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栗小琳哈氣連天,邵斌說:“栗姐,你睡會兒吧,我和他聊聊天。”
昨天晚上栗小琳在醫(yī)院陪護父親,今天一大早,按照所長指示,早早來到這家醫(yī)院,和邵斌接手了江浩波,跟江浩波周旋大半天,這會兒實在撐不住了。
她躺到靠近門口的床上,剛開始還能聽到邵斌柔聲細(xì)語地和江浩波談?wù)摗墩J(rèn)真活著》這本書。江浩波半天不吭聲。栗小琳不用看也知道,江浩波肯定還是愛理不理的架勢,試圖和他溝通時他待見過誰?栗小琳腦袋里轟然一沉,瞬間沒了意識。
她猛然醒來,看到江浩波靠著床頭,支棱著布滿黑毛的瘦腿,張著嘴,正酣暢淋漓地打鼾。邵斌呢,穿著制式長袖藍襯衫,手里攥著手機,背對著她站在江浩波身前。像是知道栗小琳醒了,邵斌回身看著栗小琳,笑著說:“栗姐,你睡得真香。”栗小琳坐起身,活動有點麻木的胳膊:“可不是嘛。昨晚護理我爸,幾乎沒睡。我是不是打呼嚕了?”在江浩波浩蕩的鼾聲中,邵斌笑著說:“一點點吧,跟他比差遠(yuǎn)了?!?/p>
栗小琳邊穿鞋邊想,大概沒有誰能比得上他的鼾聲。她站起身,把垂下來的短發(fā)理到耳后。邵斌把礦泉水遞給她。栗小琳喝水時,邵斌看看睡得正香的江浩波,回過身小聲對栗小琳說:“栗姐,你盯一會兒,我出去一下?!?/p>
栗小琳清楚地記得,邵斌是攥著手機出去的??梢恍r后,她再三給邵斌打電話,邵斌就是不接,發(fā)微信也不回信息。栗小琳想,怎么失聯(lián)了?邵斌越不接聽電話,她越著急,擔(dān)憂隨之也枝繁葉茂起來。
邵斌外表高高大大,雖然不算壯,但是穿上警服就很精神??衫跣×蘸涂词厮娜硕挤浅G宄郾箅S時都有可能倒下。
在江浩波波瀾壯闊的鼾聲中,栗小琳拿著已經(jīng)發(fā)熱的手機走到窗前探身往院子里看,明晃晃的陽光下,院子里空無一人。栗小琳轉(zhuǎn)回身,無奈地看著躺在床上張著嘴打著鼾的江浩波。
江浩波從進了看守所就沒消停過。栗小琳想,他在假寐吧?枯瘦如柴,雙腎摘除后換了一個腎,且剛剛做了闌尾切除手術(shù),鼾聲怎么如此粗壯響亮?難道他的毒癮已經(jīng)嚴(yán)重到嗜睡階段?打鼾之余竟然還有滋有味地咂巴嘴……
守著江浩波,寸步難離。栗小琳擔(dān)心邵斌,還牽掛著父親。
父親值乘進京列車二十多年,喜歡自編宣傳詞,常年打著快板向旅客做防盜安全宣傳。常坐車的人,在車廂里看到父親,總要讓父親說上一段?;叵敫赣H在家打快板,繪聲繪色地給她和母親說防盜宣傳詞,感覺父親從來就沒有愁事。向來樂觀的父親,體檢查出PSA值高,結(jié)果確診為前列腺癌,栗小琳想,這跟父親常年熬夜有關(guān)吧?父親雖已經(jīng)做了微創(chuàng)手術(shù),據(jù)醫(yī)生講手術(shù)很成功,可她還是感到揪心。
她緊緊攥著手機,盡量放輕腳步,在病房里來回走。她擔(dān)心,一旦江浩波被吵醒,有個什么舉動,自己能控制住他嗎?要是他毒癮發(fā)作,或者假裝毒癮發(fā)作,那可怎么辦?她只能隔幾分鐘撥一下邵斌的電話,希望邵斌能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
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的是邱管教。
栗小琳看到邱管教推門進來,松了口氣。
邱管教徑直走到躺在床上酣睡的江浩波身前,皺著眉頭,把江浩波叫醒。江浩波睡眼蒙眬,吸了口涎水,一臉的不耐煩:“搞什么?睡覺犯法?”邱管教說:“你攢覺呢?攢足覺,好在晚上折騰我們?”江浩波垂著頭,呆呆地坐在床上。邱管教回身問栗小琳:“邵斌呢?”栗小琳急忙說:“我這正著急呢,他出去有一會兒了,但給他打電話也不接?!鼻窆芙堂碱^又皺起來:“怎么回事?”栗小琳說:“邵斌和他聊天,我就瞇了會兒,我醒來后,邵斌就拿著手機出去了,我以為他去外面打電話呢?!?/p>
邱管教盯著栗小琳看了半天,把栗小琳看得直愧疚。
邱管教擰著眉毛,轉(zhuǎn)身面向呆坐在床上的江浩波:“還沉浸在美夢里呢?醒醒吧,告訴我,你和我們小邵都聊啥了?”
栗小琳突然想,是不是江浩波讓邵斌去為他辦什么事兒了?
江浩波耷拉著眼皮,手撫腹部傷口,慢慢躺下。邱管教站在床前說:“小邵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別怪我跟你不客氣。告訴我,你跟我們小邵都說啥了?”江浩波長滿黑毛的腿在白色的床單上抻動了一下。邱管教催促說:“痛快點兒,快說?!苯撇▊?cè)臥在床上,像在自言自語:“認(rèn)真活著,真扯淡,活著有啥意思?就是個遭罪。”邱管教嗓門一下高了起來:“你廢什么話?”江浩波斜著眼睛,盯著邱管教說:“你以為我喜歡跟警察廢話?”江浩波慢慢閉上了眼睛。栗小琳看到邱管教咬緊了牙。想起邱管教早晨交班時,說江浩波就是個滾刀肉,栗小琳此刻深有感悟。
2
“邵斌,邵斌——”所長時常在辦公室里大聲喊邵斌。邵斌連聲答應(yīng)著,匆忙從所長室旁邊的辦公室里跑出來。跑進所長室,邵斌問:“所長,您喊我?”所長坐在辦公桌后面,抬起頭望著他,像猛然忘了是為了什么事情而喊他。所長緩了緩說:“哦,沒什么事兒。”所長望著邵斌又停頓一下,才對有點兒摸不著頭腦的邵斌說:“你去叫下教導(dǎo)員?!?/p>
所長對栗小琳說,他總想叫上邵斌兩聲,想聽到他的聲音。還說:“我是真擔(dān)心啊,怕他在一墻之隔的房間里,出什么狀況?!?/p>
栗小琳也擔(dān)心邵斌出事。她又給邵斌打了兩遍電話。邱管教也著急,連續(xù)撥打,電話能撥通,就是沒人接聽。
兩個人正一籌莫展時,栗小琳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不是她和邱管教所期待的邵斌,而是所長打來的電話。栗小琳心里咯噔一聲,心想,不會是邵斌出事兒了吧?
栗小琳忐忑著叫了聲“所長”。所長在電話那頭問:“江浩波的情況怎么樣,沒再犯毒癮吧?”栗小琳看著躺在床上,一身慵懶相的江浩波說:“上午鬧騰了半天,目前穩(wěn)定。”所長說:“態(tài)度沒有轉(zhuǎn)變?”栗小琳想,看來所長打電話不是說邵斌的事。栗小琳想說態(tài)度上更加惡劣,可她又不想讓所長擔(dān)心。栗小琳挑重點說:“中午吃飯,他嫌醫(yī)院的飯菜不好,邵斌跑出去給他買回一份炒肥瘦?!苯撇ㄌ稍诖采?,陰著臉嘟囔說:“我剛做完手術(shù),吃點兒好的好得快,我好了,你們不就省心了?”聽出江浩波欺負(fù)邵斌和栗小琳,邱管教說:“你說繞口令呢?你現(xiàn)在這樣,怪得了誰?”
所長聽到邱管教在說話,問栗小琳:“邱管教到了?”栗小琳不知道是否該向所長匯報邵斌的事。栗小琳說:“來了一會兒了?!彼L說:“江浩波一時半會兒怕是不會老實,你轉(zhuǎn)告邱管教,千萬別大意。你和邵斌也要小心謹(jǐn)慎一些?!崩跣×照f:“好。”所長接著說:“邵斌呢,他怎么不接電話?”栗小琳心里又是一顫,所長到底還是惦念邵斌。邵斌連所長的電話都不接,難道真出事兒了?總不能告訴所長,邵斌誰的電話都不接,不知道哪兒去了吧?栗小琳正在猶豫,就聽所長說:“我剛想起來,今天邵斌應(yīng)該做透析,做完了吧?”
栗小琳腦袋里轟的一聲。邵斌隔兩天就得透析,做了透析,他才能煥發(fā)出神采,怎么把這事兒忙活忘了呢?栗小琳紅著臉說:“所長……”說還沒說完,手機就徹底沒電,自動關(guān)機了。
看著手機黑黑的屏幕,栗小琳的冷汗一下子出來了。她緊緊攥著手機,愣了愣,再琢磨琢磨,轉(zhuǎn)身就往外跑。邱管教都沒能喊住她。她毫不猶豫地沖進男廁所,也不管里面有沒有人,沖進去邊喊“邵斌”邊尋找。從男廁所跑出來,她順著樓梯跑到一樓,一打聽,這個醫(yī)院里也有透析科,就在一樓左側(cè)。確認(rèn)邵斌剛好也在這個醫(yī)院做透析時,栗小琳經(jīng)過院方同意,來到透析室看望邵斌。
也許因為快到下班時間,一樓長長的走廊里,幽暗而安靜。栗小琳緊走兩步,再跑上幾步,到了走廊最里邊,看到門口上方掛著透析室的牌子。
猛然看到邵斌的那一刻,她百感交集。
邵斌躺在床上,一條深紅色的軟管,一頭連在他的右胳膊上,另一頭連著床邊的儀器。鮮紅的血正從邵斌的小臂里流出來,通過管子引入儀器,過濾掉血液里的毒素等廢棄物。栗小琳不知道透析的具體原理,也不知道那臺機器如何運轉(zhuǎn),她只知道,年輕的邵斌必須透析,必須及時把身體里的血液抽出來,過濾掉毒素等廢棄物后,再回流到他的身體里,只有這樣,他才能存活下來。
栗小琳稍稍挪動一下腳,看著邵斌的臉。邵斌臉色黑中帶黃,閉著眼睛,微微緊著眉頭。此刻邵斌有感覺嗎?不可能毫無知覺吧,否則,他會微微皺著眉頭嗎,是不是有些痛呢?總不至于昏迷不醒,接不了電話吧?
所長交代任務(wù)時說:“現(xiàn)在實在抽不出人手,只能讓你和邵斌去醫(yī)院看護江浩波?!彼€囑咐栗小琳,“邵斌身體不行,你倆一個班,雖然你是女同志,可你得照顧點兒邵斌?!?/p>
栗小琳感到羞愧。邵斌若是該透析時沒來得及做透析,該有多痛苦?要是我不醒來,他就一直看著江浩波?
看著躺在床上的邵斌,栗小琳感到心痛。
護士看到身穿警服的栗小琳,趕緊快步走過來。栗小琳小聲問:“我同事還要多久才能做完?”護士回頭看邵斌,盯著栗小琳說:“還得一會兒。他病情挺重的?!?/p>
栗小琳匆忙回到病房,邱管教急著問:“找到邵斌了?”栗小琳說:“你幫我把他帶到一樓去?!?/p>
江浩波手上的《認(rèn)真活著》這本書,是邵斌的警校老師得知邵斌患病后,從省城來看他時,特意給他買的書。今天早晨,邵斌把書拿來給江浩波看。江浩波抬頭看著栗小琳,邱管教也疑惑地問:“帶他去一樓?干嗎?”江浩波嬉皮笑臉地說:“要放我?不用客氣,我自己能下樓?!崩跣×照f:“想得美!”她一把奪下江浩波手上的書。江浩波本能地往后躲?!澳阙s緊跟我下樓!”栗小琳想伸手抓江浩波,邱管教說:“小琳,你要把他帶到樓下干嗎?”
栗小琳想起邵斌躺在床上做透析的樣子,眼窩一下又熱起來。她不想在江浩波面前落淚。她忍住淚水說:“因為他,邵斌耽誤了透析。你不是能作嗎,來,我讓你好好作。中午吃飯,他嫌飯菜不好,折騰邵斌跑到外面給他買炒肥瘦,讓他去看看邵斌現(xiàn)在的樣子。你還有沒有一點兒良知?”
江浩波要是有良知,怎么可能在火車上有恃無恐地吸食冰毒?而且攜帶冰毒6克,被乘警人贓俱獲。他不但死活不認(rèn)賬,還隱瞞身份。進了看守所,他就開始折騰,不服從監(jiān)所管理,鬧絕食不說,還一會兒喊這痛那痛的,一會兒又毒癮發(fā)作瘋癲之極,鬧得監(jiān)舍雞犬不寧,難道就這樣任由他折騰下去?
栗小琳說話的腔調(diào)都變了,江浩波還是嬉皮笑臉:“小邵在透析?像誰沒透析過似的。不用怕,大不了像我一樣割了腎,換個新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p>
栗小琳緊咬嘴唇,把火往下壓了壓:“你感覺你很了不起嗎?民警在艱苦條件下工作,忠誠履職,無私奉獻,你跟我們民警比,你也配!”
邵斌發(fā)病時,高鐵正在聯(lián)調(diào)聯(lián)試關(guān)鍵階段。他主動寫申請,由既有線調(diào)到高鐵線。他是高鐵派出所最年輕的同志。幾個人擠在一間離村莊挺遠(yuǎn)的活動板房里,喝口熱水、吃口熱乎飯都困難。正值隆冬,板房里沒有取暖設(shè)備,后半夜室內(nèi)溫度和外溫基本持平。黑暗中躺在冰冷的床上,蜷縮在被子里,冷風(fēng)如同幽靈,在臉上撫來撫去。清晨,臉盆里的水結(jié)著一層薄冰。他以為凍感冒了,所以一直堅持著。就在高鐵通車那天,他突然倒下了。
邵斌住了半年院,病情才穩(wěn)定下來。他完全可以在家休養(yǎng),可他卻要求上班。調(diào)到看守所后,栗小琳越了解他,越從心里佩服他。
江浩波坐在床上,發(fā)出了幾聲冷笑。
邱管教壓不住火了,他指著江浩波說:“江浩波,你別太過分!”江浩波毫不示弱,叫囂道:“怎么,你想弄死我?來啊,我早就活夠了?!苯撇樕系谋砬槁塘?,他陰冷地瞪著邱管教。栗小琳趕緊兩邊相勸。江浩波氣焰更加囂張:“你倆給我演雙簧呢?信不信,我從這跳下去?!苯撇ㄖ钢AТ?。
“所長特別提醒,要時刻注意江浩波犯毒癮,更要提防他自傷自殘。被毒品控制,自暴自棄的人,什么事干不出來?”栗小琳小聲說。邱管教自我解嘲說:“你是病人,跟你這么偉大無敵的病人一般見識,豈不叫人笑話?!?/p>
江浩波臉上蕩開賤笑,不無得意:“你倆是不是憋了一肚子氣,恨不得扒我皮,抽我筋???我也想死,這么活著有啥意思?可是我怎么能死呢,堅決不能死,我要是在你倆手上有個三長兩短,你倆怎么交差,你們說,我能死嗎?”
栗小琳后退幾步,垂著眼皮坐到床上,她不想再看江浩波一眼。栗小琳悶著頭,突然想起邵斌,他快做完透析了吧?
邱管教耐著性子正應(yīng)和江浩波,邵斌一身警服,跟散步回來一樣,推門走進病房。邵斌笑著說:“說什么呢,這么熱鬧?!崩跣×湛粗魺o其事的邵斌,心里一下委屈得不行。
江浩波立刻又來勁了,挑釁說:“你來得正好,來吧,你們?nèi)齻€一起沖我來吧。警察我見得多了,我看你們?nèi)齻€小警察能把我怎么樣!”江浩波眼里透著冷酷的光。
3
邵斌給江浩波買回來了清炒羊肉。江浩波操起筷子,眼皮都不帶抬的,旁若無人地吃起來,看上去根本不像只有一個腎且剛剛被割掉闌尾的人。邵斌和栗小琳下樓出了醫(yī)院。
栗小琳心里有氣,說道:“看他那副混蛋無恥的樣子,要不是穿著這身警服,我一個女的都想扇他兩個耳光?!?/p>
邵斌臉色好了一些,身上的警服襯衫有些褶皺。他笑著說:“給他十個耳光,他就能被扇醒,恢復(fù)理性?扇耳光管用的話,我情愿扇他扇到手抽筋,豈用栗姐動手?”栗小琳嘆氣。邵斌說:“我給他買吃的,你是不是特別生氣?”栗小琳說:“他配吃羊肉嗎,就是風(fēng),給他喝了都可惜。剛做完手術(shù),還敢吃那么油膩的東西。嫌飯菜不好,不吃拉倒,干嗎為他花錢?”邵斌一下笑起來:“栗姐,你生什么氣啊,你和邱管教氣夠嗆,他呢,喜怒無常,嬉皮笑臉,只想著吃,何必和他生閑氣呢?”栗小琳說:“我才沒生氣呢,他吃窩頭的日子,長著呢?!鄙郾笫諗n笑容說:“他的好日子,恐怕真是到頭了。讓他吃點兒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吧?!?/p>
雖然比邵斌早參警一年,但在江浩波面前,栗小琳不得不承認(rèn),邵斌要比自己和邱管教冷靜得多。邵斌進病房時,不可能沒聽到江浩波的難聽話,而且江浩波還當(dāng)面挑釁,可他全當(dāng)沒聽著,就跟沒什么事一樣,這是誰都能忍受的嗎?更何況是穿著一身警服的年輕民警。不僅如此,他還主動問江浩波晚飯想吃什么,自己掏腰包去給買回來。栗小琳想,邵斌經(jīng)歷過生死考驗,正在經(jīng)受病痛折騰,他把一切看淡了?
栗小琳鄭重地向邵斌道謝,接著又誠心道歉。邵斌說:“你照顧你爸一宿,困成那樣,我都怕你一頭栽倒,又有何歉意呢?我要是身體好,就寸步不離地守著江浩波,哪會讓你受氣?”栗小琳既想哭,又想笑,最后忍不住笑了。
栗小琳買了飯菜和水果,直接去醫(yī)院看望父親。父親的狀態(tài),明顯比昨天好。栗小琳照顧父親吃飯,談起了江浩波。
父親靠住床頭說:“你總接觸犯錯誤的人,心理難免會受到影響?!备赣H講起頗具爭議的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
栗小琳給父親喂了一口飯。父親細(xì)嚼慢咽,吃下東西,接著說:“警察和囚犯兩個角色都是由志愿者扮演的,有的‘囚犯很快承受不了壓力痛苦,先后退出實驗。其實充當(dāng)囚犯和充當(dāng)看守的人員,都出現(xiàn)了極端行為。原來打算持續(xù)兩周的實驗,僅僅過去六天,就不得不收場?!?/p>
停頓片刻,父親平和地說:“江某沒有供述,法院也沒定他的罪,但心理上,他其實已經(jīng)默認(rèn)。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中,被隨機定為囚犯的人,非常清楚自己并沒有犯罪,僅僅是在做實驗,可他們還是承受不了心理壓力。這恰好證明,真正犯罪的人,心理壓力該有多大。江某知道自己觸犯了刑律,自然會本能地與執(zhí)法者對抗。你呢,要從人性的角度處理好他與你的對抗。你首先需要克服特權(quán)思想。最終目的,是讓犯錯的人醒悟,回歸正常生活?!?/p>
栗小琳想,難道只能哄著江浩波,任由其戲弄?因為身體狀況極差,他顯然存有嚴(yán)重的僥幸心理,軟硬不吃,一心只想逃避刑事責(zé)任,再怎么哄,又有什么用呢?
父親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關(guān)鍵是得給他希望。”
父親伸出手,從栗小琳手上拿過湯匙:“要想讓江某接受應(yīng)有的懲罰,只有給他希望。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告訴我們,在一定情境下,好人也會犯錯。人類由善轉(zhuǎn)惡的心理變化,被稱為路西法效應(yīng)?!?/p>
栗小琳把湯端到父親面前,父親喝了一口湯。栗小琳用紙巾給父親擦了擦嘴角。父親拿著湯匙說:“路西法是上帝最寵愛的天使,可是后來,墮落成了魔鬼撒旦?!备赣H溫和地望著栗小琳。栗小琳明白,父親擔(dān)心自己的女兒會在犯人的影響下,一不小心犯了錯誤。
父親說:“其實每個人都需要過濾掉心理上不良的東西。你常年接觸犯錯的人,其中很多,不過是人性中惡的部分在一定條件下被釋放出來了,甚至惡的部分是偶然釋放出來的,是不是這樣?”父親又告誡栗小琳,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必須冷靜,保持警覺,以免犯錯。
栗小琳回到家,趕緊上網(wǎng)查閱有關(guān)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和路西法效應(yīng)的相關(guān)信息。
4
天氣異常干燥。邵斌早早起床后,往院子里灑了些水,然后把院子清掃干凈?;ú輼淠驹摑菜囊捕紳采狭怂T侔凑杖粘A?xí)慣,把一樓走廊打掃干凈。
盡管昨晚他反對留在所里,但今天所長還是讓他留在了所里,教老同志如何使用警務(wù)通。
還沒講完如何使用警務(wù)通,所長就給他打電話,讓他趕緊去所長室。
邵斌很快聽出來,跟所長和教導(dǎo)員說話的女人,是江浩波的妻子。
原本殷實的家,被江浩波敗個精光,房子都賣掉了。江浩波的妻子說:“不管他對我們娘倆怎么樣,我總得見他一面吧?”教導(dǎo)員解釋說:“目前不允許江浩波見家屬?!苯撇ǖ钠拮诱f:“房東在催交租金,我現(xiàn)在連一百塊錢都沒有。他以前做生意,說過外面有欠他錢的,我得問問他,得把債款追討回來,要不,我和姑娘怎么活?”
邵斌給在醫(yī)院看護江浩波的栗小琳打電話,讓栗小琳問問江浩波的債權(quán)情況。他有預(yù)感,把希望寄托在癮君子身上,這跟做白日夢沒有區(qū)別。
幾分鐘后,栗小琳回電話說:“江浩波說了,沒人欠他一分錢?!?/p>
沒過兩分鐘,栗小琳又打來電話說:“江浩波讓轉(zhuǎn)告他的妻子,他要離婚,讓他妻子寫離婚協(xié)議,寫好找他簽字。”
邵斌看著江浩波的妻子。栗小琳在電話那邊說:“太讓人無語了?!?/p>
邵斌想象了一下栗小琳此時在醫(yī)院走廊里的狀態(tài)。他轉(zhuǎn)身回自己房間,拿出一千塊錢,要給江浩波的妻子交房租。所長拍下他的肩膀,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按了一下:“邵斌,你得做透析,還得吃藥,更主要的是,等找到腎源,你得趕緊做腎移植,用錢的地方多著呢?!?/p>
教導(dǎo)員也表情凝重地看著邵斌。
邵斌上大二時,父親因病去世。母親是護士,原以為等邵斌工作后,一切都會好起來。
邵斌也真是上進,畢業(yè)后在電務(wù)段工作了一年多,然后考上了警校。當(dāng)警察,一直是他的夢想。
在他五六歲的時候,父母過年給他買了一身兒童軍裝服,帶他去照相館,被母親抱在懷里,拍了一張全家福。邵斌還掐著腰,單獨拍了一張單人照。那兩張照片,一家人始終視若珍寶。當(dāng)邵斌面對那兩張泛黃的照片時,好像總能聽到快門按下時的咔嚓聲。
沒想到,邵斌突然病倒了,很長一段時間,母親拒絕任何人接觸邵斌。不管誰問起邵斌,她都否認(rèn)邵斌患上了尿毒癥。邵斌是母親的命,而對邵斌來說,錢一定程度上是他的命。
江浩波的妻子一聽邵斌做透析,還要腎移植,哪兒肯收邵斌的錢?江浩波的妻子紅著眼圈說:“我太了解尿毒癥了?!鄙郾笳f:“這點兒錢,對我來說,能解決什么問題?但是能交一個月的房租,對吧?”
邵斌把錢塞到江浩波妻子的手里,隨后給栗小琳打電話。栗小琳接了電話,把手機交給江浩波。邵斌打開免提后,把手機給了江浩波的妻子。江浩波的妻子有點兒哽咽,剛說了句“邵警官給我租房的錢了”,江浩波就在那邊叫起來:“少廢話!你照顧好姑娘就行,就當(dāng)我死了!”江浩波的妻子氣得直哭:“好,你快死吧,早死早省心!”要不是邵斌的手機,估計她得把手機狠狠摔到地上。
5
做透析前,邵斌去了下病房,江浩波坐在床上,像模像樣地在看書??吹缴郾螅D(zhuǎn)過身去,給了邵斌一個瘦弱的背影。
栗小琳對邵斌說:“走,我陪你去做透析?!?/p>
出了病房,栗小琳說:“你知道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和路西法效應(yīng)嗎?”邵斌被問愣了。邵斌說:“怎么想起這些了?”栗小琳說:“困惑了唄?!鄙郾笳f:“我的警校老師,曾讓我查閱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和路西法效應(yīng)。有人也讓你了解這些?”栗小琳說:“我爸怕我成為路西法。”邵斌說:“我們沒有犯錯誤的機會,但還是要保持足夠警覺。”
栗小琳望著邵斌,心想,也許他理解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和路西法效應(yīng),能始終保持警覺,但面對江浩波這樣的人,也一樣能泰然處之?在化解在押人員及其家屬的各類矛盾方面,以及深挖在押人員的余罪上,邵斌的確做得出色。盡管擔(dān)心他的身體,所長和教導(dǎo)員還是時常讓他協(xié)助處理一些棘手問題。這次所長讓他參與看護江浩波,應(yīng)該也是寄予他很大期望吧。
邵斌不同意栗小琳陪他去做透析。邵斌說:“你的陪護對象不在透析室?!崩跣×照f:“放心吧,江浩波雖然不說話,但我感覺,他心理很可能已經(jīng)有所了變化。我把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和路西法效應(yīng)的相關(guān)資料給他看了。你帶給他的書,他也越來越有興趣了?!崩跣×胀nD一下說,“他好像,在用看書克服毒癮發(fā)作?!鄙郾笳f:“也許那本書給了他生的力量和希望。但是,書還能克服毒癮?”栗小琳說:“也許那本書適合他讀,他看得相當(dāng)認(rèn)真?!?/p>
栗小琳在透析室門口向躺在床上的邵斌揮手告別,然后回到病房。
一小時后,栗小琳飛跑向透析室。栗小琳有種想大聲呼喊邵斌的沖動。江浩波說,只要邵斌到場,什么都好說。可她只能站在透析室門口等邵斌出來。
邵斌從透析室出來,看到栗小琳坐在長椅上,雙手撫著額頭,便笑著說:“栗天使的造型,很漂亮啊。”
病房里,辦案民警早就到了。江浩波靠著床頭,仰臉望著邵斌說:“小邵警官,謝謝你。”邵斌笑:“謝我什么啊。書看得怎么樣了?”“快看完了。你能把這本書送給我嗎,沒事時我好看看?!鄙郾笞浇撇ㄉ磉叀=撇ㄓ昧ψブ郾蟮氖终f:“你,還有大家,立功的時候到了?!苯撇▽k案民警說:“你們答應(yīng)我,一定要給小邵警官記功?!苯撇ū砬閺?fù)雜,使勁眨巴眼睛。
6
江浩波所提供的線索,讓刑警在偵查中愕然發(fā)現(xiàn),江浩波在自掘墳?zāi)?。兩個月后,特大制販毒案件告破,繳獲成品冰毒69公斤。
召開表彰大會時,邵斌剛好做完腎移植手術(shù)。栗小琳來到醫(yī)院,隔著玻璃望著躺在床上的邵斌。她和邵斌討論過江浩波后來為什么覺醒了。她認(rèn)為,邵斌給江浩波買好吃的,還給他的妻女交房租,江浩波被感動了。邵斌只是笑笑。栗小琳說:“要不就是那本書,給了他溫暖和力量,讓他明白了生命的可貴?!鄙郾笳f:“也許吧?;蛟S我們所做的,只是為他借坡下驢做鋪墊。你給他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和路西法效應(yīng)的相關(guān)資料,不也是在幫助他嗎?”
邵斌告訴栗小琳,江浩波患有猝睡癥。他會在毒癮將要發(fā)作時,想法讓自己興奮、生氣,或者傷心,這樣他就會很快睡著。他嗜睡,并不僅僅因為毒癮嚴(yán)重到了嗜睡的程度。他是以猝睡來對抗毒癮發(fā)作。
栗小琳說:“那他干嗎要參與制毒販毒?”
邵斌說:“他聽人說,冰毒能治猝睡癥,就想試試到底管不管用,結(jié)果深陷其中。他腎移植后復(fù)吸,可能就是要打入制販毒團伙,要把當(dāng)初害他的人送上斷頭臺吧。他在火車上有恃無恐地吸毒,當(dāng)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做出抉擇了?!?/p>
栗小琳隔著玻璃看著邵斌,他躺在病床上,嘴角微微上翹,眉眼間流露著淡淡的笑意。
作者簡介:王齊君,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在吉林省通化鐵路公安處工作。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全國公安文聯(lián)簽約作家。曾在《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作家》等發(fā)表作品,有作品被《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著有小說集《昌盛街》《十三幅油畫》《狂歡》及長篇小說《水香》等。曾獲首屆吉林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