氍毹上的江南愛情故事

王悅陽

斷橋，程十發(fā)繪。

斷橋，華文漪飾白娘子。

檀板弦歌，絲竹悠揚(yáng)，江南的春天，清風(fēng)拂面，鳥語花香，湖光山色，醉人心扉，一段段美好的愛情故事，也就在紅氍毹上生生不息地傳唱著。從金陵女貞觀中的一曲琴聲，到白下灘頭的秋江泣別，從江西南安府后花園的游園驚夢，到西子湖畔賣油郎獨(dú)占花魁，還有那令人唏噓不已的“桃花扇底送南朝”的興亡兒女之嘆……一切景語皆是情語，江南的愛情故事，有著悲歡離合，有著生生死死，有著至情至性，無論是杜麗娘在自家后花園中那一聲“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還是斷橋之上白娘子感慨“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抑或是賣油郎秦鐘面對心心念念的花魁娘子所發(fā)出的那句“情向前生種，人逢今世緣”……昆曲、越劇、評彈、淮劇、蘇劇……江南的山水、人文與愛情故事孕育了獨(dú)特而細(xì)膩的江南戲曲，把一個個美麗的愛情傳說，千秋佳話，就這樣一代代地通過藝人口傳心授的藝術(shù)方式，傳承、綿延至今。

金陵：一曲琴聲，斷送青春

“月明云淡露華濃，欹枕愁聽四壁蛩。傷秋宋玉賦西風(fēng)，落葉驚殘夢。閑步芳塵數(shù)落紅。”這是夏末秋初的一個月明云淡的夜晚。秋色無邊，桂影縱橫，背井離鄉(xiāng)，寄居金陵女貞觀中的書生潘必正不免生出愁悶，于是便趁月散步，閑行到白云樓下，忽然花蔭深處傳來陣陣絲弦彈撥之聲，輕柔悠揚(yáng)，委婉動人。當(dāng)此月洗空庭，院落寂寥之際，似別有一番離愁別緒。“粉墻花影自重重，簾卷殘荷水殿風(fēng)。抱琴彈向月明中，香裊金猊動。人在蓬萊第幾宮？”于是他循聲前去，竟發(fā)現(xiàn)眼前的彈琴者正是自己的心上人——道姑陳妙常。

“朱弦聲杳恨溶溶，長嘆空隨幾陣風(fēng)。仙郎何處入簾櫳？早是人驚恐?！币姷揭庵腥耸咐w纖操弄七弦琴的無窮妙態(tài)，潘必正忍不住沖上前去，贊嘆“琴聲嘹嚦，清響絕倫”。這一贊，倒讓專心撫琴的妙常吃了一驚，不知“仙郎何處入簾櫳”了。兩顆年輕的心，便借琴音得以一吐真情。潘必正彈吟一曲《雉朝飛》，妙常好奇，問他為何彈這樣的“無妻之曲”，早有盤算的潘必正脫口而出：“小生實(shí)未有妻！”發(fā)現(xiàn)上當(dāng)了的妙常自覺失態(tài)，忙不迭掩飾：“這也不關(guān)我事！”這多少有些欲蓋彌彰的心態(tài)，描寫得是何等生動有趣。

陳姑一番言語激起潘必正心中無限波瀾，于是，他借機(jī)表白，并一次次地故意挑逗陳妙常：“更聲漏聲，獨(dú)坐誰相問？琴聲怨聲，兩下無憑準(zhǔn)。翡翠衾寒，芙蓉月印，三星照人如有心。只怕露冷霜凝，衾兒枕兒誰共溫？”妙常豈是無意？怎奈身在佛門，須六根清凈，于是一次次地回避躲讓，甚至假裝生氣，嚴(yán)詞拒絕：“長清短清，那管人離恨？云心水心，有甚閑愁悶？一度春來，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云掩柴門，鐘兒磬兒在枕上聽。柏子座中焚，梅花帳絕塵。果然是冰清玉潤，長長短短，有誰評論？怕誰評論？”直至潘郎悻悻離開，“豈無春意戀凡塵”的妙常這才敞開心扉，一吐真言，表達(dá)了對潘必正的愛戀之心;“你是個天生俊生，曾沾風(fēng)流性?？此麩o情有情，只見他笑臉兒來相問。我也心里聰明，適才把臉兒假狠?？趦豪镅b作硬。我待要應(yīng)承，著羞慚怎應(yīng)他那一聲？我見了他假惺惺，別了他常掛心?？催@些花蔭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零，照奴孤零！”而躲在門外未曾走遠(yuǎn)的潘必正終于明白了妙常的真實(shí)情感，不禁狂喜起來：“聽她一聲兩聲，句句含愁悶?？此饲榈狼?，多是塵凡性。你一曲琴聲，凄清風(fēng)韻，怎叫人不斷送青春？那更玉軟香溫，情兒意兒，哪些兒不動人？他獨(dú)自理瑤琴，我獨(dú)立蒼苔冷，分明是西廂行徑。老天呀，早早成就少年秦晉，少年秦晉！”一出《琴挑》就在“不知后事如何”的懸念中結(jié)束了?？墒莾深w真摯的心，卻分明讓觀眾真切地預(yù)感到“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結(jié)局。

琴挑，程十發(fā)繪。

玉簪記，單雯飾陳妙常，施夏明飾潘必正。

這是一出情感悠揚(yáng)，意境優(yōu)雅的“愛情戲”，文雅清新的唱詞，悠揚(yáng)舒緩的仙曲，無不細(xì)膩地表達(dá)了兩位年輕人濃濃的卻未曾言明的愛意。沒有強(qiáng)烈的戲劇沖突，也沒有花哨的身段動作，有的只是清雅淡定的舉手投足，卻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了昆曲“流麗清遠(yuǎn)”的高雅意境，堪稱“功深熔煉”、“細(xì)膩穩(wěn)貼”。

幾經(jīng)周折，多次試探，最終，互明心跡后的潘必正與陳妙常這對有情人終于走到了一起，日日如膠似漆，足不出戶，神不守舍。這一切引起了觀主——潘必正姑母的懷疑，為了避免風(fēng)言風(fēng)語“敗壞山門”，她當(dāng)機(jī)立斷，逼侄兒赴臨安應(yīng)考，行前更不允許潘必正與陳姑道別，還親自送侄兒上船。無奈的潘必正束手無策，只得含淚離開。

但妙常是勇敢的，她絕不希望眼前的幸福被人打破，于是也顧不得什么清規(guī)戒律，更不怕觀主責(zé)罵，毅然下山，獨(dú)自來到江邊，雇船前去追趕潘郎……“奴好似江上芙蓉泣露開，只落得冷凄凄漂泊輕盈態(tài)！”小船裝載著一顆急切的心在浩渺長江的風(fēng)浪中穿行，轉(zhuǎn)瞬間便望見了前方的小舟。此時陳姑也不怕風(fēng)急浪高，不顧一切地縱身一躍，跳到潘郎船上，而既驚又喜的潘必正不禁忘情地緊緊抱住了她。四目相對，滿腔離愁，兩人擁抱痛哭起來。一望秋江，那離別辛酸之淚更是潸然而下，片刻歡聚，霎時即要分別，而此一別前途未卜，不知相見何期，怎不令人傷痛欲絕？難怪這眼中淚如同心上血一樣，肆意地流著，讓人愁得都減了玉肌瘦損香腮：“秋江一望淚潸潸，怕向那孤篷看也。這別離中生出一種苦難言，恨拆散在霎時間。都只為心兒里，眼兒邊，血兒流，把你的香肌減也。恨煞那野水平川，生隔斷銀河水，斷送我春老啼鵑！”

秋江，程多多繪。

回憶總是甜蜜的，盡管兩人即將分別，多日來的甜蜜生活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忘懷的：“想著你初相見，心甜意甜;想著你乍別時，山前水前;我怎敢轉(zhuǎn)眼負(fù)盟言，我怎敢忘卻些兒燈邊枕邊。只愁你形單影單，又愁你衿寒枕寒。哭得我哽咽喉干，一似西風(fēng)泣斷猿！”臨別之際，這對愛人還是只想著對方……既喜重見，又悲別離，那一片野水平川，本是江南一帶最常見的景致，此時此刻，卻正是斷送歸程的去處。妙常只恐潘郎一去不返，空負(fù)盟言，而潘必正則拜告天地，矢志不渝，決不變心。于是，妙常取下頭上的一支玉簪贈予必正，彼此堅(jiān)信“兩意堅(jiān)，月正圓”。在“暮雨朝云兩下單”的不盡留戀悲情氣氛中，兩人執(zhí)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灑淚而別……一江秋水，無限惆悵。

正是有了秋江一別，潘必正與陳妙常二人的感情才變得更為真誠堅(jiān)定，也更彰顯出個性解放的精神。《玉簪記》被譽(yù)為“十大古典喜劇”之一，也是一曲年輕愛人沖破世俗樊籬，打破封建枷鎖，走向幸福與團(tuán)圓的贊歌，無論是昆曲的優(yōu)雅婉轉(zhuǎn)，還是川劇的熱烈火爆，乃至越劇別具一格的生活化表演……《玉簪記》以其曲折精彩的愛情故事，喜劇團(tuán)圓的戲劇結(jié)構(gòu)，使得這一發(fā)生在南京的南宋愛情故事，通過多種戲曲藝術(shù)形式傳唱至今。

南安：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眼前是多么美好的一刻晴春光景：鶯聲燕語輕囀，把南安太守杜寶的千金小姐杜麗娘從嬌夢中喚醒。滿目盡是明媚的大好春光，即使“庭院深深深幾許”，卻也分明真真切切地呼吸到了春天的氣息。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绷攘葦?shù)語，“嬌姿弱質(zhì)，百態(tài)橫生”，真將因春天的到來而心波蕩漾的少女情態(tài)刻畫得生動妥帖，精細(xì)入微。說也可憐，身為太守之女的杜麗娘，長到二八佳齡，卻連自己家中的后花園是怎么模樣都依舊渾然不知呢……昨夜點(diǎn)上的沉香早已燃盡，未完成的針線且先拋于一旁吧，此刻，年輕人急切地要到花園中去，要到春天中去，去感受那個向往已久的未知世界?？磥?，今年對春光的關(guān)切之情果然勝過往年。

牡丹亭，單雯飾杜麗娘。

游園，程十發(fā)繪。

“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xiàn)？”那裊裊晴絲，搖漾如春線，這春晴（春情）不正如同杜麗娘的縷縷情思（晴絲）一般？此處“晴”與“情”諧音雙關(guān)，巧妙地以春景喻春情，既是繪景又是抒情，充分體現(xiàn)了麗娘對青春年華的敏感以及對大好春光的熱愛。她徐步妝臺，對鏡打扮起來。那菱花鏡中的美麗女子真是自己嗎？想到此，芳心一陣狂跳，一不小心，竟把發(fā)髻也弄歪了……游園的心情是如此激動，青春的天性從胸中噴薄欲出。可是，自己畢竟是千金小姐，知書守禮，怎能隨隨便便“步香閨把全身現(xiàn)”？一絲羞怯涌上心來。此時，丫鬟春香望著那梳妝已畢、美艷驚人的小姐，禁不住贊不絕口：“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瑱?？芍乙簧鷥簮酆檬翘烊?。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毙〗闳股儡缂t鮮艷，花簪明麗講究，果然人面桃花，姹紫嫣紅。真?zhèn)€是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可惜，這樣的嬌美之色卻“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看來，麗娘對自己“三春好處無人見”，真是有一番青春的落寞。

杜麗娘主婢二人進(jìn)得園來，但見萬紫千紅，百卉爭艷，更有云霞翠軒、煙波畫船，委實(shí)秀麗精致。十六年來第一次切切實(shí)實(shí)地感受到大自然春色爛漫的無限美好，杜麗娘不禁心旌搖動，如癡如醉，慨嘆自己以往“在幽閨自憐”，辜負(fù)了多少大好春光！“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古人說“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并”，這樣好風(fēng)光卻都付與斷井頹垣，不正如同自己被埋沒的青春么？“奈何天”與“誰家院”將此刻麗娘“萬種閑愁”的復(fù)雜心理準(zhǔn)確完美地表現(xiàn)了出來?！氨榍嗌?，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醉軟，那牡丹雖好，她春歸怎占的先！”移步換景，只見漫山杜鵑盛放，恰如子規(guī)啼血染成，一片殷紅。架上荼蘼雪白芬芳，清幽淡雅，宛如圣潔高雅的餞花使者，不知怎的，卻想起了那句讖語——“開到荼蘼花事了”……

《游園》二曲，寫景抒情，以景托情，無限婉轉(zhuǎn)。從天氣寫起，次草木，后景致，歸于鶯鳥，步步情深，層次分明。這般景致，秾芳醉黛，綺窗秀戶，真是美不勝收。

“觀之不足由他遣，便賞遍了十二亭臺是枉然”，游園歸來的杜麗娘愈發(fā)不能排遣自己深深的郁悶：眼前景色越是動人，就越發(fā)加深了那難為人知的苦悶，恰如自己空有花容月貌，誰料命運(yùn)卻如飄零一葉！雖說自己長在官宦之家，父母總會在名門貴族中為女兒擇一夫婿，可是哪里來的這樣稱心如意的有緣人呢？無非是徒然斷送了自己的美好青春……“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yuǎn)！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zhuǎn)？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滿腔幽怨與切切春情此時又有誰知？只能自顧自憐，長吁短嘆而已。美夢不再，如同那轉(zhuǎn)瞬即逝的春光一般，“卻不道流年暗中偷換”。好沒來由，這春愁縈繞，如絲如縷般綿綿不絕，纏在心頭不去。孤獨(dú)與哀怨的心情同難以壓抑的熱情與夢想是如此糾葛在一起，真是折磨人……此情無計(jì)可問天，除卻夢中相見。

胡思亂想間，杜麗娘靠著桌子沉沉睡去。恍惚中，她又來到了后花園。這時，迎面款款走來一位手持柳枝、英俊瀟灑的書生柳夢梅?！皠t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轉(zhuǎn)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lǐng)扣松，衣帶寬，袖稍兒揾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正當(dāng)麗娘羞羞答答，不知所措之際，多情的柳生開門見山，憐愛萬分地說道：“小姐花容月貌，這花樣年華恰如同流水一般，一去不返，是需要好好珍惜的呀！”——幾句知心話兒，聽得杜麗娘心痛神馳，不能自已?！靶〗?，咱一片閑情，愛煞你哩。”一番話，真是善體佳人心意，而此刻的杜麗娘，早已不知身在夢中，既驚又喜……二人轉(zhuǎn)過芍藥欄，靠著太湖石，自是一番歡好溫存，恩愛無限。今生的相逢，宛如前世注定一般，杜麗娘與柳夢梅都覺得彼此似曾相識，三生石上也許同度過良緣……此刻，這對戀人是如此近在咫尺卻又相逢無語。而一切的旖旎繽紛、窈緲多姿，卻也盡在不言中了。

青春版《牡丹亭》劇照。

這一刻天公作美，花草為床，幕天席地，使得杜麗娘與柳夢梅這對夢中戀人情投意合，恩愛情秾。那杜小姐亂了秀發(fā)，歪了珠翠，卻平添幾分嬌態(tài)。而柳生更是依依不舍，戀戀忘返……好處相逢，何止是說幾句知心話兒呢？早已經(jīng)陽臺云雨巫山會了。

杜麗娘由游園的春情啟蒙進(jìn)入夢中的精神歡會，姹紫嫣紅的庭園美景，牡丹亭畔的萬種風(fēng)情，都給剛剛喚醒青春意識的她留下了無限甜美的回憶，同時卻也帶來了無限惆悵。因春心而有春夢，夢來有因;又因春心不減，夢去不遠(yuǎn)，則猶可追尋。從此，杜麗娘開始了對愛和美的不懈追求，即使歷經(jīng)生生死死、千難萬阻，卻也永不退縮，永不放棄。因此，青春的激情產(chǎn)生了無盡的藝術(shù)生命力與感染力，使得《游園驚夢》歷經(jīng)四百年而猶能成為昆劇舞臺最經(jīng)典的作品。而湯顯祖那玉茗堂前的牡丹，也得以歷經(jīng)歲月荏苒、滄海桑田，至今依舊盛開不衰?！扒椴恢穑煌?。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保ā赌档ねゎ}記》），杜麗娘身上如此至情的思想，正是《牡丹亭》作者湯顯祖在明代當(dāng)時“存禮教，去人倫”的黑暗環(huán)境下，發(fā)出的最強(qiáng)烈的“人性解放”呼聲，引起了古往今來無數(shù)年輕人的共鳴。這也正是《牡丹亭》久演不衰的魅力所在。直到今天，《牡丹亭》不僅是江南戲曲文化的代表之作，更是中國文學(xué)史、中國戲曲史乃至中國文化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特別是由著名華文文學(xué)家白先勇先生擔(dān)任總制作的青春版《牡丹亭》，不僅唱紅了大江南北，更蜚聲海外，連演四百余場依舊經(jīng)久不衰。“牡丹還魂”，還的不僅是古老昆曲藝術(shù)之魂魄，更是偉大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精魂。

杭州：情向前生種，人逢今世緣

前生所種的情緣，當(dāng)逢于今生今世，這似乎是緣分，又好像是宿命，真讓人捉摸不透。而在西湖邊上賣油的年輕后生秦鐘看來，一旦有了真心真情，便可以擁有美好的姻緣。只因他在賣油之時，曾無意間見到了一位“絕色佳人”，便“思思想想心心念”，再也撇她不下。于是，他來到臨湖酒樓之上，一邊飲酒，一邊打聽，希望知道這心中的美人是何方人氏。

原來，那女子竟然就是西湖上赫赫有名的“群芳之首”——花魁王美娘，而更令人吃驚的是，若要與美娘相處一夜，需要紋銀十兩……多情的秦鐘雙目望著西湖發(fā)怔。他并不是因?yàn)樽约菏且粋€做小買賣的而被那十兩紋銀的“天價”嚇倒，反而在嘆息：“可惜這樣絕色佳人，怎會流落風(fēng)塵呢？”雖是小人物，卻有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慨嘆，由此想到人生天地之間，歡少苦多，若能與這樣佳人相處一夜，此生足矣。更何況歲月苦短，韶華如電，更要“一霎風(fēng)光”，不枉自己“半生之愿”！于是，他決定每日積累三分銀子的本錢，用一年時間積起十兩銀子，只為再見一次心中掛念的“小娘子”……“情向前生種，人逢今世緣。怎做得伯勞東去撇卻西飛燕？叫我思思想想心心念，拼得個成針磨杵休辭倦，看瞬息韶華如電，但愿得一霎風(fēng)光，不枉卻半生之愿！”這樣憐香惜玉、癡心多情之人，真不枉了“秦鐘”（情種）之名呢！

占花魁，岳美緹飾秦鐘，張靜嫻飾王美娘。

占花魁，程多多繪。

春去秋來又一年，秦小官節(jié)衣縮食，早出晚歸，終于積起十兩銀子，希望得見王美娘一面。然而，美娘終日身不由己，忙于奉陪達(dá)官貴人，秦鐘二次登門，都無緣一見。及待第三次登門，鴇母也覺得不忍心，于是便留他在美娘臥房之中，等待陪宴歸來的花魁女……四壁書香，一枰圍棋;錦繡綺榻，清幽碧窗，眼前是典型的江南人家的繡房，精致、清雅，又不乏奢華與綺麗，賣油為生的秦鐘此時此刻真真切切地觸摸著美娘的繡帳錦衾，輕嗅著殘脂剩粉的旖旎滿室;感覺著春宵的良辰美景，他的思慕與愛戀更加深切了。“寂靜蘭房塵不到，頓覺風(fēng)光別。如夢入神仙闕。恰又早松梢漸轉(zhuǎn)樓頭月！”

這時，花魁終于回來了?？墒牵須w的王美娘竟然喝得酩酊大醉，困倦不堪，哪里還有精神接待訪客？于是不待相見便徑自睡下了。這一下，倒把秦小官置于了尷尬的境地。然而，他并不讓鴇母喚醒美娘，相反主動地守護(hù)著心上人，為她蓋被暖茶。美娘不勝酒力，翻身要吐，他趕忙用衣袖接了，唯恐污了這嬌屋美室;美娘吐后思茶，他又趕緊奉上，卻惟恐茶水太燙傷到美娘，便用嘴吹涼了再送上……“聽枝上烏啼慘切，覷檐畔燕雛貼。她那里醉中天，神飛夢越，我這里好似鏡中花，難親怎舍？挨盡了永迢迢長夜，恰又早曉雞聲唱疊！”原本“千金一刻”的時光便在這種種悉心的護(hù)理中流逝了，心心念念的渴盼成了水中月，鏡中花，“挨盡了永迢迢長夜”的秦鐘并沒有得到花魁的肌膚之親，可是，這濃濃的愛意卻又分明可見，顯得如此真切與純潔。

天亮?xí)r分，美娘醒來，得知前因后果，心中十分感動，又為秦鐘忠厚老實(shí)、憐香惜玉之舉深深打動，牽惹滿懷，頓生好感?！跋胧篱g真情都磨滅，你憐香惜玉多周折，我琴心曲意多牽惹。一段幽懷怎寫？半夜情，心銘刻;別離情，口難說！”臨別之際，兩人懷著萬千情緒，依依不舍而別?！伴e情萬種從今掣，論聚散浮萍一葉。愿結(jié)個再生緣，歲歲團(tuán)圓不缺！”正因?yàn)橥趺滥锱c秦鐘之間有著相互尊重、不計(jì)名利、不慕榮華的真摯愛情，最終他們才得以團(tuán)圓，歷經(jīng)千辛萬苦而最終結(jié)為連理。

《受吐》出自傳奇名劇《占花魁》，取材自古典小說《賣油郎獨(dú)占花魁》，作者李玉，字玄玉，號一笠庵主人，是明末清初十分重要的戲曲作家，他與蘇州地區(qū)的一批劇作家等時?；ハ嗲写?，研究音律與劇本創(chuàng)作，形成了有名的“蘇州派”，影響深遠(yuǎn)。值得一提的是，無論是玉簪記、占花魁還是牡丹亭、白蛇傳，這些中國戲曲史上的經(jīng)典劇作，幾乎都形成于明清時代的江南文化背景之中，有趣的是，這些膾炙人口的江南愛情故事，時代背景都被放在了南宋，究其原因，盡管南宋時期政權(quán)偏安江南一隅，卻也使得江南商業(yè)、藝術(shù)、文化得到巨大發(fā)展。更有意思的是，這幾部戲曲，皆來源于口口相傳的話本小說，玉簪記的故事來自《古今女史》，牡丹亭則是從話本小說《杜麗娘慕色還魂》中演變而來，占花魁出自《醒世恒言》，白蛇傳則來源于江南民間故事《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這些老百姓爭相傳頌的江南愛情故事，從案頭到場上，從話本到舞臺，幾經(jīng)變遷，脫胎換骨，最終成為中國戲曲藝術(shù)的經(jīng)典之作，正可謂代代相傳，生生不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