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zhǔn)確時刻（組詩）

胡弦

江邊

古老的招魂術(shù)：駁船

無聲滑行，露出艙頂和機(jī)械臂……

一聲汽笛，被其看不見的用途吞食。

——甲板又變暗了，濃霧中的未來，

沒人知道該怎樣使用它。

莫名的陣痛，在燕子的剪尾中

維持著我們對生活的感覺。

遠(yuǎn)方都相似，被描述控制，

——有翅膀的東西都已接受了控制。

船隊繼續(xù)前行，它們斑駁的立面

斷壁一樣在眼前移動，構(gòu)成

一條江，和滑動的時代新的關(guān)系。

有時沒有霧，旅途更漫長，

被遺棄的旋渦在懸崖下打轉(zhuǎn)，時間

借用它們稍作滯留：這小游戲，

有種與航速脫節(jié)的歡愉。

一只小汽艇拴在木樁上，

它熟知整個大江的顛蕩，并漾動在

欲一試身手的興奮中。

已是秋天，造船廠在調(diào)試新的馬達(dá)，風(fēng)

從堤岸上提走無效的嘈雜。

荻花就要白頭了，這些

易朽的事物，要用短暫的一生，

練習(xí)怎樣與永恒相處。

金繕

一切本該是完好的。

我本該告訴你，

一直，陶瓷對生活都有所擔(dān)心。

而你是鐵做的。

我本該告訴你，我不會

放一只凹坑進(jìn)入我的身體。我擁有的會在瞬間裂開，沿著斷縫散去。

你以為已經(jīng)擁有了我，但這

并不真的保險。我本該

告訴你要小心的當(dāng)你

放下心來的時候，因為許多事，

終我們一生也不會落地。

你已學(xué)會了夸張地處理裂縫，像真的

有種高于生活的存在。其實(shí)，

那些傷口，

只能在另外的地方痊愈。

——我要的是生活而你

卻醉心于藝術(shù)。

我本該告訴你要小心的但你

從裂縫那兒再次開始了。

——你甚至不了解這種金色的漆，

當(dāng)它工作，帶著懷疑；當(dāng)它

不像修補(bǔ)，更像在裝飾，被剝開如一條

火的小溪。而我

已提前把自己處理完畢。

散步

月亮升起來。

——它升起來?，F(xiàn)在，

它是獨(dú)自的：沒有情感要提示，

沒有道理要驗證；它

不是一個事件，也不是

駛向某個新世界的怪物，在我們

注視它之前，不需要

應(yīng)付自身的變化——

“哦，又大又圓的月亮?！?/p>

有個散步的人抬起頭來，他的看見

清晰，直觀，而且

轉(zhuǎn)眼就忘了，并不跟蹤

月亮的反應(yīng)。所以，

當(dāng)他收回目光繼續(xù)散步，

月亮正是月亮，在天空中，憑它的圓，

和它發(fā)出的光。

在春天

我愛水，

愛它收起了從內(nèi)心涌起的波浪，

愛它戀愛時，那些難以控制的波浪。

小半個世界的花在開。我愛花開。

流云過后天空湛藍(lán)，

我愛那藍(lán)，像在

一種很深的愛中不知愛為何物。

我愛春天，

愛春天里措手不及的變化。

花朵搖曳，開花的聲音像消失的秘密。

我愛這相遇，

以及不經(jīng)意間的錯過。

起風(fēng)了

讓我們安靜下來吧，

起風(fēng)了。

讓我們安靜。

屋檐，樹葉，灰塵……

都在發(fā)出聲音。

——剛才，它們還是聆聽者。

起風(fēng)了，

讓我們安靜。

讓我們聽一聽，

一只蟋蟀給心情帶來的影響。

最后一排

——也許我會謙遜地后退。

無所事事是安靜，

搖晃也是安靜。

也許我會一退再退，離你們

越來越遠(yuǎn)。

彎曲的手指能抓住什么？

窮人的幸福，人間的大事，

都自有安排。

是的，也許我會來到這最后一排，

不發(fā)言，不表態(tài)，

對這世上的一切

不必了然于心。

鎖

鎖沒有后代，

一把鎖從不對另一把負(fù)責(zé)，

也沒有忠告。

啪！

它的心臟動彈了一下；

啪！

是它重復(fù)自己的心跳。

在兩次聲音之間，

是鎖的一生；

在兩次聲音之間，

有大片的沉寂，

用來儲存生命中的陰影。

啪，啪，這聲音，

構(gòu)成了美學(xué)的平行線，

不相交，也不遠(yuǎn)離。

水仙

——黃昏的水仙。那球莖

如一顆重新捆扎好的心。

“有時，時光的流逝仿佛是假的……”

他想起曾經(jīng)在海邊的告別。

——多少故事如海水，不能被講述。

“在被反復(fù)審視的球莖中，有一段

被斷了的筆尖毀掉的前程。”

又是黃昏，花香帶著遺忘的語氣。

廳堂幽暗，火光

在墻壁上爬動，

古老的鹽水涌向桌椅。

原名

已很久無人叫我的原名，它躺在

戶口本、檔案袋里。

多年前當(dāng)我開始寫作，開始使用

另外的名字，以另一個人的名義

流浪，愛，羞愧，接受贊美和詰難，

沒有意識到與自我的告別。

只在某些特殊的時刻，比如，

面對一張來自某機(jī)構(gòu)的表格，原名

才會再次出現(xiàn)：

它是怎樣越過茫茫歲月，準(zhǔn)確地

找到這個被指定的位置？

其有效性，超過了任何抒情和言志。

而在連筆名也被報錯的時候，

在這世上，我像個突然陷入尷尬的局外人。

我被呼喚：一次陌生的呼喚，

我說話，同時在從自己的聲音中逃離。

而到內(nèi)心深處，原名

無聲而沉默，守著某些我不知道的東西，

陪伴我所有的錯誤活著。

準(zhǔn)確時刻

室內(nèi)有兩只鐘，

一只壁鐘，一只座鐘。

壁鐘總是慢吞吞的，跟不上點(diǎn)；

座鐘卻是個急性子，跑得快。

在它們之間，時間

正在慢慢裂開——

先是一道縫隙，像隱秘的痛楚；

接著，越裂越大，窗簾，求救般飄拂；

然后，整個房間被放進(jìn)

某個失蹤已久的世界……

“幾點(diǎn)了？”有人在發(fā)問，聲音

仿佛傳自高高山頂。

所以，每次撥正指針，

你都有些茫然，像個從遠(yuǎn)方

重新溜回生活中的人。

——最準(zhǔn)確的一刻總像是

陌生的：掩去了

許多剛剛被看見的東西。

責(zé)任編輯：邱紅根