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麗
茶是心頭好!
一直以來,茶,在我心中,就是一位溫潤又清冽的女子,高貴不可攀,遠(yuǎn)遠(yuǎn)地在彼岸靜立成一樹風(fēng)景,寂靜且歡喜著。內(nèi)心盈盈卻終不敢企及,許是在等待一場最傾心的相知……
暮春午后,有輕風(fēng)拂面,心緒正無來由的低落。被友人喚出,行至臥龍崗上一雅室,門楣上張貼一黃金比例分割極好的細(xì)長字條,正宗中國紅的顏色,上書“歡喜齋”三字。那是我心儀的隸書字體,乖巧里自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悸動,不動聲色處已是鐵馬冰河。漢字承載著遠(yuǎn)古的厚重,裹挾著歷史的風(fēng)霜一路走來,文以載道,文以化人??此破降瓱o奇的橫平豎直點橫撇捺間,涵泳的是深入骨子里的內(nèi)斂與深邃。歡,《說文》曰喜樂也。喜,壴是鼓的象形初文,聞樂則樂,故從壴;樂形于談笑,故從口。歡-喜-齋,這紅色宣紙上的每一個漢字,都伸長了胳膊,沖你咯咯地笑著,生生地直撲進你懷里,有喜悅無孔不入,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蕩漾開來,如此繾綣。我的心中,則鼓樂齊備,只為這一場茶事,熏熏然已是醉了三分。
歡喜齋內(nèi),茶桌乃堅實船木所制,喑啞桌面,古老的甲骨文字形依稀可見。周匝茶器琳瑯滿布,墻上一幅極其細(xì)致的工筆仕女圖,紅衣女子手持羅扇斜倚竹榻,慵懶不已,與這滿室雅致相得益彰。
天賜良緣遇茶人。可朋友與他也只是一面之緣而已,不知……忖度間,處理完公事的他,笑意淺淺,起水,燒水,淺飲細(xì)品間,讓我們?nèi)玢迩屣L(fēng)。
茶品依次變化,鳳凰單樅、水仙、瑞草魁、永春佛手、祁門紅、白牡丹、荒野玉露等。對文字比較敏感,想象力又特別豐富的我,光是聽這些名字,已經(jīng)開始陶陶然浮想聯(lián)翩了。茶的名字雖是一個簡單的稱呼而已,卻也是在茶葉、茶湯之前而先入為主的。都說美人在骨不在皮,奇妙又內(nèi)涵頗深的中國茶,卻連名字都這么勾魂攝魄。而且,每一個名字與茶都好似量身定做般恰到好處,換一個字都覺得不妥,只能是這個名字,才剛剛好。這哪里是簡單的品茶,值得品味的,還有這愈陳愈香的茶文化,唇齒留香,余味繞梁。說起名字,腦海中適時映入“雨茶”兩字,她是我熟悉的,極富有藝術(shù)氣息的女子,名字叫雨茶。雨本就是飄逸靈動的,偏偏又多了一個空靈的茶,了了兩字,簡約純凈得讓人心動。人如其名,言談舉止為人處世恬淡清爽,像一株向陽而生的植物一樣,令人回味不已。
深得國內(nèi)外業(yè)界頂級大師衣缽傳承且悟性神來的他,自陸羽的《茶經(jīng)》始侃侃而談,讓我等俗人知曉茶文化淵源,明了水為茶之母,器為茶之父!
眼前獨具個性含鐵較高之黑釉茶具為建陽窯盞,隨之興盛于宋的曜變、油滴、兔毫、鷓鴣斑等海量專業(yè)知識撲面而來卻悉數(shù)接納,仿若老朋友般熟稔。興之所至,茶人取出價值不菲的宋金油滴茶盞,悉心于手中把玩,盞中品茗,惴惴的心已慢慢沉下,超然物外。
茶人每一個執(zhí)壺、布具的動作皆均衡著力,篤定又自然,舉重若輕,仿若風(fēng)煙俱凈,這世界只有這一壺茶。這一注清流,自壺中傾倒于杯,凌凌的水聲,像靈性的手,撥開我的心弦,之前那無端的心緒,不知何時,已經(jīng)豁然開朗,那一絲隱匿其間的不快,蕩然無存。
偶然間,同行友人聊起剛剛舉辦的首屆茶王大賽,對面茶人莞爾?;ゼ游⑿藕蟛朋@呼,茶王即是眼前人!主辦方力邀外出巡演,他只淡然一笑而過:我只是一個給朋友們沏茶的,只沏給朋友喝!風(fēng)輕云淡的一句話,把紛繁云煙都化為了繞指柔。茶人品性如此,我想這也是他能沏出“王者之茶”的必然緣由吧!好的茶人,心中必有一泓清流,一樹清幽!茶人合一即為上品。王者之茶,在道,不在藝!
南方之嘉木的茶,最初寫作荼,《爾雅·釋草》中,茶是苦荼,也就是苦菜。茶還有很多世人不知的名字,古有荼、槚、苦(kǔ)、荈、蔎、茗等,皆指我們?nèi)杖詹豢缮俚牟?。茶作為天地間一株植物,卻擁有諸多奇妙的功能。《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記載,神農(nóng)嘗本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茶最早的功能就是解毒,功能性實用性可見一斑。自唐朝起,“人家不可一日無”,茶在百姓柴米油鹽的一日三餐中,占據(jù)重要位置。繼而,又有了擂茶,把茶葉、芝麻和花生等原料放進缽子里研磨后沖開水喝的養(yǎng)生茶飲,光想想都覺得已是清香撲鼻,人間至真美味也不過如此吧。原來茶與百姓生活如此緊密,如此接地氣。
中國是茶的故鄉(xiāng),是茶文化的發(fā)源地,到處都是睿智的文化人。從拆字分解法的角度,常常把一百零八歲的壽星稱為“茶壽老人”,久而久之,便用“茶”字象征長壽。人在草木間,連一百零八歲老人的年齡,也因了一個仙仙的“茶”字,沾染上古茶樹清香。一個壽眉飄垂的白胡子老爺爺,和云霧繚繞的仙山茶樹,真真是應(yīng)景得很呢!而其實,茶中含有茶多酚、維生素、氨基酸和多種人體所必需的礦物質(zhì),所以,經(jīng)常喝茶的老茶客都懂得,身心經(jīng)常氤氳在茶香里,的確讓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
因為深愛,所以心存敬畏。也是因為深愛,機緣巧合,由恩師——河南省技能大師工作室李文旌的引領(lǐng),從此攜一縷清茶,邁進清歡的門內(nèi)。
幾種質(zhì)量不等的茶品依次鋪開,等待我等品頭論足。細(xì)瞧顏色外觀都差不多,要想清晰辨別,除了課本上講的茶色茶湯葉底評茶標(biāo)準(zhǔn)外,更要用心與它們審視對話。并不喜歡用教材上毫無溫度刻板的專業(yè)術(shù)語來評說這如許鮮活清爽的茶。一片茶樹,在深山峽谷,歷經(jīng)千百年的風(fēng)霜雨雪與寂寥,吸收天地靈氣與能量,遇到水,才舒展成壺中乾坤,杯中柔情。我始終認(rèn)為,茶是有靈性,是有靈魂的。
茶,可以在布局精美的雅室細(xì)品,也可以在接近自然的山野村舍啜飲。茶室,雖物件陳列極具匠心,終處處是人工痕跡,在山間在村舍,唯其自然與自在,當(dāng)別有一種況味。記得那年,驅(qū)車帶著母親七拐八彎找到鄉(xiāng)下表姨家,淑娟姨是母親的表妹,孩童時常常在一起玩耍,雖失去聯(lián)系十幾年了,心心念念還是尋到了。心靈手巧的表姨夫在村外承包了十幾畝地,種植果木花樹。為了方便,就在地頭蓋了幾間磚瓦房,依花樹扎了一個籬笆門圍成一個院子。坐在院落里,陽光在側(cè)暖暖的,有小鳥在枝頭鳴叫,10米開外就是郁郁蔥蔥的各色果樹林木,踩在紅磚鋪的地面上,心里特別舒坦踏實。淑娟姨樂呵呵地笑著說著:“喝點啥茶,我看就喝臘梅花茶吧,自己地里種的,去年冬天采的臘梅!”隨即從屋內(nèi)拿出一個皺巴巴的紅色塑料袋子,捏出一小撮鵝黃色的花蕾,沒有任何講究,隨意的扔進圓口大茶碗里。多年未見喜相逢,隨著熱水沏入的,還有滿滿的溫存與歡喜。三五朵臘梅花瓣在水面漂浮,湊近碗邊,有冷香撲鼻。這香,似久別重逢般的熨帖,仿佛裹挾著隔年光陰的味道。心誠與中,脫口而出:“真羨慕你們,喝個茶也這么浪漫唯美,大碗茶喝出了高檔茶室也無法比擬的感覺?!笔缇暌桃姽植还值馗呗暬氐溃骸拔覀兤匠R策@樣啊,依季節(jié),地里、樹上長什么,開什么花,就喝什么茶。桃花、梨花、葛花、臘梅花,還有地里黃花苗一類的?!甭犓f著,我已經(jīng)垂涎欲滴了。起小就看著我長大的姨對我特別親,接著說:“等你們回去時,每樣都給你帶點,以后常來就是。”我喜滋滋地答應(yīng)著。
村舍邊這兩個勤奮的人,是最懂生活的。露天的樸拙院落,無須修飾,恣意生長、毫無造型感可言的一樹一草,以及自由踱步神態(tài)自若的雞鴨鵝,構(gòu)成了渾然天成的茶舍。茶本隨心隨喜,這個純天然的所在,最接近茶的本性。越接近自然的東西,越靠近靈魂,也最滋養(yǎng)心性。在我心中,村野的臘梅花大碗茶,超越了任何極品的茶。
走過一些地方,喝過很多茶,果香、花香、栗子香,細(xì)品品都可以感受得到。可是茶香飄過也就散了,唯李文旌老師在寧波太陽山自制的一款白茶,是印象極深的。那是他第一次學(xué)制茶,他的恩師茶博士屠幼英手把手教他。茶制好后,裝在簡易的防潮牛皮紙袋子里。茶袋打開的那一瞬間,極細(xì)膩綿軟的味道彌漫開來,卻那么有力量,一下子擊中了我。茶的本色在前,滿是陽光的味道,仿佛把整個春天帶回來了,柔柔的,暖暖的……好似站我面前的,是“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小兒女。茶香裊裊,那獨特的味道,感覺用任何語言都無法精準(zhǔn)形容。我想,制茶人心中擁有極致的草木情深與清朗的山高水遠(yuǎn),才能做出這么妙的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