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收了兩元錢

于博

奎縣的楊鐵城是個(gè)木匠，手藝不錯(cuò)。由于起早出工，他總在外面吃早餐，而且他特別愛吃刀削面，尤其是便宜坊的，他咋吃都不夠。

便宜坊是李小刀開的。李小刀大名李月和，因?yàn)樗髅鏁r(shí)刀法嫻熟，大家就這么叫他了。李小刀削面時(shí)，拿著架子站好，左手托起面團(tuán)，右手握住自己用一塊魚鱗鐵制作的弧形刀片，輕舒一口氣，便見刀片閃動(dòng)，削下的面葉兒中間厚，邊沿薄，形似柳葉。一片片柳葉似流星趕月，在空中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落入一口大鍋之中。鍋中水花翻開，面葉兒入水，隨湯翻滾，宛若銀魚戲水。李小刀每分鐘擺動(dòng)刀片200余下，削出的面葉兒每條長約5寸，片片不差半厘。楊鐵城吃面時(shí)，先坐在桌子前，饒有興致地看一會(huì)兒李小刀削面，他挑指稱贊——過癮。

李小刀說，刀削面好吃，首先面要和好，水、面比例適當(dāng)。和好后要用濕布蒙上，餳半個(gè)小時(shí)，然后再揉。揉面也關(guān)鍵。要用到勁，要揉到一定的程度，揉勻，揉光，揉勁道，否則削的時(shí)候會(huì)粘刀、斷條。李小刀的面好，鹵子也好。牛肉丁、豬肉丁，貨真價(jià)實(shí)。小咸菜十多樣，黃瓜、蘿卜、蒜茄子、辣椒醬、韭菜花，一溜排開，裝在瓷碗里，紅綠青紫，格外誘人。每次楊鐵城都吃得滿頭大汗，連一點(diǎn)湯也不剩。從五塊錢一碗開吃，一直吃到十二塊錢一碗。幾天不吃，楊鐵城嘴里就起唾沫星子，心里直癢。李小刀有時(shí)得閑，便一腳蹬著凳子，一手掏出煙，遞給楊鐵城，說：“楊大兄弟，咱家刀削面，外滑內(nèi)筋，軟而不粘，硬而不生。好吃吧？”楊鐵城仰脖把湯喝凈，用力放下碗：“那還用說，反正以后不管我混啥樣，你小刀的面，我就是一個(gè)字——吃！來，對(duì)火！”

煙對(duì)著后，楊鐵城從兜里掏出一張十元錢，放到桌子上，伸手再去摸時(shí)，李小刀攔住他：“行了，天天捧場(chǎng)，這兩塊赦了。”

“少收兩塊？”楊鐵城盯著李小刀問。

“咋的，多大個(gè)事呀？你說，兩塊錢能買啥？”李小刀有些埋怨楊鐵城大驚小怪。

從這天走后，楊鐵城竟然不見影了，李小刀有些納悶。恰好和楊鐵城一道做木匠活的郭師傅來了，李小刀就趕緊問：“楊師傅呢，咋不見了？”郭師傅一怔，說：“小刀，你就知道天天掄刀片，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楊鐵城出事了！”

“啥？”李小刀一驚，握刀的手一哆嗦，幾片面葉兒翻飛著掉在了鍋臺(tái)上，像上了岸的小死魚。

郭師傅哈哈大笑，說：“楊鐵城出的事全奎縣人都想不出?？墒菦]那個(gè)德，咱祖墳沒冒青煙呢?！?/p>

李小刀一瞪眼珠子：“郭圈子，你別兜圈子了，到底咋回事？”

郭師傅說：“楊鐵城花兩塊錢買彩票中獎(jiǎng)了，據(jù)說中了七八十萬，是二等獎(jiǎng)。”

“嘖嘖，李小刀咂了兩下嘴，這個(gè)楊鐵城有錢了，不吃咱這口了？”

郭師傅說：“這事咱可不能瞎說，但從此沒見楊鐵城干活，那是板上釘釘?shù)氖??？梢彩牵壅垩钜矑瓴涣四敲炊嘌?，他還干啥呀，就一個(gè)姑娘，也不用娶媳婦，后半輩就游山逛水溜達(dá)了。哎，這就叫有福不用忙，沒福跑斷腸！”郭師傅感嘆一句，背著工具包出門了。

李小刀在廚房繼續(xù)削面，不知為什么，今天的面有些粘刀，斷條。突然他一怔，那天少收楊鐵城兩塊錢的事在他眼前直打轉(zhuǎn)。

半年后，一個(gè)雪后的早晨，天剛放亮。李小刀的便宜坊走進(jìn)一個(gè)人，棉帽子上掛著白霜，嘴里呼出冷氣，顯然是在外面走了很長時(shí)間的路。他低頭坐在凳子上，沒摘帽子，望著李小刀削面。

李小刀覺得有一道熟悉的目光正穿透他的脊背，連他手上的面團(tuán)和弧形刀也被穿透。他顫抖一下，回過身，透著繚繞的熱氣，看見坐在桌旁的人，幾步奔過去，一腳踩住凳子，探下腰，說：“咋不要面？”

那人不抬頭，從兜里摸出一張紙幣，十元的，摁在桌子上：“就這些了，你少打一勺?！?/p>

李小刀說：“楊鐵城，不對(duì)勁兒啊，郭圈子說你發(fā)了，發(fā)大財(cái)了，咋連一碗面的錢都不夠了？”

楊鐵城不吱聲。

半年前，楊鐵城走出便宜坊，手插進(jìn)兜里捻著李小刀少收的兩元錢，抬頭看見了彩票站。他遲疑一下，繼而搖晃了一下腦袋，拔腿進(jìn)了彩票站，機(jī)選一注彩票，沒想到竟然中獎(jiǎng)了。楊鐵城有了錢，放下了錛鑿斧鋸，進(jìn)了賭場(chǎng)，夜夜笙歌犬馬，錢花得和流水一樣。最終，妻子離她而去，說他用半年的時(shí)間花光了一生的存款。楊鐵城最后落得一干二凈，在兜里摳出最后的十元錢，在便宜坊外面徘徊了很久，他想吃最后一碗面，再去他該去的地方，為他的瘋狂買單。

見楊鐵城不答話，李小刀喊：“來碗面，牛肉鹵?！比缓髶炱鹱郎系腻X，塞進(jìn)了楊鐵成的兜里?！拌F城兄弟，以后想吃就來，別抹不開面子，哥給你立個(gè)戶頭，有錢就算，沒有拉倒。”

楊鐵城慢慢地摘下帽子，放在桌子上。不知哪來的水，把桌子濕了一大片。

“你個(gè)大老爺們，眼淚窩子咋這么淺？”

“誰說的，帽子上的霜化的?！?/p>

楊鐵城猛地端起碗，稀里嘩啦地吃面。他覺得今天這碗面比以往的任何一碗都有滋味。瞬間，他腦海里蹦出半年多沒有動(dòng)過的錛鑿斧鋸。楊鐵城笑了，他決定明天還來吃面，他想，明天一定是個(gè)暖和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