒有失眠過。后來，我看到你失眠那么痛苦，又想起爺爺?shù)脑挘拖朕k法騙你上山干活兒，果然你就睡得很香了?！?/p>

“原來這么簡單啊！”外公叫起來，“為什么這么簡單的道理我們的族人千百年來一直悟不透呢？”

從那時起，熊人為了治失眠開始自食其力，有種蕎麥的，種麥子的，種玉米的，還有種桃、梨、蘋果和橘子的，當(dāng)然，也有跟著花籃學(xué)縛連枷的，他們再也不受失眠的折磨了。他們還發(fā)現(xiàn)自己的勞動成果吃起來比蜂蜜都香甜哪！

從小就聽長輩們說“勤能補拙”“天道酬勤”，好像沒有什么難題是勤勞解決不了的，勞動確實能改善失眠，但用心陪伴才是最溫暖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