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然
冬日拉薩,是一場寂寥的行走。還好,留下了這一抹紅。
紅? 宮
你見過草砌的宮墻么?
我見過。在離天最近的地方。
那是一座高高的宮殿,生長在海拔3700米的紅山之上。在一個被帽子、圍巾、羽絨服包裹得嚴嚴實實,卻仍忍不住瑟瑟發(fā)抖的冬天的清晨,我曾造訪它。
我曾用手輕輕撫觸,在我拾級而上之時。我的指尖早已在雪城那白色的、已有些掉屑的墻上得到滋潤。為此,我欣然自得,仿佛那不僅是來自牛奶、酥油與蜂蜜的滋潤,更是一種加持,讓我可以名正言順地沿著“之”字形的階梯繼續(xù)向上,不用膽怯,也不致失禮。
然后便是那紅墻了。在我指尖碰觸到它的剎那——其實,我的眼已先于我的指觸碰到了異樣,但來不及阻止了,手指猛地縮回。那質感,不是磚,不是石,不是土,是植物,粗糲而堅韌的紅色枝條,塞滿了墻,不,是筑建起一面墻。不知道這些枝條是怎樣捆扎排布的,堆在那頂上,頂便密不透風了。也不知道這些枝條歷經了多少雨雪風霜,立在那墻上,墻便永遠鮮紅。
生存需要智慧,尤其是在這個被稱為世界第三極的、并不適宜人類生存的雪域高原之上。但有卡若遺址、曲貢遺址、藏北細石器遺址等考古發(fā)現(xiàn)為證,這片土地上的煙火氣至少從石器時代便開始了。超過4000米的海拔,超越4000年的文化,說驚心動魄,毫不為過。生于斯的人有智慧,立于此的建筑亦然。
又說回這紅山上的宮殿。墻基深入山巖,墻體緣山勢而起,所以若說它是從這山上長出來的,絕對名副其實。只是若任山自由生長,是斷長不成如此卓爾出群模樣的。據說為加固墻身,中間每隔一段距離,還灌注了生鐵汁。內里建筑材料和原理我不懂,但露在外面的卻是瞧得明白。比如,這宮殿高低錯落,卻是上窄下寬,底部最寬處超10米,頂部最窄處不足1米,如此自下而上極度收攏的結構,保障了它的穩(wěn)定,無論是建筑本身,還是它所負載的政治宗教內涵。
其實不用如此宏大的視角,單說這一圈紅墻,已可見一斑。筑墻的植物叫白瑪草,筑造的墻叫白瑪墻。以枝條代替石土,減輕了墻體重量;以藏藥浸泡枝條,防蟲防腐;以紅色覆于白色之上,裝飾了墻面。冬季暖,夏季涼,紅色的白瑪墻,每一寸都凝聚著藏族人的智慧。而在這紅山上,在這白瑪草圍筑的宮殿里,何處又沒有智慧呢?
紅宮里2個1300多年歷史的殿堂——曲結哲布法王洞與帕巴拉康觀音堂,是松贊干布時期留下來的智慧。雖然,與建造之初1000間殿(999間宮殿加1座佛堂)的盛大規(guī)模相比,這兩間微如牛之一毛,余下那灰飛煙滅的998間實在令人喟然,但一想到這座歷經了赤松德贊時期雷擊與火災,又未能躲過朗達瑪時期兵亂的宮殿,竟仍能有兩間幸存,不能不讓人產生一種劫后余生的幸運之感。
毀而不滅,是老天的智慧。給信仰和文化留一個線頭,讓風中漂泊的人與靈魂有一個在地的所依,讓那攜此天才而生的人在未來某個織錦復又流行的年代里,有根針便能?? 起頭。
雖然,這頭再起時,已過了800年。但一出世,便讓整個高原為之動容,從腳下匍匐的大地,到頭頂鷹飛的天空。若無這嚴重的毀壞與殘損,若無這漫長時間河流的沖刷,又如何體現(xiàn)藏族人民的智慧呢?
都知道紅宮里有歷代達賴喇嘛的靈塔殿,而在眾靈塔中,屬五世達賴喇嘛的最高最大。3721公斤的黃金,加上鑲嵌其中的那顆大象腦袋里天然生成的明珠,無不以其無與倫比之貴重宣示著他的功績以及他在藏族人民心中的地位。大智者大成就,宗教、政治領域自不必言,連藏醫(yī)藏藥專業(yè)領域也有突出貢獻。無怪乎順治皇帝賜予其“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怛喇達賴喇嘛”這一稱號,但即使用了19個字,似乎也不足以概括他的成就。所以,布達拉宮第二道門處索性立了個無字碑,不著一字,卻盡得風流。
宮里堆金積玉,縱是稀世之珍,也不勝枚舉。但深深刻在我腦海里的卻是白宮入口處左側壁龕上的一個“手掌印”。
那是五世達賴喇嘛阿旺洛桑嘉措的掌印,與一般人都不同,掌紋是一朵蓮花,而且手指有四個關節(jié)。據說五世之所以要留下這個掌印,是為政權交接時,即授權第司桑杰嘉措時的穩(wěn)定所考慮——告誡大家,見掌紋如見其本人。見一眼掌紋,便若蓮花開,佛身現(xiàn),虔誠地誦一聲經,甚至磕一個頭,信者自是深信不疑。不信者,認為一切不過附會,為了聽故事的耳朵。只是這信也好,不信也罷,卻都不能抹去五世在歷史上的揮毫。
太濃墨重彩了!可愈是這樣,愈讓人感慨,有著如此如海洋一般深廣之智的人,他的轉世會在這蒼茫天地間掀起驚濤巨浪,浪濤甚至波及到了遙遠的紫禁城。而在紅山上,在這座他精心打造的神圣宮殿里,他的轉世,除了一些詩篇,什么也沒留下,連靈塔,是的,那盛放舍利的靈塔,也沒留下。
人世間,本沒有圓滿的智慧,即使是在這殊勝之地。
所以紅宮身旁,有白宮。紅墻之下,是??? 白墻。
紅色,是智慧,白色,是慈悲。
我第一眼見著這宮殿,是在13路公交車上。那是我第一次到西藏,是沖著瞧它去的。我知道它就在拉薩,就在紅山上,可不知道我們的初見竟是那般平靜,在車行方向的左側,它出現(xiàn)了,毫無預兆地就出現(xiàn)了。那時,我坐在公交車右側靠窗的座位上,我伸長脖子,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它,隔著乘客,隔著過道,隔著窗,隔著馬路,隔了那么遠,我還是哭了。就像它毫無預兆地出現(xiàn)一般,我毫無預兆地??? 哭了。
陽光強烈,玻璃晴朗,但我清楚地知道,是那宮殿,紅白相依的宮殿,灼了我的眼。
這座宮殿盛得下多大的智慧,便盛得下多大的慈悲。
宮殿里沒有一根釘子,木頭都是靈活自由的。在一片浩浩蕩蕩的自由里,找不見頭,也找不見尾。這應是一種隱喻,喻示了佛教的輪回。而我,之所以哭,大概是因為,進殿以前,我還沒有被這智慧啟示,卻已獲得了被原宥的慈悲。
紅? 花
你見過噼里啪啦的花么?
我見過。在白茫茫的石子地上。
也是一個冬天,太陽難得缺席的下午,乘坐24路公交車,我來到色拉烏孜山下,造訪拉薩三大寺之一的色拉寺。
疫情期間,一路上都是口罩,但這絲毫不能影響大家的熱情,尤其是在這頗負盛名的寺里。
進門之后的主道是緩坡,沿坡向上,往來不少人,但還能給我余出一條獨立的走道,一個相對呼吸順暢的空間。不成想,在一處轉彎的階梯,忽地人山人海,每踏上一梯,便得好幾分鐘,而這還只是階梯口的情形。愈往上愈走不動,要單是走不動也罷,等著便是。最夸張的是,明明隊伍紋絲不動,后面的人還不斷擠我,一會兒感覺一個胳膊肘頂著我的背,一會兒又是一條腿擠我的腿,還有用手直接把我腦袋排開往上的……有那么一刻,我想退回去了,可是回頭一看,立刻死心——黑壓壓的人群,沒有一點縫隙,個個都是極力向前之態(tài),就像人擠人更暖和似的。此刻我若是逆流而下,大概還沒下到一半,就一命嗚呼了。上上不去,下下不來,姑且就這么被擠著吧。
擠了20多分鐘,終于上到了平臺。原以為熬出頭到終點了,卻不想這只是另一條長隊的開始。左側是圍欄圍著的隊伍,一列容身一人,右側倒是寬松,有些閑散的人站著看著長隊。那時,我并不知道左側的擁擠都是沖著“馬頭明王”來的,滿腔的熱情與虔誠都只為在其身下進獻。我還以為他們都同我一樣,是來看辯經的。找了個機會,我向一個旁觀的藏族人詢問辯經之地。而她,顯然聽不懂我說的,只特別好心腸地一個勁兒讓我往左邊隊伍走。剛從窒息里解脫,我實在不想再進入下一輪摩肩接踵,所以毅然決然地走向了右前方。那一刻,辯經與否似乎都不重要了。在這個含氧量比平日低三個百分點,并且還得戴口罩的冬季,我只想著找個人少的地方靜靜地喘喘。
奔著人少的地方走,一扇門上,“辯經”二字赫然眼前。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只是那時,未及3點,門緊閉著,院內除了風聲,什么也沒有。懷揣著意外發(fā)現(xiàn)的小竊喜和焦灼等待的小不安,我在門口踱步。我的踱步又引來了一些人,同我一樣,都是慕“辯經”之名而來。同我一樣,他們也一定在電視、網絡或者雜志書籍上見過辯經的資料。同我一樣,他們也一定也在頭腦里想象過辯經的場景。只是我不知,他們是否同我一樣,當3點到來,當門打開,當僧人從四面走入辯經場時,整個人像瞬間被剝奪了意識一般呆住了。
白茫茫的石子地,忽地被染成了一片絳紅,像一條白色的河流,忽然淌出了紅色的血,像一片白色的泥土,忽然開出了紅色????? 的花。
絳紅色,是僧袍。披于僧人身上,如繾綣于云際的紅霞。
他們或坐或立,坐著的不是呆坐,立著的也非呆立。辯經不是誦經,亦非唱經,最好的形容莫過于“情動于中而形之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庇醒塾^,有耳聽,有言說,有嗟嘆,有唱誦,更有此起彼伏的手舞足蹈。你無需聽懂那咿咿呀呀的藏文,僅從他們生動夸張的肢體語言、或喜或怒的表情神態(tài)和不斷迸發(fā)出的噼里啪啦之聲便能感受到那個“辯”字,那種豐富與激烈。
我是后來同楊老師——一位明清佛教史專家聊天時才知道,藏傳佛教的辯經其實與西方邏輯學十分相似。涉及大前提、小前提、結論,并且會有一系列應成式的設置,環(huán)環(huán)相扣,十分嚴謹。而那些動作,盡管夸張,卻也并非隨心所欲,是程式化的,亦有著神圣的???? 意義。
比如,攻方,即發(fā)問者,每次發(fā)問前都要先說一個“底”,意為開啟智慧,因為象征智慧的文殊菩薩的心咒末字便是這個“底”。而后將右手向后揚起,指示文殊菩薩就在身后。再將右手與左手相擊,意為一個巴掌拍不響,世間一切皆由因緣和合而生;擊掌瞬間所產生的聲響象征稍縱即逝與世事無常。同時,其清脆之音也能擊醒心中的智慧與慈悲,驅走惡念三毒。最后,將右手向下后又拉回,意為通過智慧與慈悲,解救眾生于苦海。至于辯經標準,按照《雪域求法記》所述,一律以宗喀巴大師的注解為準,只要一方印證出宗喀巴大師的注解,爭論便到此結束。
這些后來了解到的知識無疑加深也豐富了我對辯經的認知??墒俏蚁?,即使在去色拉寺前我就已然掌握了這些知識,或者以后,當我?guī)е@些理性的認知再去觀看辯經時,我依然不會對照著步驟去拆解他們的動作,去做條分縷析的工作,去求證一個結果勝負。在我,辯經是一場藝術,修行的藝術。是一片絳紅的花,在風中搖曳、歌唱,用生命去洞察、去演繹世界與輪回。因此,它需要的不是理性的分析,而是需要你像僧人們調動身體的每一個元素一樣,打開所有的感官去沉浸其間,去呼吸感受。
我依舊會像那個沒有出太陽的下午一樣,帽子圍巾手套“全副武裝”著,在風中哆嗦著欣賞完這一個多小時的絢爛花開。我依舊會在寒冷中感動,因為我被一股又一股的熱流沖擊,溫暖我的是僧人的熱烈,光著一條手臂也像火焰一樣燃燒的熱烈,是流動的絳紅色的智慧,是我雖不懂,但卻能感受到的噴薄而出的熱烈的智慧。
那一天,我是最后一個離開的。我眼看著僧人們散場,帶走了絳紅,而將一片純白還給這片四方的小天地。花謝了,總有一種傷感。唯那日,我心底灑滿歡喜。
絳紅色的花,落了智慧的種子,落在了我心里。我需要的只是拂拭與等待。拂拭心塵,等待某一天,因緣生起,就像右手擊左手一般,種子破土發(fā)芽。那時,我便又見著它們了——絳紅色的花,盛開于雪白,熱烈地盛開著,不染塵埃。
紅? 門
你見過時空之門嗎?
我見過。在寺里,在懸崖峭壁。
仍然是一個冬天,在穿過納金山口漫山遍野的經幡陣時,我長久地失語。而后,帶著淚如泉涌的震撼與感動,我開始了一場攀爬,洞壁上的攀爬。
那是建在懸崖峭壁上的寺,是七世紀中葉,吐蕃贊普松贊干布為王妃芒薩赤尊公主所建。一洞一寺,相傳有108個洞,不知是否為了度那108劫。
崖壁上的寺叫扎葉巴寺。松贊干布、赤尊公主連同蓮花生大士、阿底峽尊者都在此修行過。有先賢尊者加持,扎葉巴寺雖偏,倒也不冷清,至今修行、轉山、朝拜之人仍是絡繹不絕。只是,除了我,大都是藏族人。
極為特殊的位置,極不規(guī)則的寺,瓦解了我的固有認知。短暫的新奇之后,敬畏油然而生。跟著藏族人,我鉆進了只能容一人之身的洞口,在洞里蜷縮著身子前進,一面爬行,一面摸洞壁??涌油萃莸亩幢诓恢洑v了多少代人,多少雙手的撫摸,粗糙褪盡,惟余光滑。跟著藏族人,我在一個向內凹的洞壁前跪下,將膝蓋抵入凹洞處,反復擦磨。我沒法像他們一樣念念有詞,但我能感知到這是某種祈福,所以每磨一次,我內心都增加了一份鄭重。跟著藏族人,我用酥油涂抹紙幣,而后將紙幣貼在洞壁上,穩(wěn)穩(wěn)的,不飄不落。跟著藏族人,我用鑷子夾起浸在酥油里的燈芯,點燃另一枝,再插回酥油中,一手酥油換來佛前長明。跟著藏族人,我走到僧人的跟前,伸出左手,手掌卷曲朝上,看僧人將水壺中的圣水往我手心里倒。橙黃的液體流出,我仰頭把它喝掉,內心澄澈。心想著灌入的是智慧,因此豪邁更甚飲酒。
跟著藏族人走,跟著藏族人做,好像我也成了一個虔誠的信徒,好像我與扎葉巴寺也開始相融。直到一個絳紅色身影從我眼前一晃而過,一陣風,吹醒了我的迷夢。
提著水壺,小僧沿著蜿蜒狹窄的山道走來。頭低著,眼只瞧著行走的腳和腳下的路,堅定而羞澀。一種無由來的喜歡和巨大的好奇讓我終于截斷了他的路,開始和他聊天。靦腆但始終微笑,他的笑意緩解了我因唐突而產生的不安。
于是,我知道了他年方17,在此地修行已有2年。于是,我知道了他的修行與起居都是在洞里,而那洞,不足10平米。
海拔4500米的地方本就氧氣稀薄,又囿于狹小的洞中,停留已是挑戰(zhàn),遑論修行與生活。可偏偏歷史上,有那么多人選擇了洞里修行。尊貴如松贊干布法王、尺尊公主、文成公主,大德高僧如蓮花生大師、尊者米拉日巴?;蛟S,用米拉日巴自策的道歌能解釋此行為:“勿動勿動住本然,心若浮飄招惡緣;勿散勿散持正念,心散恐被惡風牽。勿行勿行洞中坐,外出當被業(yè)石絆;莫望東西莫抬頭,抬頭張望心散亂;勿睡勿眠勤精進,貪睡則煩????? 惱算。”
心不凈,世界愈寬廣,愈是干擾與牽絆;心澄明,一個洞便容納了天地,一個洞便能證得圓滿。不知小僧是否抱此念而來這山崖洞壁?不知在這修行途中,他是否覺得冷清孤寂?不知他要在此修行多久?不知很多年后,回想起今日的邂逅,他是會笑自己還是笑我,抑或他根本早已忘記……事實上,只有我這俗人才會有這樣那樣的想法,自以為是漫天飛揚的情思,實則只是負累。當我面對這個絳紅色的小身影而遐想連篇時,他已然提上水壺,別我而去。
我搶上兩步,試圖跟上他的步伐。貼著白色的矮墻,走了很久。墻的盡頭,他轉身走進了一扇紅色的門。我呆呆地立在門外,不知 所措。
紅色的門,有一道縫。我的手,在冰冷的冬天,攢出了汗,卻終于沒有把它推開。于是,那個絳紅色的背影,我們好像來不及相遇,便遁入了另一個時空。
阿嚏,我打了個噴嚏,是風在召喚我:走吧,走吧……
是的,我只是一個行走的旅人,帶著微不足道的殘缺的智慧,耽溺于這悲喜紅塵。我始終是要走的,只是無論我怎么走,永遠也走不進時空盡頭那扇紅門。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